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很多事没做完吗,别想不开。”
杜图玄双看着巫沉夜笑了:“沉夜,你最近很絮叨。”
巫沉夜无奈:“这不都是被你磨得吗?”
此刻丧钟又响,杜图玄双静静听着,突然问道:“沉夜,你们巫医对死亡怎么看呢?”
巫沉夜想了想:“它是所有生灵的最终归途。”
杜图玄双看着他。
“生命降落在世间,它的发端如何,起源如何,最后都会殊途同归。每个生命都会走上这条路,人喜欢为先走的生命哀叹,但这本身只是一次别离,终究会重聚。”
“你相信会重聚吗?”
巫沉夜沉默了一会,居然摇头:“我们巫医族相信灵魂是最干净的,它是团精魄,像生命伊始的胚胎,什么杂质都没有。喜怒哀乐俱已留在人间,它已经不是昨日故人了。”
“人活一世已经够了,这样再好不过。”
“喝药吧。”
杜图玄双被巫沉夜扶起来,将着他的手服了一碗药,喝完就沉沉睡去。
巫沉夜才匆匆离开。
话说蓝微公主死时,一大票王公贵族撞进公主殿,整个公主殿突然纷乱起来,将蓝微公主安魂完毕后,巫沉夜抱着杜图玄双离开,剩下了杜图晋空和那一大票爱惊恐尖叫的男男女女,只见他脸色发黑,额头的青筋一个劲跳。
“那个……”他正在生气,身边出现了一个打招呼的少年,一脸同情地看着他,“节哀顺变。公主跟我大哥是青梅竹马,他们自小感情都很好哒。”
杜图晋空扭过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
“我是玄影。”杜图玄影拍拍胸脯。
玄公爵家的老三。
“杜图玄双是你大哥?”
玄影点头:“是啊,我大哥!”
“那真是再好不过。”杜图晋空笑的温文尔雅,“我改天想去拜访一下他,还要麻烦三公子了。”
“呃,这个……我大哥没住公府。”玄影干巴巴解释,“我大哥脾气是很不错哒,只不过他去领地的时间比较早,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离开王城了。”
玄公府那一摊子事在王城都不是秘密,有心人稍打探就出来了,难为玄影说的一脸真诚,仿佛他真跟杜图玄双关系极好是的。
杜图晋空脸上换上感兴趣的戏谑:“我可听说你大哥跟家里的关系不太好。”
玄影摆摆手,乐观道:“他可是我亲大哥。”
“……”
“所以说,你不要再难过啦,公主已经升天了,兽神会赐福与她的。”
“……”杜图晋空眼角抽了抽,“好。”
“你新来王城,有什么不懂的就来找我,王城的大街小巷我都知道!”
“嗯。”
玄影说完就要走,走了两步转过头:“对了,你要是去拜访我大哥也可以叫上我哈。”
“……”这小子说了这么多,怎么感觉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你听见我说话了嘛?”
“好。”杜图晋空点头。
“记得叫我啊!”
“一定。”
于是玄影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一场纷乱,真正为公主离世悲伤的人并不多,杜图晋空是,玄影也是,真正伤筋动骨的人现正在穿上躺着。
巫沉夜给他估计的最乐观时间也就十四天了,睡了两日,杜图玄双猛地惊醒,眼前模模糊糊的,他感慨一句:“今天居然是阴天吗?”
漫长的夏季里很少阴天,骄阳似火,一直到冬三月它才会退居幕后,给人一个喘息的机会。如今夏天刚到没几个月,居然就有阴天了。
大管家正在收拾东西的手一颤,沙哑着嗓子道:“大人醒了?”
“嗯,做了个梦。”杜图玄双挣扎着坐起来,“睡不安稳。”
我宁愿大人一直睡不安稳,安稳了,不就醒不来了吗?
老管家咳了一声:“大人休息的这两日,王上的总管大人来过一次,说王上的状况不太好,沉夜大人跟他过去了。”
杜图玄双点头。
“晋公家的大公子给咱们下了访帖,想来拜访大人,我给回绝了。”
杜图玄双“唔”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突然问道:“什么时间了?”
大管家颤颤道:“午饭时间刚过。”
气氛一时静默。
很快杜图玄双道:“我要去王宫。”
“这还是中午啊大人,王上肯定在休息呢。”
“我没有时间了。”
杜图玄双把手伸出来,让老管家将他挪到轮椅上:“我没有时间了。”
杜图容正在跟他的大侄子进行饭后聊天,聊的昏昏欲睡时,宫仆禀告杜图玄双来了。
杜图容诧异:“让他进来。”
杜图晋空端坐一旁,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杜图玄双被推进来的时候他依然坐在那,杜图容关切地问轮椅上的人:“阿双,怎么这个时间进宫来,外面那么热。”
杜图玄双脸色青白,一滴汗也无,不过他脑袋正晕着,缓了好一会才道:“王上,我有事找您。”
“哦,”杜图容看向一旁的杜图晋空,无奈对方根本没领会到他的意思。只见杜图晋空睁着一双诧异的眼从座上下拉,关切地走过去问:“玄双这是怎么了?看着不太好。”
杜图玄双勉强地点了点头,笑了笑。
“面孔发青,额头发黑……命不久矣。”有人小声道。杜图玄双一阵阵晕着,旁边人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明白,正忍痛间,太阳穴上覆上一双冰凉的手,那手在他额头上揉捏,像是久远以前有谁也是这样,一举一动牵动心弦。
杜图玄双神色痛苦,喘着粗气挣扎着要去看身后的人。
“别动!”异常陌生又严厉的声音。
像是被按了定格键一样,杜图玄双恍然惊醒,摇了摇头想把脑袋上的手甩掉。
他觉得自己动作幅度很大,但上方的人根本没影响,那双手还紧紧附在他脑袋上。
他又加大劲去躲。
“别——动!”
脑袋突然一阵刺痛,杜图玄双浑身颤抖:“你……”
“阿双,这是怎么了?”杜图容见他面色痛苦,心惊不已,忙喝住杜图晋空,“快叫巫医来!”
小宫仆吓得一溜烟去了。
杜图晋空也是一脸惊慌,他忙松了手:“我母妃在我头疼的时候就这么按,我没想到玄双的反应这么大。”
杜图容命他将轮椅推到自己身边,握着杜图玄双的手,仔仔细细瞧着轮椅上的人:“阿双身体不好。”
杜图玄双只觉一股热意从头顶汇到心脏,接着在四肢百骸间传递,折磨人欲死的冰寒凉毒不见了,浑身上下如同被泡在暖阳里,周身和煦,如置春风。
他听见有人在说他,听见慌乱乱的脚步踢踢踏踏,听见旁边的人道:“阿双身体不好。”
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道:“确实很不好。”
那声音倒不像是幸灾乐祸……
又是一阵乱糟糟,很快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那药离他越来越近,有人捏着他脸颊……
“呕!”
杜图玄双一下子被那味道熏醒了,干呕两声,嘶声道:“把它拿开。”
老巫医的拿手秘方被鄙视了,花白胡子抖了抖,诚恳道:“大人,这药是沉夜大人留下的,很对您的病症。”
杜图玄双紧紧闭着嘴,抗拒的姿态异常明显。
杜图容呵呵笑了,宠溺道:“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怕吃药。”
杜图玄双看了他一眼,杜图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好多了。王上,我有要事与您相商。”
杜图容看了看他,对其他人道:“你们下去吧。”
第125章
人都退下去后,杜图容亲自给他端了杯水:“别着急,什么事?”
杜图玄双喝了口水,一个没忍住杯里溅了血珠子,他抹了抹嘴角,将喉咙里的热意咽回去,方道:“我来找王上,是想问改制令的事。”
杜图容缓缓道:“你的上书我仔细看了,但这干系重大,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
“那王上你觉得改制令如何?”
“一些措施确实直击时弊,但实施的难度大,还需要慢慢来。”
“我没时间了。”杜图玄双平静道,“我知道动了别人利益的人最后都不免一死,这事我来做不是正好吗?”
“你这孩子,为什么这么执拗呢?”
“我不想看我用命换来的稳固继续被一帮废物蚕食耗空,我赔上命不是为了他们。”
杜图容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杜图玄双斩钉截铁道:“为万世开太平。”
杜图容面色大变,他表情凝重,似在震惊,良久缓缓点了点头:“你放心。”
杜图玄双没被他的温情感动,有条不紊道:“除了巫沉夜,王城的人跟我基本没有交情,所以这件事我下手做最好。关于改制,我前一段时间跟内务官提过,想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杜图容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而今,是要把那句话变成现实。国库一直在养冗人,你看王城内,咳咳……处处是不事生产游手好闲的闲人,这些人除了消耗钱财,把国库吃空,没任何价值。他们要想要国家养着,必须要做事,要么去守疆卫国,要么通过测试成为各级内官。”
“除了少数几个必须由贵族子弟担任的职位外,其他职位都可采纳平民任职。建立公平的采纳机制,不是凭血统,而是谁能把事情做好就任用谁。”
这片大陆上一直唯血统论,杜图玄双的这套理论简直闻所未闻,听着好像有道理,但实施起来指不定会掀起多大风浪,可能连国家都会被赔进去。杜图容听到后面,眼里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咳咳,”杜图玄双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下来歇了好大一会。“这些,是慢慢来的。”他喘了口气,“但是要一下子提出来。”
杜图容点头道:“要先提出构想,让它被人所知,等用上的时候民众心里已经有了这个意识,要反对也不会太激烈。”
杜图玄双嗯了一声:“我手上有蓝微给我的公主令。”
杜图容苦笑一下:“我说公主令为什么没找到。”
公主令是公主权利的象征,像国王印玺一样,盖上了就产生法律效力。公主的身份等同亲王,真盖上了公主令发布的内容就有了权利保障。
“我要将改制令散到朝会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到那时肯定有很多人反对,他们会觉得这太苛刻,太狠毒……”
“然后本王要再一个适当的时机出面,既不忍拒公主遗愿,又要平息众人怒火,势必会推出一个折中方案。”
杜图玄双点点头。
“你洋洋洒洒写了一叠纸,原本的目的也只是想改变俸养制吧?”
杜图玄双点头:“漫天起价,坐地还钱,先把目标定高,还下来的才让人好接受。”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无法立足了。”
看着被誊写一新的改制令,杜图玄双亲自将它们一一盖上戳,然后将公主令交给杜图容:“我从来没想过全身而退。”
杜图容叹了口气,他老了,心也没那么坚硬了:“唉,你这脾气像谁?”
杜图玄双立即浑身炸毛,表情杀气腾腾。
“我听说你在领地里有个暖床的孩子,怎么没有带来?”
杜图玄双撑着病态的脸冷笑:“带来还有活路吗?”
“你倒是个长情的孩子。”
“好歹跟了我一场,不像王上你,”杜图玄双紧紧握着椅子扶手,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他双眼通红,里面全是勃发的恨意与怒意,“睡都睡了,过错却全推给女人!”
杜图容也被激怒了:“你记住,王者永远都不会错,本王也没有错。若不是你母亲心思不正设计我,她怎么会被她妹妹设计,又怎么会生下你!”
杜图容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杜图玄双气的血气上涌,竭力抓住他的衣袍:“所以这王城脏,我恨不得——恨不得将你们——”
他如此声嘶力竭,几乎要抓着杜图容的袍子站起来,终究是枉然,就在宫仆跑来匆匆营救王上的当口,他双眼一白,失了意识,重重跌回轮椅上。
“王上,王上,您怎么样?”贴身的小内监惶恐地问。
杜图容脸色发青,任宫仆给他整理散乱的仪表,冷冰冰地看着面前晕厥的人。
“愚蠢。”
服侍他的侍女们哆嗦一下。
杜图容不耐烦地将他们赶出去,弯腰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显示出垂暮的老态:“谁把你教的这样傻,怎么又会是我杜图容的儿子?”
这个傻东西说得对,王城确实脏。它藏污纳垢,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里面是数不清的累累白骨。王城的贵族男女自生下来就开始勾心斗角,尊贵的位置就那几个,谁都想要,谁都相争,为此不择手段,使尽心机。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你不争,就会被人踩下去,连个泡沫都不会留。王族的血缘乱的不能更乱,已经乱成这样了,其他的就更没人在乎,只要出了纯金血脉,孩子是谁的又有什么关系?
但王族又最要体面,私底下发生的事若被捅到台上来,任谁都会恼羞成怒引为一生之恨。
玄公妃私会国王,重点在一个“私”字,结果弄得人尽皆知,玄公怎能不生气?
公妃嫁入公府两年一直不孕,地位岌岌可危,听了其妹的话决定铤而走险,借舞会之名私会王上。就在功成身退的当口,玄公刚巧撞了进来,一见之下七窍生烟,然而他更要体面,一直隐忍不发。等杜图玄双一出生,玄公妃就被废黜,被囚到宗庙修行,玄公妃的亲妹妹成了第二任公妃,没几日也生下了一个孩子。
前任公妃的儿子被玄公所厌,但杜图玄双自小聪颖,虽被排斥但心性纯良,懵懵懂懂只觉是因为不够乖的缘故,小小年纪异常勤勉,天赋出众。
他前期生活一直不错,直到觉醒精神体的年纪。
经测试,他的精神体是个废物。
所以他理所当然被抛弃了。
这些杜图容一直都知道,但他对这个小孩没任何感情。在历代王者眼里,纯金血脉还能称作儿子,其他多一个少一个有甚关系?
只是十几年不见,这个孩子却以续命者的身份出现,血缘的奇妙之处,就是他开始有了恻隐之心。
他看着他的眉眼,竟然心软了。
可能是因为大皇子战死,也可能是蓝微猝然辞世,更有可能是他自己也老了吧。
“王上,奴将玄大人推下去了。”他的贴身总管小心翼翼道。
杜图容摇摇头:“把他扶到床上去吧。”
总管迟疑,吞吞吐吐:“王上,这不合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