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我还要跟吗?”后面的男子开口,听语气似乎有些犹豫。
“当然要跟。”
为首那个毫不犹豫,热情浓烈的视线依然紧紧锁住燕离陌离开的方向,好像那里有最美的风景,有最牵挂的人。
用过晚膳,月阔镜台正在凉亭中赏月,就听侍卫来报,沈珩求见。
“王上。”沈珩孤身一人,急匆匆而来,显然是有急事。
“何事?”月阔镜台望着天边新月,似乎对沈珩的焦虑毫无察觉,身边白玉桌上,摊着零零落落的书册,边缘有些发黄破损,显然是有些年代的书。月阔镜台一只手搭在上面,无意识地来回滑动。
沈珩视线落到那摊书上,心思稍稍安定下来:“臣听闻玉兹首领来了月巴城,不知王上是要召见,还是如何?”
虽说当初月阔镜台饶了朱穆轮一命,但自古圣意难测,而且自从知道陈戬下落,他这位王上或故意或无意,送了无数东西过去,却毫无回应,尤其前日昨日管晋派人送信过来,他后日就回来了,而且特地注明此次任务仍然失败。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他这王上脸色愈发严肃,手段愈发凌厉了。
月阔镜台已经收到手下报告,闻言看向难得表情忐忑的沈珩:“你很担心孤对他不利?”
沈珩心里暗道:这要是之前就不担心了,最近您老不是不高兴吗?“没有,臣只是顺便一问而已。”
石月王紧追不舍:“这是顺便一问,那正事是什么?”
沈珩:“……管晋明日回来。”
石月王停住在书上滑行的手指:“哦?很快,孤还以为他思念故土,会多在陇城住几日,怎么这么着急回来?”
沈珩腹诽:想知道他带消息回来没有就直说吧,这拐弯抹角的当真是欲盖弥彰啊!他英明神武的石月王,怎么就折在一个情字上呢?但这话跟之前一样,他敢想却当真没勇气说,再心腹也有底线不能碰!
“不知王上知道最近晟轩出了大事,”幸好还真有正事可说,“在晟轩的探子传来消息,燕离陌刺伤了凤元帝,如今正被通缉,管晋其实与他有表兄弟的名分,这次回陇城,也是为了见他一面,但毕竟燕离陌是钦犯,管晋也不想被使团的人察觉,才会着急回来。”
月阔镜台瞥他:“你觉得孤真相信管晋是思念故土才回陇城?”
沈珩:……你早知道还问我?还让管晋去?
“去吧,孤有故人要见。”忽然往树梢上瞥了一眼,月阔镜台不露痕迹地往后挥挥手,一群不知何时露出来的黑影转瞬消失,他没再逼问沈珩,让他先行退下。
“这么晚了王上还有客人?”沈珩惊讶,多嘴问了一句,就听身后想起了熟悉的声音。
“不用清场,沈珩也是小爷的故人啊!”
沈珩惊喜转头:“离陌?”
月阔镜台和从树上飘下的燕离陌同时愣住,惊讶的是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沈珩这么亲切地称呼燕离陌?而且还有一个——沈珩你以前不是走深沉路线的吗?为什么最近变得如此生动活泼了呢?!
一定,一定有什么连暗卫都没探出来的事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在了沈珩身上。
——究竟是什么呢?
55.合作(二)
月城的御花园比晟轩的大气得多,第一次进来,也可能生平就这一次了的安照正不眨眼地来回看,看个仔细等回去好跟温酒炫耀,想想就忍不住叉腰仰天哈哈哈一番!
“诶,上去替我摸摸他脑袋,看烧不烧?”燕爷打断他的幻想。
“是!”虽然不懂自家爷这是什么意思,但安照还是严格执行——那必须不能耽误一会会儿!
沈珩不懂武功,来不及后退,就被安照一爪子搭上额头。“爷,不烧!凉凉的!”安照一触即回,好好地让自己摸个大叔的脑袋干嘛,虽然皮肤还行,但还是没温酒那家伙好摸,肚子上没一丝赘肉,一块块又硬又结实,简直不能更有质感!
沈珩捂着脑袋退到一旁,看燕离陌的眼神多了那么一丝恍然和同情——果然跟管晋说的一样,这小表弟自从没了娘亲之后,性格就诡异了许多。
燕离陌冷脸:“你那是什么眼神?”这沈珩不会是别人易容的吧,怎么看怎么不像当初认识的既稳重又睿智的那一个!难道又是自己看走眼的一个?燕小爷一想到这一点,脸上的冰层立马又覆盖了三层!
沈珩温柔一笑,上前一步拍了拍燕离陌的肩:“无妨,阿晋都跟我说了,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多想想身边关心你的人,生活仍然可以很美好。人活这一世,不经风雨是不可能的,但只要心中永远有一轮圆月,即便是身处黑暗,也不会迷失方向,我相信你,离陌。”
燕小爷:“……”谁来告诉他,这究竟唱的哪一出?!
坐在亭子里的石月王不甘寂寞,咳了一声以示存在感。
“镜子,这人是沈珩吗?”燕离陌回过神来,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自己喝了杯茶压惊。什么叫一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当真有所体会了!
月阔镜台对他的称呼置若罔闻,对他的越矩也视若无睹,因为他此时也在好奇:“沈珩,你在干什么?”
沈珩转头,表情仍然热情而无辜:“臣在安慰离陌啊!”
燕离陌一口茶呛出来,扔杯子甩脸子:“沈珩!你敢再叫小爷一个离陌试试?!”
沈珩反问:“怎么了?阿晋不是一直这样叫吗?”
“大哥这么叫当然可以,你凭什么……等一下!”燕离陌眼神忽然变了,“阿晋?”刚刚好像没听清,沈珩叫大哥阿晋?!燕小爷好像有点意识到了什么。
沈珩还沉浸在安慰苦情的燕离陌的重任当中,傻傻点头:“是啊,你的事我都听阿晋说了,放心,阿晋没有怪你他们家的事,这次陈戬来信说你出了事,他一点没犹豫就快马加鞭赶回陇城去了。”
月阔镜台听到陈戬两个字,眼神显然变了,可惜自己那个不长眼的心腹,竟然就提了提名字,再没多说一句——明天派他去大漠深处视察吧,方圆一百里没有城池的深处。
燕离陌身处石月,听他提起当年事,偏偏对面还做了个跟老石月王长得几分相似的新石月王,顿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沈珩,我哥明天就该到了,你不用回去准备准备,替他收拾收拾房间什么的?”不动声色把桌上的书信拢在一起,起身递到沈珩手上,燕小爷开始撵人。“正好我来的时候陈书生喊着最近没好书看了,我瞧着这儿不是有很多吗?挺合适的,快马送过去吧!”
沈珩瞧了瞧月阔镜台,他虽然面色不虞,但并没开口拒绝,显然这书的确是给那位准备的,而且刚刚瞄了一眼,这上面似乎还有新鲜墨迹,该不会是鸿雁传书啥的吧?
“下去吧。”月阔镜台没给他仔细想想的机会,附和燕离陌撵人——这言语奇特行为诡异的沈珩,他看着也有点心里堵得慌,孤日日夜夜忧心国事,你一个臣子,天天就想着怎么安慰别人的兄弟,这难道就是平时一口一个的忠义之士?!
燕离陌也给安照使了个眼色,安照心领神会地跑去找月阔镜台的暗卫聊天去了,刚刚就瞅着几个有眼缘的,肯定能聊得来!
“哼!谱摆的不错啊!这石月王做的挺带劲?”只剩下他们两人,燕离陌再开口就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加迁怒。
“你什么语气?”月阔镜台也毫不留情面,虽然当初他们也算是合作关系,但那只是权宜之计——老九去打陇城,那人一定会拼死守城,而以老九的个性,他非打到底不可,到时会有什么后果,他很清楚,所以才会迫不得已同意燕离陌的计策,不过他早已在外布置好了,石月神药月魂丹也已经备下,不过最后燕离陌会手下留情,倒也是出乎他的意料。
“爷我爱什么语气就什么语气,你管的着吗?我一不是你石月的百姓,二不是你石月王的人,你该管的人不管,白白让他守在这能冻死个人的地方这么多年,你也好意思摆个大爷架子?!”
“……”堂堂石月王,就这样被骂的狗血淋头,偏偏还无法反驳。
他正皱着眉黑着脸想怎么把这私闯月城还如此犯上的乱贼赶出去,就听到嘭地一声,低头一看,顿时冷冽了周身气息:“这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水晶墨砚,自己亲手雕刻的六角星模样,想着那人最爱看书写字,只要他拿起笔,就会看到这颗星,然后想起迷失荒漠时那相伴而行的一个个夜晚和清晨,自然也会想起相伴的那个人。
可是现在,这方砚竟然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还是其他人带过来的,这怎么能不让他失落之余惊怒!
“哟,只不过不要你一方砚就这么生气,那陈傻子在云阳关等了你那么多三日,又以一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身子整日面对一群莽汉,你就没想过他会不会气死?”燕离陌想起在这次见到陈戬,他好像又瘦了许多,一张脸愈发苍白,忍不住就是一阵窝心——凭什么要被一个不值得的人伤至如斯地步?
月阔镜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指甲扎进手心传来一阵刺痛,稍稍掩饰心里的疼,咬牙道:“不关你事!”
燕离陌冷笑:“哼,要不是跟陈书生有关,爷才懒得管你的事!”这话说的也不对,如果眼前这位不是那个笨书生的死穴,就冲着他那个死老爹的关系,他燕离陌也不会让他好过!
月阔镜台垂着头,半晌没有答话,忽然吹过一阵夜风,吹散了天际乌云,不知何时已经爬山中天的月亮露了出来,洒下满地清辉,桌上的水晶魔砚折射出缕缕晶莹,华美非凡。
燕离陌转头去看,就听到月阔镜台低沉的声音响起:“他怎么样?”
“谁?”燕离陌明知故问。
月阔镜台竟然不恼,反而认真回答:“陈戬。”
“你指哪方面?”燕离陌丝毫不想放过他,“他现在是陇城都尉,官运亨通,说不准以后还会成为封疆大吏……”
“他瘦了吗,是不是还是每顿饭吃得很少,晚上是不是还是会熬夜看书?刚刚那些书,我犹豫了很久该不该送去给他,他会很喜欢,却也会熬着不睡觉地去看。”月阔镜台凝视着眼前的水晶砚,满眼清澈的深情,浓郁到掩去了长存的那一抹无奈,“他一定又瘦了,一定又经常熬夜看书,你说的没错,除了我,没人能管得了他。”
燕离陌听着他自问自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果然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情,月阔镜台和陈戬,和自己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人,固执到最后,也没等到正确的结局。可是陈书生他们的感情,像这满地月华一样纯净透彻,不容亵渎,只是少了那么一份为爱义无反顾的勇气,才有了这么多年的错过和不知有没有尽头的等待。
“你是个懦夫。”
想到什么说什么,燕小爷丝毫没有给正在情伤的石月王面子。
月阔镜台起身,走至那一地月光之中,恍若沐浴其中的天神——他本就是月神之子。
“我是懦夫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庇佑了整个荒漠草原的圆月,轻轻问了一句,却没有等燕离陌回答,再转身时就已经恢复了他石月王的姿态。
“你偷偷跑到石月来,不是单为了指责孤的私事吧?如果没其他的事,孤该就寝了,不送。”
燕小爷大喇喇回了一句:“明明可以温香软玉在怀,偏偏要独守空床,原来你也是个蠢人。”背着光,看不清月阔镜台的脸色,但也能体会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冷气,燕小爷也见好就收,起身换到正事上:
“小爷来就是跟你说一声,过些日子的陇城在一段时间内暂时不再归晟轩管了,但你的兵不准进;翠云城外有一座雁山,如今也更名燕山了,你的人更不准进,这之后晟轩发生什么,你石月都乖乖呆在云阳关之后就好。”
月阔镜台冷厉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凭什么认为孤会答应?”
燕离陌举起砚台:“这个行不行?”
石月王凤眸中登时杀意浓浓。
“开个玩笑而已。”燕离陌放下砚台,白了他一眼,“放心,这世上伤陈书生最重的,一定是你石月王,小爷这一点比不过你。”
月阔镜台垂眸黯然,燕离陌句句嘲讽,句句像刺,扎进他心里,拔都拔不出来,这也是他继位之后始终不愿亲去陇城一趟的原因——他怕见到那此时最爱也最愧的人,再见面也就再舍不下,可他当真许得了他一世专情一世无忧吗?
“好了,小爷来就是告知你一下。今儿忘了问姜漓,你俩相交到什么地步了,怕他有顾忌不跟你说,这才跑这一趟。”燕离陌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虚伪的敌人和永远的朋友,你选一个就好。”
月阔镜台看着相当不担心的燕小爷:“孤不知你们那位皇帝跟你有什么过节,但你确定你有这样的能力?”
燕离陌挑眉:“不如你下次得罪小爷试试?”
月阔镜台眼神顿时凌厉。
“放心,只要陈书生一日为你守在陇城,你就一日不是小爷我会当真对付的人。”燕离陌走到他跟前,想着拍拍他的肩,又觉得自己比他矮了一些,索性摆了个手,转身就走。
“孤伤了他,你又何尝没有挖去老九的心?”
燕离陌潇洒飘逸的身姿顿住,转身,微笑:
“以前怎么不知道石月王这么爱开玩笑,小爷虽然武功好得很,但从不挖人心。”
月阔镜台无视他的逃避,直接盯着他怀里,然后又转到手腕:“玉兹的灵狐,天湖的神石,孤怎么不知道你对荒漠之地如此熟悉?”
燕离陌摸着小狐狸的手一僵,垂眸看早已睡得呼哧呼哧的小东西——灵狐?没见过这么呆的灵狐,除了会暖身。从袖口中露出的一截白手腕上,黑漆漆的几颗石头闪着熨帖的光——神石?怎么长得有点普通呢,除了会暖身。
暖身……暖……好像正是自己一直在寻的东西,不只是为解一身寒毒,更是为安一颗孤冷的心。
“你与孤半斤八两,刚刚的话,孤全部奉还。”
月阔镜台看着他在原地若有所思,凉凉地留下这么一句,转身就走,似乎还裹挟了那么一丝月光而去。
……
明明占了上风的燕小爷,临了棋差一招,恨不得怄出一口血来,只好揪了一下小狐狸的尾巴,可怜身为灵狐的小东西,睡梦中发出一声惨叫,睁眼看看始作俑者,还得把惨叫憋回去——主人说了,眼前这人是比主人还重要的存在,必须既会暖身,又会耍宝,既日夜陪伴,又随时保护,总而言之一句话,必须做个二十四孝好宠物!
当初自己因为贪吃昏睡果,被猎人捉到,差点就上了案板,是主人买了自己,后来竟然发现主人就是主人,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可是后来主人竟然不要自己,转手就把自己送给了这人——自己可是灵狐诶,百年难得一遇,通灵性可救命,竟然就这么做了暖身的工具,唉,真是把灵狐家族的脸丢尽了。
不过主人口中这比他自己还重要的人,似乎也很不错,至少是个天资灵秀之人,绝非俗人蠢物,与他相伴倒也不错——要是以后他能常常跟主人在一起,自己陪着他们两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