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记——狐添棋

文案：

青山倦怠，绿水长长。旧年听闻谏言，出世现身伊始，便情念丛生，此消彼长。执妄后，得命途动荡，余生远走他乡。清影难寻，意欲难舒，浮萍游曵之感。而今作唔，遍行海市越地，九重蛮荒。山川水流，斯微变迁，遗漏补年，挽顾此间终觉浅，才深有感故人意。此人此事仙鬼不知、人间不载。无书可言，无志可忘。不渝而记，以念斯人。

卷一：青山倦，缱春情

一

第一次看见华兆时，他还在和包着他的襁褓叫劲。

我盘着腿坐在殿堂中央的宽椅上，两步之处立着华清，堂下站着的人也有不少，一律将目光都系在这个奶娃娃身上。

奶娘将他抱在怀中，埋在胸｀脯中遮住了大半个襁褓。我看不见他的模样，只好提起身子，才勉强的望见他眼睛水当当的乱转，一双小手止不住的乱挥舞，小小的头上绒毛怒发冲冠，隐隐的还有祥云围绕。

这小模样一看就是个有前途的孩子。

他轱辘的瞪着他那双大眼，好奇的，打探着四周的情况，我觉得的很有趣，就也随着他的目光转，直到他转到我这里。

刚抬起对上他的眼，他就一歪嘴，大声的哭闹了起来。

周围的人被惊动，几个女人将他围了起来，奶娘在中央慌忙的在他身上打着拍子哄，可小孩子哭的惊天动地，丝毫不领情，手脚乱蹬的就要挣扎出来。

“你不去瞧瞧？”我叫了叫身旁的华清，示意他去看看自个的儿子。

堂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华兆的身上，没人注意这里。

华清走下阶台，底下的喧闹声立刻收尽。

他走到奶娘的面前，对上泪眼朦胧的华兆。

直到此时，这对父子才真正的见了面。

华兆还在奶娘的怀里挣扎，见到华清来了之后，更加的变本加厉。华清离的近了一些，微微的弯下腰，就被他儿子拉住了衣领，死死的拽在手中不肯放开。

被拉着的人一脸平静，可一旁看着的却焦急起来。

“皇上，兆儿还小，不知道规矩。”

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就站在华清的旁侧，从进来之后就很安静，不动声色的都快让人忽略她的存在，这会一出口，我才记起这位本应该是最激动的。

就是她将华兆生下来的。

女人长的很好看，说起话来也是细细柔柔的，眉目间的温婉从骨子发出，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身上有一股香，我坐的位置离她老远，都能嗅见她身上的味道。

不得不说，很好闻。

被抓住衣领的华清摆摆手，示意无碍。他低下头看着华兆，华兆张着两只水灵灵的的眼也盯着他，然后一个打盹的间隙里，原本一张还挂着泪痕的小脸却噗嗤一下，竟然又笑了，咯咯咯的笑声响了起来。

明显的，原先略显紧绷的气氛松动了下来，特别是奶娘，顿时松了口气。

我摇摇头，心里觉得小孩的心思真是难琢磨，前眼还哇哇大哭，任谁都不理会，结果一转眼就翻天覆地笑脸相迎。

“来，让朕抱抱兆儿。”华清将手伸出去，奶娘立刻将华兆小心翼翼的送到华清怀中。

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来到华清的身边，凑到他身旁。

“我也想抱抱他。”

华清没有理会我，毕竟这里还有那么多人，他总不想让人看见他自言自语。于是挥了挥手，吩咐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不一会，偌大的地方就只有我和他们父子二人。

我把脸凑到华兆面前，乱七八糟的做着鬼脸。

原本还眉开眼笑的小脸瞬间定格，然后嘴一撅，脸一皱，又哇哇哇的哭了起来。

我叫了出来。

“他能看见我啊！”

华清低着头看着哭的惊天动地的华兆，眼神温情的都能滴出水来。

华清抬头看了看我，神色愉悦的轻声道：“我知道。”

我来到小华兆身边，很想用力的戳戳他的小脸，只可惜就如同空物一般，直直的就穿了过去，之间没在华兆的肉肉的脸颊中，看着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华清哄着怀里的华兆，抽空问了我一句。

“长青喜欢小孩子么？”

我十分干脆的答他。

“厌恶至极。”

华清挑了挑眉，显然不信。

华兆这会又被华清哄的好了，一会儿就破涕而笑，只是大眼扑闪扑闪的还含着泪。

我撇撇嘴看着这父子俩，这才意识到虽然这刚冒出来不久的小东西虽然还没长开，可眼睛眉毛和华清的眉目相似，几乎和华清小时的模样差不多。

华清抓起华兆的小手对我摇了摇，也不管他怀里的小人听不听的懂，他说：“来，兆儿来和长青挥挥手。往后你看见他，可不许再哭了。”

华兆咿咿呀呀的叫了几声，好像真的听懂了华清的话。

我又凑到他面前去做鬼脸，可劲的拉着自个的脸皮，准备再次把他吓哭。可扯了半天，底下的人竟然没了反应，只是不再笑，安静了下来。

华兆墨黑的一双眼在面前定格，眨都不眨一下，瞳目中有万千山峦沟壑沉入湖泊，湖面上投出一抹影子。那抹影子让我盯的出了神，一时间失了防备，完全没有料到这小家伙会忽然出手，像是方才抓住华清一般要抓住我。

心上的慌乱是有的，可身上却没有动弹，只是眼睁睁的瞧着这小滑头的的手抓了空，之后等他反应过来，只见一对澄净的眼睛里布满了震惊，然后“啊”了一声，手又不死心的再次朝我挥爪。

结果自然与之前一样，什么都抓不到。

我朝华清道：“果然是你生出来的，一个德行。”

一旁的华清看着这一幕，只是一味的笑。他怀中小家伙的手还在朝我乱舞着，咿咿呀呀的张着嘴笑着，看样子倒是像想让我抱抱他。

华清说：“长青，兆儿喜欢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不可否认的。

心，动了一下。

两双相似的眉眼一大一小盯上来，只觉的十分不自在，心里想着要反驳，可厌恶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只好不再搭理，一个转身消失在这对父子面前。

能怎么办呢，我总不好和一个小孩子去计较。

再说了，华清的孩子，又能讨厌到那儿去。

二

宫女将灯点燃之后，就被华清叫了出去。

他这些日子很忙，到了夜里还在伏案批折子，我躺在一旁的椅榻上，一手翻着图册，一手把放在矮凳上的点心够来吃。

图册是我从华清的案子上抽的，里头画的尽是些花花草草，书名提的是品鉴一类的字眼。

册上画的那些东西我在山里看的太多，不要看了，翻了一遍没瞧见什么新奇的东西就扔到了一边去。

“画的不好么？”

华清忽然从那一堆折子中抬起头问我。

我摇摇头。

画出来的东西和真的一模一样，可是真的我都不稀罕，更何况还是画出来的假东西。

“画的和真的一样，挺好的，谁画的？”

“不喜欢看就算了。我快批完了，等会就过来陪你。”说完话，华清又去和一堆折子们做斗争了。

做皇帝也不过如此，那么多年过来了，也没见华清和一般人有什么不同，每日忙忙碌碌，就没有消停过。

要真说有什么不同，其实也还是有的。

至少他能看见我。

说到这，我自然就想起另一个小家伙。

我从榻上起来，跑到华清的案前撑着下巴和他相对。

他手没停，眼也没抬，毫不动容的在批他的折子，嘴上问道。

“怎么了？”

“我听人说你立了储君，可那孩子才多大，话都说不利索，万一以后你又不喜欢他了，还能换别的人么。”

“兆儿很好，这个位置只有他能做。”华清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是说万一。”我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万一他不喜欢做皇帝呢？万一你之后又生出来一个比他还好的儿子。”

“哪里有那么多的万一。不管他想不想做这个位置，都只能是他来做。而且我的儿子的，也只要他一个就够了。”华清终于停了手，将案子上的折子都合上，规整到了一边。

“依我看，兆儿现在的样子都来的比你要稳重。你说说有几个妖怪像你这样没个正形，一点人的样子都没有。”

“可我不是妖怪，是仙。你要是不信的话可以去我的山里问问。对了，你是人，还去不了哪里，不过山下还有我的庙，那里你可以去。”

华清起了身，坐到我原先的躺着的塌上道：“不是我不信你，是你实在不像，千年的仙人要都是你这般，那这做人的也比仙高明太多。”

“不相信算了。”

我也不计较，一个跃身也跳到塌上，将凳子上的点心盘子端了起来，挑着卖相不错的糕点往嘴里塞，华清叹了口气，凑了过来，随意拿了一块糕点往嘴里送。

我呀了一声，把盘子递了过去，他却摇了摇头，不吃了。

华清是不爱吃这些东西的，但是我爱，所以一年四季，他的身边总会放着盘时令下的糕点。

有时候我会听到人议论。

说这个世上最好的糕点都在宫里头。

因为在朝京，只要点心做的好，就可以到宫里头来，若是皇帝喜欢了，那便是一步登天，可享尽荣华富贵的荣光。

这话说的虽然实在夸张了些，但是的确是有那么点意思的。

华清拿起我之前丢下的那本图册，随意的翻了翻，

我看着他的脸问了问：“华清，你今年多大了？”

他答：“快三十了吧。”之后抬起头问了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想了一小会才和他说。

“我在这呆的太久，得要回一趟山。”

华清的手顿住，画册抖了抖。

他的脸被手上的画册遮住，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话。

“在这不是好好的么，怎么想走了。”

然后画册合了起来，华清看着我，神情没有变，还是淡淡的，显然是不信我的话。

以前说要走要走的，但是老说也不走，这次再提起他也不信了，只好极力的挽回点自己的信誉。

“这次是真的，不骗你。”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等着。”他学着我的样子也盘起脚，手上还拿着那册子，低着头又翻了起来。

我知道他还是不信，觉得没趣，就转了话题。

“你都三十了，可只有一个儿子，是不是少了点。”

山里的狐狸一窝少说都能生俩，华清这个做皇帝的到现在才只得了一个儿子，还真是有些寒酸。

“不过若是你帮我生的话，倒是可以多要几个。”华清放下册子，说出口的话，着实吓到了我，一口气憋着没下去，嗓子眼的糕点呛着了喉，好半天才缓过起来。他连忙起身倒了茶水递给我，还要帮我顺气，我止住他，摇摇头，等平稳了气息，才摸上他额头，装模作样的问他。

“不烫手，那怎么糊涂了呢。”

“那你不如是我被鬼迷了心窍。”他笑了，眼睛弯了起来，倾了身就要来拉我的耳朵，虽然我知道他什么都抓不到。但还是向后跳一步，从塌上翻了下来，躲得远远的。

“这里没有鬼。我来了那么久，一个孤魂野鬼都没碰到。”

“是是是，我的长青大仙，有你在，什么鬼敢在这地方撒野。好了，不闹了，跑那么远干嘛，快过来。”

华清朝我招了招手。

我乖乖的过去，却不愿意近了，搬了个矮凳在他对面坐下。

“长青。”

“嗯。”

“你来这儿有多久了？”

“你做皇帝有多久我就在这呆了有多久。”

“二十年了，日子过的可真快啊。”

“你今天是怎么了。”华清今天有些不对头，说话也怪怪的。

“哪里奇怪了。” 他问。

“说不好，反正就是口气和平常不大一样。”我说。

华清点点头，道：“你居然还能注意到这些，那我可安慰了不少。”

他起身向我走来，围着我绕走了几圈，看物件似的看我，我被他看的烦了，想拉住他的手，不过一下子便穿过他的手，什么也摸不到，扑了空。

我说：“你别转了，我头晕。”

于是华清停下，手慢慢伸了过来，穿过我的身体。

华清叹了口气，笑道：“空的。”

我瘫痪似的散在椅子上，并不大在意。“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华清是第一个能看到我的人，当时的我很惊奇，所以才在这里呆了下来，只是想不到这一留就是二十年。

人间的二十载，转瞬即逝就过了，一眨眼的功夫，才到我腰间的小孩就长得比我还高，连爹都做了。

华清说：“我能看见你，兆儿也能看见你，你说这是为何？”

“说不定是因为当皇帝的都有这命，等你不做皇帝了，兴许就看不到我了。”

当然，这话我也只不过是随口一说，可哪想到华清似乎当了真。

他皱眉，不大开心的道：“那我就将这皇帝当到我闭眼好了。”

我补了一句。

“那也不过再来几个二十年罢了，你也不嫌累。”

“累自然是累的，可我更怕再也见不到你。”华清的手握住我手中的茶杯，将茶杯圈在了我和他的掌中，指尖的部位指尖没入我的掌心。

看起来，就好像两只手掌相握。

他说：“长青，我觉得总有那么一天，我能真真切切的碰到你，将你的手握住。”华清说这话的神情很认真，就像在说一件既定的事情般肯定。

我自然不会反驳他，口头上也就随了他的意。然后又塞了块糕点进嘴里含糊的说道。

“行啊，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提什么我都答应你。”

三

走的时候，正好是人间的八月十五。

这天一大清早华清就得起身，穿上一身又厚又重的衣裳去拜天祭祖，爬很长很长的阶梯，去给他的老祖宗上香祈愿。好不容易和一排排木板子念叨完之后，回来还要再换一身衣裳，一口气都没歇过就又得去和他的臣子们相会。

我坐在他的身边听着底下七嘴八舌的争论着，华清听的认真，我在一旁却无趣，呆了没多久就跑了出去，在花园遛了几圈碰到了华兆和一帮宫女，于是使了个障眼法就把她们都引走。

这才多长时间没见，华兆已经可以满地的乱跑了，话也说的利索了不少。

我朝他招了招手，笑的人畜无害。

“还认不认识我？我们见过的。”

“你是和父王在一起的……青青……”华兆咬着手指头，说话很慢，说完之后，扭着头看着我身旁，像是在找着什么。

现在看来这孩子也不算笨，至少知道我和华清，还叫的出我的名字。我蹲下身子，半跪在华兆面前，引诱他道：“你父王不在这里，他在别的地方。你想不想让我带你去找他。”

说完指了指华清现在所在的方向，告诉华兆那里有他的父王。华兆低着头想了一会，口中还在咬着手指，似乎是在思考我的话。

“我们去找你父王，找华清，你爹爹。”

“好，你带我去。”华兆大力的点点头，伸出了手。

我转身从一旁的桂树上折下一截枝，将桂枝的底端放到了华兆的手里，另一端则自己牵着。带着他慢悠悠的去找华清了。

路上自然会碰到些人，一记眼神过去就解决了去，大摇大摆的带着他们的小太子一路顺风直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