“……唉,这事也不知道与这场大雪有何关系,月儿姑娘恐怕受了天大的冤屈,老天才会降下这场雪来。”
“呿,谁知道老天爷是平冤屈还是镇恶人呢……对了,我上次与你提的……”
那两人说着说着已换过一个话题,星谷一看了眼那两人又看向景岚,“大师兄,你说会不会……”
景岚挑了挑眉,这才放下手中的空酒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笃”的一声。
“我去那个姓周的人家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苏青确定苏鹰性命无碍后,便去小院落中转了一圈,从另外一间弃置的屋子里找到一套茶具——从红泥小炉到黄铜水壶再到紫砂茶壶一应俱全。
装了满满一壶净雪,苏青打算煮雪泡茶喝。当袅袅的茶香在室内浮起时,苏青只觉得这时光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就在几天前,他还被关在那处叫做镇妖塔的地方,为了活下去每时每刻都要紧绷神经,与那些同样想要活下去的妖魔们互相吞噬。他的腹中似乎总是塞着一堆腐肉,即使已经恶心到想吐,还是会选择吞噬对方,从中汲取能量。否则就轮到他成为别的妖魔腹中的腐肉,被当作养份吸收掉。
苏青呷了一口清茶,眼睛微眯,当初到底是为何被关进镇妖塔呢?他都记不清了……但是那只小鹰似乎知道。
想到这里,苏青不由得看了苏鹰一眼,这才发现那只小鹰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而是瞪着那双鹰目,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对鹰目很漂亮,清亮的浅灰色,中间颜色略深的眼瞳大而圆,不管看什么都显得那么专注深沉,被那么一双眼睛看着,会产生正被深深爱着的错觉。
当然,也许不是错觉,这只小鹰不止一次说过,他喜欢自己,或者爱自己?苏青摸了摸嘴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从对方胸膛流出的热血的味道,如果那就是爱的滋味,苏青觉得还不错。
苏鹰其实只是下意识地看着苏青发呆。身体内部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只有胸口正在自行慢慢愈合的部位传来又痛又麻痒的感觉。那种感觉说不上多难受,但也绝对称不上舒服,他看着苏青,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而已,似乎这么看着对方,就可以忘记那些痛苦了……他的大脑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苏青喝茶的样子真好看,他还是习惯一只手托杯底,一只手捏着茶杯的杯沿这样喝茶啊……他看过来了,他现在在想什么呢,还记得那晚发生的事吗……等等,已经过去几天了?
苏鹰突然不安起来,那晚的事并没有很好地处理干净,若是那些凡人有心总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的,更何况那个少女并没有死,而且还看到了苏青的脸!
“怎么了?”苏青很敏锐地感觉到苏鹰的不安,因为这只小鹰的眼神乱了,那种专注地望着自己的眼神乱了。
苏鹰挣扎着化作人形,失去羽毛的遮掩,那个伤口立马显得更加可怖起来。整整半片胸膛都显露出鲜红色的嫩肉,还有血因为苏鹰强行化形而流下来。
苏青猛然站了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他也没想到原来伤口会这么触目心惊,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心虚愧疚,这个伤口赤裸裸地向他展示着,提醒他这是他造成的。
苏鹰吸了口气,踉踉跄跄地爬下床,“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苏青皱眉,“虽然你的自愈能力很强,但还没强悍到经得起这样折腾。外面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镇外的路全被大雪封盖了。而现在雪还没停,你能走到哪去?”
苏鹰脸部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他看了苏青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那你走吧。以你现在的能力,就算大雪封路也可以远走高飞的。”
苏青有些惊讶地看着苏鹰,他甚至没有掩饰他的惊讶,直接问了出来,“为什么?”
“我不想你惹上麻烦……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避免。关你的那个镇妖塔破了,可是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不能冒这种风险!”苏鹰有些焦急地道,他不舍地看了苏青一眼,“你快走吧,你一直往南……当年你就是带着我往南走,那儿有一座四季如春开满桃花的小岛,你会喜欢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苏青还是无法理解,明明那么热切地想要跟自己在一起,明明很舍不得,为什么还是坚持让自己先走,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再一次镇压?
苏青只觉得自己坚冰一样的心被什么触碰了一下,裂开了一条细缝,有什么又热又涨的东西顺着那条缝隙钻了进去,让他觉得心里很难受。
苏鹰此时倒显得很决绝了,脸上的不舍也收了起来,“你先走,我还会去找你的。我要跟着你一辈子的!”
“……”苏青深深地看了苏鹰一眼,红色妖瞳中情绪闪烁,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执起靠在门边的伞,步入外面的冰雪中。
苏鹰再忍不住,吐出一口血,天知道他刚才花了多大的意志力才勉强忍住想要抱着苏青,不让对方离开的冲动。对于现在的苏青,他一点都没有把握是不是会听他的建议往南走,是不是有让他再次追上的可能!他这是在赌!赌苏青残存的意识中是否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苏鹰慢慢坐到苏青刚才坐着的位置,提壶倒了一杯茶。
他持杯贴在唇边,也不喝,只是体味着刚才苏青喝茶时留在杯沿的那点气息。然后他亲了亲杯沿,“青青,我爱你,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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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鹰待时间差不多了,便穿衣起身去厨房生火做饭。苏青不在,他做起菜来便没那么讲究,随手拿起一块冻在窗台上的肉块丢进锅中,加上水,放少许盐,然后就坐在炉灶前认真看着火,只等肉煮熟了,就灭火起锅。
苏鹰还记得以前苏青一边生火做饭一边絮絮叨叨说的话,他说在凡间生活,就要衣食住行尽皆与凡人相同,别人家的烟囱冒烟,他们家的也要冒烟,否则日日只见人进出,却不见烟火气息,会惹人怀疑。
苏青说过的每一句话苏鹰都记在心里,他至今还记得听到苏青说“家”那个字时,自己心中暖融融的感觉。
可现在,等过千年,好不容易有些烟火气了,努力经营出个家的感觉来,就又分开了。
以苏青的脚程,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吧……
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苏鹰拍了拍手上的灰,拿碗盛肉。
门口的雪虽然扫过了,但是又落了薄薄一层,薄雪下是早前结的冰,一脚踩下去吱嘎作响。
景岚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眼烟囱里冒出的烟和隐隐的肉香,觉得有些稀奇。
——妖也会生火做饭?
他犹豫了一会儿,抬手敲门。
“有人在家吗?”
院落里静悄悄的,并无人走动的声音,甚至连妖的气息也无。景岚等了一会儿,正怀疑是不是搞错了时,大门突然从里打开了。
一个面容冷峻目光锐利的青年站在门里,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中衣,肩头披着玄色外袍,领口大敞着,露出裹着绷带的胸膛。
“有事吗?”青年的声音沙沙的很低沉,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景岚的视线从绷带上扫过,随即双眼一弯,脸上露出个笑来,他竖掌行了一礼,道,“贫道因大雪迷路至此,可否行个方便借宿一宿。”
青年连犹豫都没有,只一点头,“请进。”说罢就转身往屋里走。
这时景岚才发现对方一只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刚才闻到的香味,恐怕就是这碗汤散发出来的,奔波了一天的景岚早就饥肠辘辘,被这香味一刺激,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一声饥鸣。
“呃……”景岚很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走在前面的青年头也不回道,“厨房还有,道长请自便。”
景岚一手拿筷一手端碗地进屋时,青年正夹着一块肉往嘴里送,只见两片薄唇一启一合,然后就是轻微的咀嚼声,青年进食的姿态竟十分优雅。
景岚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刚要端起碗喝汤,又像想起什么,开口道,“多谢这位小兄弟收留赐饭,还未请教小兄弟名姓。”
青年并未马上回答,而是将口中食物完全咽下后才抬眼看着他,“我的名字,恐怕不方便告诉道长。”
随着最后一个“长”字音落,青年眼中的眼神完全变了,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杀气蒸腾出来,如锐利的刀锋一般划向景岚。
景岚只觉得眼前的空气扭曲了一下,就像被什么撕裂开来,一股强大的气劲破开空气向他面门袭来。
眼神当然不可能真的化作锋利的刀刃,袭向景岚的是对方手中的双刀。
景岚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一边颊肉内陷,露出个酒窝来。他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只随意抬手一挡,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赤霄剑上迸出两点火星,硬是扛住了这雷霆般的一击。
可是桌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只听“波”的一声,桌面从中一分为二,往两边倒向地面。桌上汤碗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肉块和汤洒的到处都是。
“啧啧,真可惜,贫道还没尝尝手艺呢,也不知好不好吃。”景岚遗憾地摇头叹息道。手上却陡然使劲,将架在上面的双刀一下震开。
苏鹰也不硬拼,撤刀后退,肩上的玄色外袍滑落在地上,沾上一地污渍。他忍不住皱眉,却不是可惜那件衣服,而是这一下力拼让他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又迸裂了,温热的血液缓缓浸透绷带,染红了白色的中衣。
“你流血了。”景岚陈述道,他的双眼在看到那抹红色时不禁眯了一眯,多么漂亮的颜色,为什么一个妖物的血也会跟人类一样是红色的呢?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会让你流更多的血的。”
“妖道。”苏鹰灰色的眼眸中满是刻骨恨意,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道士与千年前的那个重叠在一起,一样可恶,一样碍眼。
“唔,妖是妖,道是道,你这只小妖可别弄混了哦!”景岚一边说一边走向苏鹰,他身上的黑白道袍鼓荡起来,袍身上面的太极图案缓慢旋转,发出白色的光芒。这件被药店掌柜所嫌弃的半旧道袍,是景岚宗门中传下的一件法器,袍身上的太极图案成九九之数,平时隐而不见,一旦发动,便会全数浮现,如一个小型八卦法阵,将妖魔困于其中。而景岚能斩妖无数,自然少不了这件太极袍的助力。因此,当他看到苏鹰脸色发白,握着双刀的手上青筋暴起,浑身因为太极八卦阵的威压而颤抖的模样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若是乖乖说出那个为你买药的妖物的下落,贫道便留你一条性命,否则……”
“……唔!”苏鹰闷哼一声,右肩上多了一道伤口。中衣被整齐的划开,肩头一道细长的剑痕,乍一看似乎就像被边缘锋利的叶片不小心割了一下,可苏鹰知道,那一剑只是因为太快了,快到连血都来不及流出。事实上,那一剑不仅划破了他的皮肉,更是生生劈进骨中,他整个右肩都被废了。右手的刀再也握不住,“铛啷”掉在地上,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楚。
景岚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赤霄剑,笑吟吟地道,“贫道这一剑的滋味如何?哦,也许刚才贫道出手太快,你还来不及好好体味吧,这一次,贫道会慢一点。”
接下来这一剑果然如景岚所说,极慢极慢,剑尖一点点刺透左肩的皮肤、肌肉,鲜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在遇到骨骼的阻力时,赤霄剑仍是慢慢地既有耐性地一点点旋转着往里钻去。
苏鹰痛到极致,灰色的鹰目中神光涣散,喉间啊啊低叫出声,脆弱地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
“说,与你一起的那个妖物往哪儿逃了?”景岚一把掐住苏鹰的下颌,语气轻柔,“说了,就放过你。”
苏鹰睫毛微颤,艰难地喘息着道,“我,我说……”他气若游丝,声音低的几乎就像只不过蠕动了一下双唇。
景岚不禁手上动作一顿,凝神去听。
而苏鹰等的就是这一刻,一直压在舌下的那口血如一道利箭射入景岚眼中。
景岚下意识抽剑去挡,谁知剑身卡在苏鹰的骨缝中,一时抽不出来。此时他与苏鹰的距离实在过近,那道血箭竟是避无可避!
“啊——!”只听一声惨叫,景岚捂着左眼急急后退,插在苏鹰肩头的赤霄剑感应到主人的悲愤,嗡地一声从苏鹰肩头直穿而过,带出一蓬血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赤霄剑洞穿苏鹰的左肩后飞回景岚手中,景岚只觉得剑柄触手温热黏腻,上面沾满了那只妖的血。
他紧紧握住剑,胸中是滔天恨意!他居然犯了跟年少时同样的错误,去相信一只妖,难道年少时被骗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现在又因此失去了一只眼睛——他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罪魁祸首。
此时那妖物在被赤霄剑折磨时流露的那点脆弱已经完全不见了,虽然满身是血,身体因为受伤过重微微发颤,但是回视的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冷静锐利。
呵,有着这种眼神的妖怎么会脆弱!
“妖孽,受死吧!你死后贫道自然会去找那弃你而逃的同伴,替你杀了他报仇。”
“……”苏鹰并不为这番话所动,他只觉得不甘心。
道士屠妖似乎天经地义,但是妖杀道士却是天理不容,苏青的遭遇让他下手时还是带了三分顾忌,否则刚才那道血箭就不是仅仅废了对方一只眼睛那么简单了。
现在他双肩骨骼尽碎,已经没有办法飞了。苏鹰心中悲怆,他还不想死,他还想活着再见到苏青,他还想再与苏青一起营造一个家……但是——
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吗?
苏鹰眼底不由地升腾出杀意,既然已无希望,那还顾忌什么!他也不拾刀,双手化作锋利鹰爪,揉身向道士扑去。
在苏鹰动的一刹那,景岚也动了。他脚踏七星,双手结出繁复的法印,赤霄剑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十六……刹那间,万剑齐发,以泰山压顶之势向苏鹰急射而去。
苏鹰全然不顾要讲自己刺成刺猬的那无数剑影,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这个道士!绝不留一点后患给苏青。苏青已经忘了他了,就算没有他也能好好活下去。
“你给我——死吧!”
“噗!”那是利器入肉的声音,也不知是谁刺穿了谁……
时间在那一瞬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了,惊惧的双眼中那闪着寒芒的锋利爪钩一寸寸接近一帧帧放大,就在景岚怀疑自己是被一爪洞穿心脏的时候,一口热血猛地喷到他脸上。
那双要命的鹰爪无力地搭在他胸口,已经刺破他的黑白道袍,但是可惜——景岚怔愣的脸上开始展露出笑意,最后那点笑意化作哈哈大笑声。
“妖孽,想杀了贫道吗?哈哈哈,就凭你……可笑,太可笑了……哈哈哈哈——呃!”
扭曲的笑声嘎然而止,景岚不可思议地低头,只看到一只修长柔美的手里捏着一颗仍在兀自跳动的心脏。
景岚喉头咯咯作响,他缓缓转头,只看到一双冷漠的红色妖瞳,那么红,就像血的颜色一样……真美!
“青……青青……”苏鹰灰色的鹰目一眨不眨地看着景岚后方,以为是自己死前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