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记——狐添棋

那时候正是开春，山中的凤春开了满地，草浅浅绿绿的冒出头，大片大片的爬满山坡。

我站在他们不远的地方，只是静静的看着。

再后来，就是酒词。

他要走的时候很潇洒，完全见不着伤心的模样，很是无畏的和我说：“我也要走了。”

“那你还会回来么？”

“不会了吧，你可别来找我，我可不希望在那个地方见到你。”酒词半是说笑半是认真的与我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立庙供香，让你成仙么？”

我摇头，酒词笑了，很好看很好看。

他对我道：“你要耐心的等，终有一日会等到你想要的。”

我回过头看阿丢和阿刺在洞里来来回回的闹腾，洞内深处的西维依旧是静静的闭着眼，一点苏醒的迹象也无。

这是人间今年的最后一日，在山下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漫天的飞雪从天而降，洋洋洒洒的下了一天。

可当寒极鼎盛到了极致后，便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节将要来了。

十八

乍暖之际，拂晓之晨，远山轻雾氤氲，昱丽冉升。

孩子苏醒的时候，我正坐在洞口看初生的朝阳。

日照洒落人间，红光耀眼。

身后细微的动静，伴随着一声崩雷，在我听到遥远的山巅第一声冰裂的那一刻之时，神色漠然的孩童迎着朝霞苏醒。

就是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清晨，我的故人在长睡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后，终于睁开了眼。

我转过头，和他说，你可以叫我长青。

他怔怔的站在原地，眼神木然，一片死气沉沉。

我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

半蹲下来后，拉起他的手心放置在手中握住。

对了，他还没有名字。

该给什么样的名字合适呢。

这要容我好好想想。

这孩子身上寄予着许多。

是前尘的结，亦是现世的念，无论哪个，都将我与他牵连在一起。

不用多想，就得来了一线灵光。

“阿维。”我轻轻的叫了一声。

“阿维，你听到了么。”

我是长青。

他微微侧了侧头，将眉眼低垂，晨光在他脸颊上落下来，依稀还能瞧见当初躺在鬼魄中的模样。

我逆着光，感受身后的万丈霞光。

听着清冽流泉倾泻之声，这才恍然得知，今年的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整整一个冬天，终于在开春时等来他的第一声呼唤。

阿维褪去了原先的模样，成了只到我腰间高低的小小孩童，在苏醒后的几日里，常常又不自觉的睡去。

在睡去之前，总会抱住我，让我抱他在怀，八爪鱼似得霸在我怀里，明明就是撒娇的行为，阿维做起来却一点也不可爱，口气霸道，熊孩子模样尽显。

“我只认得你，你不能走。”小小的阿维不安感很重，每次入睡前都要拉着我的手，确定我还在他身旁后才能闭上眼。

刚开始能碰到人的感觉还很好，可是天天被个小孩纠缠着也是很头疼，那里也不能去，虽然阿维不像其他的额孩童一样苦闹，但是成天摆着一副你欠我钱的小脸也会让我有种扇飞他的冲动来。

可是阿维长的实在太好看，每次他摆出这种讨钱脸的时候，我都只能被他那张脸逼得节节败退，认命的咬着袖口抱着他继续睡觉。

每次我要离开，阿维都会拽住我的衣摆，小脸神色浓重的看着我。

“你要去哪里？”

“我要下山去庙里。”

“庙里是那里？”

“是山下。”

“山下是哪里？”阿维很执拗，依旧不肯放开我，我听到“咕咕”的声音从阿维肚子里传出来，于是蹲下身来问他：“阿维你是不是饿了？”

阿维道：“什么是饿？”

我……

于是只好抱起他，带他一起到了庙里，阿维在山上见过阿丢几次，不过一直不怎么搭理阿丢。

阿丢见到我来，挺着身子站在庙门口候着，手里不知从哪寻来本书册捧着，看到我手牵着的阿维也不惊讶，仿佛早就料到阿维也会来，他招了招手，迫不及待的问了句：“你给他起了什么名字？”

我道：“就叫阿维。”

阿丢道：“总是阿来阿去的，一点新意也无，你这品味差的很，要不我来帮他起。”

“差的很你也得认，你吃我的喝我的，还嫌弃我给你起的名字，白眼狼。”我没好气的白了阿丢一眼，牵着阿维进了庙里。

“你怎么了？”我看阿维目不直视的盯着庙堂中央的泥塑，便问了一句。

“这个是什么？”阿维指了指那团黄不拉几的泥塑。

我想了想，便和阿维说：“这是只狐狸。”

“什么是狐狸，不过他很丑。”阿维正指泥塑道。

……真是有眼光啊。

只不过，那好歹也是我的塑像，这样就承认了未免太丢脸，于是蹲下来，对着阿维说：“阿维知不知道我就是狐狸，这个泥雕……”

我指了指泥雕。

“就是我，所以阿维你不能说他丑，要说他清奇。”

阿丢走进庙，听到我这话噗嗤了一声就笑开了。

“我还是头回听说有人说自己清奇的。”

我道：“这也不能怪我，这东西又不是我作的，如今想换也换不掉了。”

阿丢又道：“说起来，这塑像是谁立的，我来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塑像挺受重视，每隔些时候就有凡人来修补上色，多少年了，维护的跟新的似得。对了，我还没见过你的元身，是不是真的和这塑像长的一样？该不会就是你自个做的吧。”

“自然不是我。”

“那是谁？这手艺的确够清奇的。”阿丢又道。

我还没答话，身边的阿维反倒是吭了声，他摇了摇我的手，叫我：“长青。”

阿维这一叫让我才想起来他的肚子饿了的事，于是扭头问阿丢：“有吃的没，阿维肚子饿了。”

“他肚子饿？”阿丢听到阿维肚子饿的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阿维几眼后，才道：“我去找些吃食来，你们等着。”

临走前，又对我说道：“此处的地仙来寻了我好几次，说是天上有异动，虽说暂时殃及不到我们这来，可老大你近来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别带着小家伙乱跑。”

我应了声好，阿丢便跨出庙门，随即就化成烟没了影。

我觉得衣袍被拉扯了几下，往下看，就看见阿维张开小小的双臂，瞪着他黑黝黝的眼，稚声稚气的道：“长青，我要抱。”

十九

此时正午，庙里不会有来祈愿的凡人。

我抱起阿维，跳到了梁上依着梁柱靠着，阿维半依在我的怀里，似睡非睡的眯起了眼，看样子又是累了。

外头庙檐上偶有叽叽喳喳的鸟鸣，想着该是今年的春燕寻到这里安了巢，便招来一只问了话，闲扯了几句，又放走了。

羽族的消息一贯灵通，阿丢与他们交好倒也是件好事。再加上阿丢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知晓的多，有些事七七八八也能摸出了轮廓来。

就拿阿维来说，若阿丢猜测的没错，阿维应该同枯竭山的灵气衰落有牵扯，身份一定非同一般。至于怎么不一般，他虽有了猜测，却也不会一口咬定。

后来他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上界的情况。

其中最为主要的，便是所有修行之人心心念念的一处地方。

通天山。

通天山是修行练道者之间的一个笼统的称呼，不仅仅只是个山名。

而是由四方天柱支撑，立与天地之间的一个通道，天柱其下山脉延绵千里，存有万物在此修行，其中最为翘楚的便是在天柱之间的鹤唳山。

再其上越过天柱，便是坐落仙云缥缈之间的群群仙宫玉殿，其中居于中央高点的一处，则是由天皇帝俊坐镇八方的玉虚神殿。能在天柱之上的仙，那才是真正载入了仙典，划去了因果循环之道的仙人。

同我们山下的这些编外人员，绝不是一个级别的。

阿丢说这些事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有些倨傲的口气，毕竟他原本是从那处来的。

我看在眼里，一笑了之。

仙典仙册上的那些名字，说到底，依旧还得是由旁人做主才能得来的名位，可这通天山下又有多少千年道行的散修，一直到天人五衰时，也未曾登过玉殿。

而大多数并不是登不上，而是不肯。

我这山头，可是有过一个上仙坐镇过，他看不起上头，耳濡目染的，自然让周边的山精鬼怪也不以为然。

当然，这些话我自然不会说出口，白白的去坏了阿丢的兴致。

阿丢从外面回来后，手里捧着一个纸包，进了庙后想也不想的就往梁上一丢。我接住东西，打开一看，是几块白糯糯的团糕，于是夹起一块吃了起来，口感甜甜糯糯的，一点也不腻。

“你从哪弄的？”

“村头老树下。你用不着吃东西，别吃完了，给小家伙留点。”

阿丢看也不看我，从怀里掏出那本书册，翻了几页后，就靠在柱上看了起来。

我吃完一块后，就把纸团又包了起来，塞到了阿维怀里，随便又想起个事，就把阿维抱了下来扔给阿丢。

“你帮我看着他，我出去看看。”

阿丢抬起眼道：“去老树那里？”

我点点头，阿丢说了声去吧，就出了庙。

树下杵着一辆小板车，有个灰衣青年在叫卖，想来应该就是买团子的小老板。

我走过去，他见有人过来，笑嘻嘻的对我道：“这位小俊哥，要不要来点甜糕，你家媳妇一定欢喜这口味。”

我摇摇头说不必了，心想媳妇没有，小孩倒是养了不少，又见他长的脸熟，于是问：“你家卖不卖桂花板糖。”

“卖是卖的，可这不是还没到桂花开的时候么。我们家的手艺那都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这方圆几里的村镇上没有一家做甜物做的有我家好的，小俊哥你家媳妇一定是吃了就忘不了，才让小俊哥又来买的吧，我都见过好几个了。”

小老板一股劲的说着，对他家的东西很是自信。

我点点头，真心实意的夸赞了几句桂花糖，小老板笑的更是开心，十分的憨厚，和昔日里买桂花糖的小老板颇为相似，他道：“小俊哥家的媳妇是不是有了？”

“有了？”我刚在想什么叫有了，小老板就包了几块团子递给我，一脸热诚。

“送的，小俊哥你拿回去给你家媳妇吃，等到了秋天我这就有桂花糖了。”

我接过东西，终于想明白过来小老板说的有了是什么意思，再一瞧，小老板已经收了摊，抬起了板车。

“我家媳妇也有了，都快生了，得早点回去陪她。”

说起来，我怎么都算的上这一家的常客，吃了他家祖祖辈辈好多代的手艺。

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丢到板车上。

“给你家小孩的，就当多谢这包团子。”

我摇了摇手上的纸包，小老板拿起东西一看，哎呀了一声。

“这使不得啊，几块甜糕罢了，这东西太贵重了。”说着又要把东西还给我。

“收下吧，就当以后的我在你这吃糖的钱就是。”

摆了摆手，对小老板道：“快回去吧，你家媳妇还在等着呢。”

小老板拿着东西，踌躇了会还是收了，道了好几声多谢，又问我家住何处，来日一定上门将东西送到。

我想说不必，但是瞧着小老板一点不罢休的模样，就和他说要送的话，就送到这村里的狐君庙里头。

待小老板终于走了后，就跳上了树。

送给小老板孩子的物件，是块瑞狐形状的青碧色雕玉。

将这东西给我的人，是华清。

最开始我看见这东西的时候眼睛一亮，要说的话还未出口，华清就很有眼色的将东西递到了眼前。

玉是好玉，精工细琢，不见疵瑕。

一能养精藏魄，二能辟邪化灾。

我拿到了手之后，就放在身上了很多年。

至于现在为何随随便便就给了旁人？

也不过因为这种东西只剩下个模样，没了用处物件放在身上添重，还不如去换些糖来吃吃。

二十

阿维醒来后的这些天还算是安稳，可惜这安稳日子没过几天，不速之客就不请自来了。

林曳在我回洞的第二日就登门造访，换了身雪白的云纹春衫，立在洞口，骚包的让我差点没认出来。

“狐君近来可好。”他先是温言和缓的在洞口先打了声招呼。

我正和阿刺玩着石子，林曳一出声，阿刺便刺溜一声跑的没影，不知道躲到洞里那个旮旯里去了。

阿维本来睡的正香，一听到林曳的声音立刻就醒了，朦胧的揉着眼，一脸黑气的坐了起来。

见状，我也只好叹口气，到床上把阿维抱在怀里，另外让林曳进来。

林曳进来后，也不客气，衣衫一撩，便在石凳上坐下，看着我哄着怀里的阿维，笑了笑道：“狐君可谓普爱。”

“比起林曳的架势来，的确我是更可爱些。”

怀里阿维已经清醒，面对着林曳这不速之客，一双眼睛近尽是警惕，我拍了拍阿维的背，他转过头埋到我怀里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东西？我看了看坐在石凳上的林曳，不解阿维为何用东西来称呼林曳。只好和阿维说：“他不是东西。”

林曳听到了这话，脸沉了下来，我才觉得这话说的也不对，怎么听都像是在骂人，于是移开了话题，问了林曳：“我听说西山来了位仙君？”

林曳点头道：“狐君消息灵通，林曳此次前来，正是是奉仙君的吩咐，请狐君前往西山一趟。”

此话说罢，林曳瞧了我埋在我怀里的阿维一脸，我皱起眉，不悦的直视林曳。

“我并没有把这孩子的事禀告仙君，你用不着如此。”

“你既然没说，那为什么仙君会找到我的头上。”

“就算狐君你一向不问山中琐事，可到底还是占着仙位，怎么都该去拜见一番。”

“我这位子又不是他们给的。”

我摆了摆手道，林曳也不急躁，像是不怕我不去似得，缓缓说道：“仙君还说，你若不愿意前去，就让我报上他的名讳。”

他这一说，我反倒有了趣味。“那你就说说，这个新来的仙君叫什么，看我会不会去。”

林曳道：“仙君说他名为游显。”

我默然了半响，对林曳道：“你赢了。”

林曳走后，阿维一脸倔强的拉着我的衣袖道：“不去。”

“我不和他一起。”

“不要一起去？”

“要的，我得干活，这样才能养得起阿维，不然阿维就没有东西吃，肚子就会饿。”

某种意义来说，我觉得的确是这样，无论做人做妖做仙，都不能吃白食，这道理我得让阿维明白。

阿维鼓着腮帮子，整张脸就像个白白嫩嫩的包子，一双墨色成镜的眼一斜，气势嚣张的朝我道：“不许去，你哄我。”

我挑着眉，完全想不到阿维能这样反驳我，于是扭正他的身子，两个人面对面，一大一小的对着。

我好声好气的道：“谁说我哄你玩的。”

阿维扭过身子，背对着我闷着气，一声不发，我拿他没辙，只好戳戳他的后脑勺。

“阿维你饿不饿……”

毕竟阿维只是个小孩，作为一个大人，总不能和个小孩怄气。阿维歪了歪脑袋，偏过头，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寻来前些日子带回来的甜糕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抓了过去，转头道：“反正你就是不许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