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多来,杜益山在广宁安分守己,从不做逾越之事,皇帝对他的忌惮之心也渐渐淡了。为安抚边关将士,不让一班老臣寒心,对杜益山的赏赐也接踵而来,隔三差五便派人来送些时新玩意,君臣关系倒比从前和睦许多。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杜益山哪能不好生利用起来。新年过后,便找来韦重彦,亲笔写下一封书信,让他送去京城,亲自交到蔡明礼手中。
韦重彦曾任正三品副将,在京中还算有些人脉,杜益山算来算去,觉得他去办此事最为合适。
韦重彦不知信里写的是什么,接过书信,奇怪道:“如今好不容易离开京城那个鬼地方,做什么又要招惹他们?这信里写的是什么,候爷说清楚,我也好心里有数。”
杜益山坐在桌案后,没有答话,而是展开桌案上的一卷地形图,拿镇纸压平,伸手指着一处,问韦重彦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韦重彦低头一看,笑道:“这可难不住我。这不是南缰的战略图么?将军指的这里,是南缰贼寇肖冠成的天王府。说来这人也是不知死活,放着好好的王爷不做,偏要扯旗造反,听说他勾结南缰土着,乱施巫蛊之术,当今圣上派去南缰平叛的将士有不少人被巫术所害,又仗着那里地形险要,山多林密,障气横生,小小的弹丸之地,朝廷派了二十万大军前去围剿,竟然几年都攻不下来。”
杜益山笑着点头,称赞道:“不错。我还当你安宁日子过久了,对这些朝中局势早就不关心了。”
韦重彦撇了撇嘴,挺起胸脯,满腔自豪,笑道:“咱们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金戈铁马早揉进了骨血里。党争之事我不关心,可打仗的事却怎么也要看上一眼的。朝廷的砥报我可是次次都看的。”
不由又奇怪道:“这些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如今我们都已卸下戎装,只是普通百姓了,候爷还拿南缰战略图来做什么?”
杜益山收起笑容,用手指点了点地形图上的红色斑点,沉声道:“我想请旨去南缰平叛。”
韦重彦吃了一惊,叫道:“好容易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才过了一年的太平日子,候爷怎么又动起了这个念头?那皇帝过河拆桥,他有什么好处赏到了咱们头上?如今还要给他卖命去?”
杜益山安抚韦重彦坐下,将此举是何用意慢慢说给他听,又笑道:“我平定了南缰,为皇上换来江山一统,就不信还求不来一道赐婚的圣旨。”
办法是可行,若真的成事,别说是赐婚的圣旨,就算杜益山想要列土封王,皇帝也不会不答应。
长安国建国不久,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北有七星岭外的胡虏肆虐,南有肖冠成雄霸一方,与朝廷南北对峙,分庭抗礼。
肖冠成与外族胡虏不同,他是皇帝的亲哥哥,正经的皇家血脉,南缰原本是他的封地,谁料他在京城时老实本分,一到了封地便凶相毕露,改了王旗,说自己才是正统出身,当今皇帝不过是一个小小婕妤的儿子,是逼宫造反,逼死了老皇帝,才篡位当的皇帝。
此言一出,天下哗然,老皇帝一直未立太子,若论身份嫡庶,肖冠成的确是更为正统的继承人,而当今皇帝,不论出身还是长幼,显然都是不占任何优势的。
一时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而且越传越离谱,民心渐渐倒向了肖冠成一边,暗地里都说当今圣上篡位登基,有违天道。
为此皇帝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才平息了质疑之声。更恨远在南缰的肖冠成,发誓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断。
数年来皇帝一直派兵镇压,皆因南缰地势特殊,易守难攻,不仅屡攻不下,还累得朝廷损兵折将。本来杜益山驱逐胡虏,是攻打南缰最合适的人选,可惜皇帝生性多疑,又听信小人之言,去年愣是下旨让杜益山告老还乡,也不肯起用他去攻打南缰。
韦重彦眉头紧锁,且不说这事值不值当,只说其中凶险,就让人心惊胆战。
忍不住出言相劝:“候爷,云宣要知道也不会答应,您这不是让他为难?他要知道你用命去换一道诏书,心里得多难受?这事我不同意。我不去!”
韦重彦甩手将书信扔在桌上,回身坐在椅子上,怒目瞪着杜益山,不发一语。
韦重彦没想到杜益山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原本他就不看好两个男人在一起,如果只是一时相好也就算了,居然还想一生相守?简直是昏了头了。若不是这两人都是他打从心里敬重的,他早就跳起来骂娘了。
杜益山拣起地上的书信,轻轻抚了抚信皮上的火漆。
他何尝不知道这事凶险万分,可为了自己心爱之人,这些又算得了什么。想到日后能与他白首偕老,不必偷偷摸摸,而是可以当着天下人的面,堂堂正正地牵起他的手,告诉人们,这是他杜益山的爱人。
杜益山深吸一口气,转出桌案,整衣敛袂,向韦重彦躬身施礼。
韦重彦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单膝跪下,急道:“候爷这是做什么?哎!我去,我去还不成!”
杜益山扶韦重彦起身,重又将书信交到他手里,“若不是我不能轻易离开广宁,这一趟也不用麻烦你了。”
韦重彦又愧又气,接了书信,收在怀中,恨道:“这话说得好让人寒心。属下一番好意,只是不想让你好心办坏事罢了。候爷放心,我既然应下此事,就一定办得妥妥当当,保命不容易,这送命的差事,你还怕皇上不答应么?”
一句话说得杜益山倒好笑起来,这话说的极是,去南缰平叛可是九死一生,打了几年,朝中大臣都打怕了,一提南缰就吓得哆嗦,如今朝廷无将可派,他的请愿书一到,皇帝只怕会乐得蹦起来,哪有不准的道理。
事情已经定了,杜益山二人细细谋划。这事不能急,皇帝疑心太重,若是太上赶着了,他又要怀疑自己的动机、企图,让蔡明礼从中周旋,缓缓的把这话递上去,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韦重彦连说放心,他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这点谨慎还是有的。
杜益山又交待韦重彦先不要跟蔡明礼说他去南缰平叛的真实目的,一切都等他活着回来再说。这样一来,若是他真的不幸死了,也不必给方云宣添麻烦。
韦重彦已经气得没了话,憋了半晌,临出房门时才吼了一声:“你们两个就这样过一辈子又能怎样?非要那一纸婚书做什么,能当饭吃?爱一个人爱到连命都豁出去了,值吗?”
杜益山沉默片刻,这话他也多次问过自己,可答案十分肯定,因此才坚定了他请旨去南缰平叛的决心。
杜益山微微一笑,向韦重彦坚定说道:“只要能得偿所愿,自然是值得的。”
韦重彦彻底没了话,嘟哝着出了门,回屋中收拾行装,准备等城外的山庄建成后,就动身去京城。
第51章:新店开业
时年二月,城外的山庄建成,杜益山带着韦重彦等人搬去山庄居住。
这山庄就在广宁府以北,依山而建。沿山脚修起一条宽阔大路,一直引到半山腰上的开阔处,入目便是高大的围墙,围墙四角设着角楼。绕过影壁墙就是仪门,仪门上挂着蓝地金字的匾额,上面是御笔亲书的四个大字:归云山庄。
杜益山开府之喜,各处纷纷前来道贺,就连皇帝都派人送了十二架岁寒三友的屏风来给杜益山添喜。山庄里连开了十几天的流水席,招待四方宾朋,山后就有一个天然围场,宾客们打猎、踏青,足足热闹了半个月,山庄里才渐渐恢复了宁静。
依杜益山的意思,是让方云宣也搬进归云山庄居住。还开什么酒楼、饭庄,累得自己苦哈哈的,也挣不来几个钱。杜益山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自个儿的爱人就得靠自己养着,那才叫体贴、爱护。
方云宣却怎么也不同意,他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为什么要靠人养?杜益山家里就算有座金山,他也不稀罕,钱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奋斗来的,他用着也不舒坦。
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杜益山搬出了食锦楼,与方云宣见面的机会少了许多,如今又吵了架,更是磨不开面子再去找他。方云宣也觉得自己有理,死僵着不肯低头。两个人就这么耗上了,韦重彦和老六等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哭笑不得,这两个人平素看着都挺大度的,怎么事情一到了自己头上,就全都犯了倔脾气。
看了几天热闹,韦重彦收拾行装,动身去京城。他是秘密行事,此行的目的也只告诉了老六。老六听后也是大吃一惊,不过细细想来,此事倒也极像杜益山的作风。交待韦重彦万事当心,京城不比广宁,他的急脾气一定要收敛好了,万不可鲁莽行事。
韦重彦一一答应了,这日起个大早,趁天还未亮,骑快马直奔京城。
韦重彦走了,方云宣也忙得不可开交,食锦楼生意红火,客流量大增,一间店铺已经支应不开,方云宣琢磨着是时候再开一家分店,分散一下客流量。
他心里已经后悔,几日不见杜益山,说不想念是假的,刚刚才心意相通,正该是甜得蜜里调油的时候,他恨自己说话太直,就算不想搬去山庄,也可以慢慢解释,何必一下把话说绝了,让自己没了退路。
心中不是不感激,方云宣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我养你。”
如此想来就更加悔恨,越想就越觉得是自己不对,越想就越不敢见杜益山。
方云宣故意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他一头扎进开新店铺的事里,去牙行、招新伙计,想新菜色,此外还要顾着食锦楼里的大小琐事,忙得每天只能睡几个时辰。
最后还是老六看不过去,一句话点醒了方云宣:“你说你们俩较什么劲?你若真喜欢他,就算先服个软,谁又能低看你一眼。”
方云宣愣了愣,他从来没谈过恋爱,还真是不知道爱人们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不过老六说的有道理,既然喜欢他,就宠着他、让着他些又能怎样。
心中豁然开朗,方云宣做了几个精致小菜,主动去归云山庄登门道歉,找杜益山和解。
杜益山一见方云宣,哪还有什么气,又见他大老远地赶到山庄里来,还做了自己爱吃的菜,心里除了喜悦,就只剩下甜蜜,两人对坐饮酒,把话说开了,彼此有了体谅,感情也比过去更亲密了些。
三月时一切就绪,方云宣的新店开张营业。
这间铺面比南城那家大得多,地点也开在富商聚集的东城。这里居住的多是富贵人家,消费水平也比南城那里要高得多。
方云宣在门面装饰上下了很大工夫,与过去不同,这间店铺用上好松木做了板壁、门窗,一律的雕花窗格,油漆彩绘,主色调以淡雅为主,不用大红大绿,而是改用深棕、淡青这些冷色调,只在显眼处添一两笔明快的鲜艳颜色,既不失稳重,又可以减少一些刻板。毕竟是吃饭消遣的地方,弄得太拘谨了,反而不美。
桌椅也一律用黄花梨木,杯盘碗碟也是成套的官窑骨瓷,一进店门正对着一副泼墨山水的大卷轴,两边门扉上雕着梅兰竹菊的镂空挡板,门扉后就是庭院,院子里种满花树,四时常开,客人坐在大堂里,就能看到院子里的景色。
方云宣想让这间店铺走高端消费,要想挣大钱,就要舍得下血本,这里的一切都要做到最好。美食美器美景,只要是进来的客人,都要让他们觉得多花银子也是值得的,这才算达到了目的。
为此忙了整整一个月,累得方云宣活活脱了一层皮,不过总算没有白忙,新店开张这一天,东城食锦楼里客似云来,还没到饭点,客人就挤满了大堂。
杜益山亲自前来给方云宣撑门面,他又下贴请了广宁知府和本地首富李大山来食锦楼中饮宴。人都有个从众心理,食锦楼刚开业就能请到三位本地的大人物来捧场,那一定是有它的过人之处。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客人们纷纷前来试吃,一传十,十传百,又有过去的老顾客帮着宣传,食锦楼在广宁的声望一下子就传扬开来,甚至连临县都有人慕名前来。
新店与南城的不同,东城的这间食锦楼,菜色以精致为主,盛菜用的碗碟也是方云宣精心挑选的,大的只有手掌大小,小的不过两指多宽。菜品配色艳丽,装饰漂亮,让人看了都舍不得吃,每一道菜再取一个吉祥好听的名字,更抬了身价。就拿一道皮冻来说,只是换了一种做法,改了一个名字,价钱就比南城的足足贵了三倍。
能来这里吃饭的人非富既贵,也不在乎多掏这点小钱,只要菜好,能让请客的人觉得体面,他们给起银子也痛快得很。
东城食锦楼开张半个月,流水就比南城三个月的还多,方云宣高兴不已,只要这样的生意能维持一年,他就算在广宁彻底站稳了脚跟。
虽然日子过得忙碌不堪,方云宣却觉得甘之如饴,只是苦了杜益山,看方云宣忙得脚不沾地,心疼得要命,劝又劝不住,心里又恨又爱,只好将手边的事情推给老六去做,腾挪出工夫来帮方云宣收帐,拢帐,好让他多些时间去休息。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一个月,东城食锦楼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每日客流不断,方云宣也渐渐放开手脚,把南城的店铺交给王明远,自己只是偶尔过去看看,就连东城的生意也是如此,雇了一个可靠的老掌柜,把帐目往来等等杂事都交了出去,就连做菜这样的事,也差不多都交给了几个徒弟,方云宣只是在旁边指点一二。
此时方云宣还不敢彻底放手,等过上一两年,这些徒弟的手艺都有了长进,能独当一面,他就可以放心的做他的甩手掌柜,每日喝茶闲逛,快活渡日了。
杜益山请旨去南缰平叛的事自然是瞒着方云宣的,这话他一点口风都没露,方云宣也没处知道去,他对这段感情还是没什么信心,虽然抛下了一切顾虑,觉得能和杜益山多相处一天,都是老天待他不薄,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方云宣不安起来就可着劲儿的对杜益山好。每日三餐自不用说,顿顿都是他亲自做的,端到桌前,递到手里,只差像楠哥儿似的,喂给杜益山吃。
杜益山开始还觉得甜蜜熨贴,可后来就觉出几分不对劲,这好得也太过了,简直带了几分讨好的意思。不由生起气来,这个人对他难道就这样不信任,用得着这样刻意讨好,来试图留住自己的心吗?
杜益山有时恨起来,都想着干脆把他就地正法算了,有了肌肤之亲,也许方云宣就不会这样不安了,可几次临到事前,都被楠哥儿给搅和了。这孩子粘方云宣粘得死紧,一点空闲都不给杜益山留,有时想亲近亲近,都因为孩子在跟前,而要刻意避忌着。
杜益山实在忍不了,想拉个手都不成,这不是坑死人。不由下了狠心,思量着该给楠哥儿找个学堂,把他送出去读书,这样一来这个碍事的小家伙也就没空来搅局了。
把这想法跟方云宣提了提,方云宣点头道:“我也觉得楠哥儿该开蒙了,本想给他雇个西宾,可食锦楼里事忙,就耽搁了。”
杜益山想了想,笑道:“总把楠哥儿拘在屋子里死读书也不是办法,孩子大了总要出门,还是让他去哪家学堂里附学读书,多与人交往的好。”
方云宣觉得有理,便让杜益山帮忙打听,看哪家学堂里的先生是饱学之士,他好上门去送了束修,求先生收下楠哥儿。
杜益山答应了,隔几日就有了回话,说是广宁知府家办的家学,学堂里都是马成安宗族中的孩子,人数不多,老师也和蔼,不会随意打骂孩子。
方云宣听了也满意,带着楠哥儿,跟杜益山拜会了广宁知府,递上礼单,说明来意。
马成安与方云宣打了两回交道,也知道他与杜益山的关系匪浅,当即便应承下来,让楠哥儿明日就到马家办的学堂里读书。
第52章:敌人上门
清明时节春光明媚,归云山庄里的风景美不胜收。
方云宣跟着杜益山踏上石阶,遥望着对面山峰上开得如云霞一般绚烂多姿的花海。山涧中传来潺潺水声,一道瀑布倾流而下,点点水珠如同倾珠碎玉一般砸在一块巨大断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