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仓皇问出口,随即噤声,心头忽然蔓延过一丝无所适从的恐慌——在一个完全陌生无知的环境里,他这时才了解,有朱穆轮和他一起,是多么幸运和安心的一件事。
从娘亲去世之后,就把自己的心完全用冰墙冷冻起来的燕离陌,第一次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茫然情绪。
永大哥比手画脚了几句,又拿出先前写过的纸条,却都是无用,房内一时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中,燕离陌的眼神愈发幽暗,刚刚恢复些血色的双颊又染上了近乎雪的白。
“吱吱!”小狐狸似乎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从他怀中探出头来,伸出温热的舌头在他手背上舔了一下,燕离陌这才回过神来。
永大嫂端着熬好的药进来,燕离陌迎上前去接过来,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道了声谢,从袖子里摸出根簪子来,递给了永大嫂,这还是在楼云那里摸来的。
永大嫂自然不收,但看燕离陌的神色,她竟然没拒绝,和永大哥对了个眼神,便相携出去了。
燕离陌走到床边扶起还在浑身微微发颤的朱穆轮,这才发觉他浑身冰冷,一如自己寒毒发作之时,脑中电光火石一闪,他直接褪下手上的暖玉串,塞进朱穆轮怀里,然后又把小狐狸贴着他放好。
果然,朱穆轮的身子很快就不颤了,但脸上的灰青仍然没有消散。
燕离陌让他靠床头躺着,端了药碗过来闻一闻,是寻常的解毒药,并不能解尸毒针上的毒,他捏了朱穆轮的下巴,喂他喝下——有胜于无。
“痴货!”看着一道褐色的药液从朱穆轮青色的嘴唇上滑下,他忽然怒从中来,猛地掷了药碗在地,无辜的药碗粉身碎骨,却消不了燕小爷心头的怒火。
他不需要有人这样待他,在他无父无母一个人成长的十年里,早就学会了怎么一个人行走在这有温情也有黑暗的世界里,无论是京都还是江湖,他选择了最合适的方法生存——不交心便无伤心,经过燕北靖和管弦的事,他对爱情的要求只有一个——从头到尾的陪伴。
所以即使姜桓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出现,得到了他的身体,却始终没有让他下定决心全心相待,因为姜桓从来没给过他守护终生的承诺,反而是他和齐斯的事,他毫不犹豫把自己派往陇城的事,一点点让他意识到——这场相遇和期待,从一开始就是他的错觉,只是冷冰冰的身体过分流连那份温度,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委屈求全,一次次自欺欺人的以为他们会有未来,即便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未来。
其实后来听到他和齐斯在花园里的话,他早有所料,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又一次明了而已,可是在娘亲墓前撞破父亲和月阔御察的事,却让他一下子方寸大乱,好像有什么隐忍许久的东西破土而出——就再也无法放任自己委屈求全。
后来姜桓赐婚,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耗尽了他对姜桓的最后一丝留恋——既然他从来都不是良人,自己何必做那个傻子?
不过让他燕小爷耗费了心力的故事和人,即使放弃,也必定是他开口,由他决定!不断则以,断,他必以最惨烈的方式。之前由着那人欺骗玩弄,不过是他自愿,如今既然情份已断,期待已空,又岂能不要点回报?
反正漫漫人生,总要找些乐子来耍耍。
可是面前这人呢?他无意中在自己生活里出现,然后就一直是一副强硬的姿态,从没问过自己愿不愿意,就这么一直纠缠下来,虽然蛮横,却从未出格——是让人无法抗拒的距离。但他太年轻,以前的生命太纯净,不若自己已经慢慢腐烂的人生。所以即使无情决绝,也从不想这人被自己玷污。
一次次的伤害,一次次的拒绝,换做常人早该拂袖离去,可为何这人却像一身铜皮铁骨般,自己的无情利剑,每每无功而返,只要回头,他送的东西,他的活生生的人,他的热情的眼神,就总在自己影子可及的范围内存在。
不能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的事情,他并不想去尝试,或者说,他燕小爷没这个胆量去试!
遇上一个比自己还痴傻的人,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正道?
“小爷警告你,这次救了你,你我之间,再不相见。”
扶着他躺下,燕离陌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你留在这儿保护他。”跟小狐狸说了一声,他取了外衣穿好,径直往外走去。
昏迷中的朱穆轮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一起,刚刚平静下来的身子又开始微微战栗,似乎在极度挣扎一番,却终究没有醒来。
“吱吱……”小狐狸哀戚戚地叫了一声,它自从到了燕离陌身边之后就从未跟他分开过一步,刚刚见了他决绝的表情,自然不舍。
燕离陌开门的动作顿了一顿,还是闪身而出,很快便在夜色中隐去了身形。
等永大哥和之前的老头子大夫陪着他们部落的族长过来,就看到房内只剩下了一人一狐。
“啊!灵狐!”
不顾族长在场,老头大夫直接颤着声音叫了起来,胡子更是一颤颤的。
族长是个比他还老的老头子,直接满头银发闪闪,板着脸训了他一句,自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之后,却也是激动得无法自抑。
“当真是灵狐!失踪了数百年,今日能有幸得见,真是我辈之幸。”
然后两个加起来快有两百岁的老头子就扑上去好好观赏那数百年不得见的灵狐了!
虽然那灵狐,此时正因为它二主人的离开,脑袋发懵,眼睛发直,根本闹不清情况,见到两个老爷爷冲它扑过来,也只是傻愣愣的吱了一声,就自顾自地伤心去了。
永大哥只是个普通的族人,并不知一些族里的历史,所以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灵狐,只是好奇地在房内巡视一圈,自言自语:“另一个小兄弟呢?”
64.浮游之命
燕离陌离开永大哥家之后,避开了屋舍和农田,直接施展轻功,奔着远处的高山而去。
夜幕下的山峰,恍若一头沉睡的巨大野兽,蛰伏在天际,阻隔了后面的世界,望之让人顿生一种无力征服之感。
天地沧海,吾生须臾。
燕离陌站在四下阒然的山脚,忽然就生了些从未有过的感触。
从前和尚璟他们,最远一次去过江南,也是为了替许淳请神医世家的人,根本无心风景。一直在繁华的鄢都,一心困在自己为自己设置的牢笼里,却从来没有像这样,在自然的风景中敞开心扉。
忽然就想起之前沈珩作为使者进京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自己看起来远没有在大漠爽朗。
的确,在漠北的那段日子,抛开对鄢都的心结,大漠的风沙和蓝天,确实让他雀跃得多,也自在得多。
此刻站在黑夜中的高山下,他一个人,却并不觉得孤独,暂时忘记了经历过的种种,好像人生仍然是纯澈安宁的,比起栉风沐雨几千年仍安然而立的山峰,他那些风霜,何足挂齿?
人生百年转眼即逝,何况他这具破败的病体,大概不过半数便会化作一抔黄土,既如此,为何不畅快淋漓地活一把,痛也好,喜也罢,终究到最后会随风而逝,谁也留不住。
夜风阵阵,长啸一声,青年俊逸的身影随之而去,很快地融入莽莽深山之中。
燕山在江湖中是排的上名号的组织,虽然江湖人从不知道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组织。名为燕山,却并不是占据一个山头的绿林,而是以搜集情报为主。燕离陌当初之所以建立这个组织,本意是为了知道身上所中之毒究竟为何,之后与姜桓在一起,才开始调查水离教的事,慢慢地也就发展起来。
只是这毒会出自石月王室,恐怕是整个燕山的人都想不到的。
虽然初衷没有实现,但大概是为了弥补这一点,燕山主那些手下不遗余力地把晟轩江湖中其他各帮派的事查了个事无巨细——至于尸骨针换了针尖的事,实在是因为他最近没心情管燕山的事,才忽略了这一点。
不过这尸骨针上的毒该如何解,他倒是知道些方法,所谓毒药,相生相克是一法,以毒攻毒也是另一个。相克的解药自然在冥宫,燕山也有,但他现在身上不会备着,剩下的法子,不过就是以毒攻毒罢了。
尸毒是毒,毒不过还活着的毒虫;尸毒花是毒,毒不过天生的毒花,只要能找到毒性更强的两种,便可解毒。
自朱穆轮迷路迷到山里,他便打定主意以这种方法解毒,只是没想到毒发的快,朱穆轮竟趁着他昏迷提前逼毒。
在山上走了一段时间,燕离陌直接往最偏僻的地方走,甚少有人涉足,草木十分茂盛,挡住了清明月光,格外阴郁,只燕离陌手上夜明珠淡淡的光亮,照着他前行的脚步。
“啧,白螺花?”燕小爷拿着从永大哥家门口桃树上折下来的桃枝,戳了戳一株在夜晚还开花的植物。
白螺花色如雪,形如螺,是补气良药,比人参也差不了多少,没想到这山上竟然就随随便便长在草丛里。
“小爷今晚上有事,带不了你们回去了。”蹲下来摸了摸那滑嫩嫩的花瓣,燕离陌语气有些可惜,要是多采些放在楼云家的药铺子里,光卖这一样就能发家致富了。
又走了没几步,燕小爷就从这种可惜中拔了出来——然后就陷入了更大的可惜之中,果然是人迹罕至的圣山,灵芝仙草在此地,大概不过是寻常之物。
两株天青色的细草在夜明珠下发出柔润的光泽,浅红的花苞隐于其中,烟气缭绕,恍若梦境——琪花瑶草。
琪花瑶草是传说中的圣药,普通人服之,可强身健体,益寿延年,习武之人服之,可增强功力,一日千里。
“你说你们还没开花,我把你们摘了,是不是有点残忍呢?”燕离陌点了点花苞,指尖刚触上去,像是听懂他的话一样——花开了。
周围太静,惊讶之中,燕离陌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花开的细碎声响,莫名就觉得心中一动——或许,他还并不是无可救药,师父曾说,一个人只有真正的心静心清,才能听得到世间最美的声音,看得到世间最美的风景。
那么他,究竟是因为什么,竟能让一颗斑驳溃烂的心慢慢愈合,重归宁静呢?
没有多计较这个问题,心情骤然轻松的燕小爷将这花开一幕收藏心底,伸手连根拔下一株,正要放在手帕里包好,结果手帕展开,他顿了顿,又拔下另一株,两棵并在一起放好,他用手帕包了挂在腰间,周身冷意顿时散去不少。
“既然同生,也让你们同死好了,也算一种缘分。”
燕离陌幽幽说完,叹了口气,也只有夜风相和。
既然这里全是滋补养生的灵药,那毒药一定在不远处,燕离陌抬头看了看天色,朱穆轮身上的毒大约能支持十二个时辰,现在看来,找到以毒攻毒的药救他的命应该绰绰有余。
“等救了你,小爷和姜漓回晟轩做大事,这次一定不让你这痴货再找到。”
摸了摸腰间相互依偎的两朵花,燕小爷撇了撇嘴,纵身往更高的山上去。
“怎么样?”
“你来割?”
“你来?”
“小老儿不敢,族长您英明神武,您来!”
“永大,你来!”
“……族长,三爷,这……这怎么也是个生命,咱们这么做不好吧?”
永大嫂在一边看着三个人拿着把刀你推我躲,小狐狸因为燕离陌的吩咐一刻也不敢离开朱穆轮的身侧,瞪着双狐狸眼也在看——这里的人好奇怪,不会脑子都有病吧?呜呜,二主人怎么把自己和大主人丢在这么个地方呢?
“吵什么?”
因为燕离陌留了暖玉串给他,朱穆轮体内的寒尸毒暂时被压抑,他现在就是燕离陌刚开始的模样,只是身子不能动,这会儿被永大哥他们几个吵吵着,倒是醒了过来。
“吱吱,吱吱!”小狐狸喜出望外,狂叫起来——大主人行了,咱们赶紧去找二主人,离开这群不正常的怪人!
“闭嘴!”朱穆轮抬了抬胳膊,发觉全身无法动弹,看不到燕离陌,他心忧不已,吼了小狐狸一嗓子,把族长和老头都招了过来。
“小兄弟,你醒了啊?”永大哥赶紧拿出纸笔。
“他呢?”之前跟永大哥交流,朱穆轮已经能听懂简单的几句,也能说一些。
永大哥摇头,然后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他没事了。
朱穆轮看完,焦虑的眼神慢慢平静下来——只要他没事就好。
永大嫂端了杯水过来,永大哥扶着朱穆轮坐起,他的嘴唇已经干的不成样子,一张脸青中带黑,已然死相。
“咳咳。”被水呛了一下,朱穆轮咳了几声,忽然发觉胸口有东西硌着,永大哥帮他拿出来,一看之下,朱穆轮脸色顿变,猛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暖骨药玉。
小狐狸和暖骨药玉都在自己身上,他一个人离开,万一凝寒露的寒毒发作怎么办?还有自己在睡梦中隐约听到的那句话,究竟是真是假,难道临死之前,自己再也见不了他一面。
他不信,这人会狠心到如斯地步。
“你别吐了,诶,你别吐了啊!”大夫老头冲过来替他把脉,脉象时有时无,他从没见过这么重的病,比之前那病人的还可怕,一时慌了手脚。
比他更老的族长已经开始在旁边祈福,嘴里念念有词。
‘嘭’地一声,房门大开,一道浅色身影裹挟着夜风进来,乱哄哄的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到门口集中。
65.毒解
“你们在做什么?”手里捧着一堆花花草草,还有只现编的竹笼,燕离陌满身夜露,回来就看到屋内一大堆的人和地上一大滩的血,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
“你没走?!”朱穆轮双眼顿时闪亮如星辰,只是话音刚落,他已经又喷出一大口血来,旁边的老头大夫中了彩头,惊叫一声蹦到族长身边,粘得他也一身都是。
“你离本族长远点!”族长也不祈福了,一边怒吼一边和老头推推拉拉。
永大哥一个人抱着朱穆轮,看看眼前这一切,实在有些头疼,这一会儿吵醒了里屋的那俩娃娃就更乱了呀!
“你不好好躺着坐起来干什么?”
燕离陌本来就失血过多,爬了大半夜的山,更是累得不行,被他们乱的头都大了,直接吼一嗓子,走过去把手里的毒药往桌上一放,一只手抓一个老头分开。
“这么老了不早点睡觉,不想长命百岁啊?!”
俩老头对着眼神凌厉的燕小爷,直接噤声,虽然听不懂,但都鼓着脸颊瞪着眼睛看他——哼,你谁啊你,一个黄毛小子,敢这么冲我们两个吼?!
燕离陌没理会他们,走过去看从自己进来就一直盯着自己的朱穆轮,去了山里一趟,他总觉得有什么变了,以前一直觉得朱穆轮的眼神太过炙热单纯,让内心阴沉的他无法呼吸,只想逃避。可是现在,他竟然隐隐有些欢喜,好像能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就觉得自己是个值得被这么对待的人。
“你躺下,我采了药,应该能解你的毒。”挥去脑子里那些杂乱的想法,他直接把人按倒,然后转回桌子上拿药草。
大夫老头看到自己认识的东西,来了兴趣,忘记刚刚还在生燕离陌的气,凑过来跟他一起看:“这个老头子认识,诶,这个也认识,还有那个……”
燕小爷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回头看了看朱穆轮——他现在也没办法动手写字,得,相当于无法交流了。
老头子大夫却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直接拉着燕离陌往床上拽,嘴里不断嚷嚷着,一直指着还靠在朱穆轮身边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