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安心中一凛,点头说:“我会记住的。”
谢季禹笑了:“你还小,不必操心太多。”他吩咐,“你只管告诉你先生我一直在和柳三思通信,不需要他带信。”
姚鼎言和谢季禹之间选,谢则安当然是选谢季禹的。听完谢季禹的话,谢则安心中也有了计较。
姚鼎言肯教什么他他就学什么,其他事嘛,看看就好,绝不瞎掺和!
谢则安点头应是,脚底抹油地跑去李氏那边,告诉李氏“阿爹心情不好你多宽慰宽慰”,又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呆愣不已的李氏。
等到谢季禹回来,李氏问起是怎么回事。
谢季禹呆了呆,马上明白了谢则安的“用心”。他幽幽地叹起气来,把柳三思质疑自己独吞功劳的事告诉李氏。
李氏听谢老夫人提起过柳三思这个人,还知道柳三思被流放时谢季禹是亲自去送的,顿时也为谢季禹难受起来。
夫妻俩一个有心安慰一个有心亲近,竟比平时亲密了不少。
谢则安搂着谢小妹在外面偷窥了老半天,笑眯眯地抱着谢小妹去自己的院落玩。
梁捡正坐在房里打坐调息,听到外面的嬉闹声后忍不住往外瞧了眼。
谢则安把谢小妹放在自己肩膀上绕着谢大郎跑来跑去,正在抄书的谢大郎有点着恼地瞪着他,想骂又不能说话,看起来气得不轻,最终谢小妹骑到了谢大郎肩膀上和谢则安开始赛跑。
明明谢大郎脖子上跨坐着一个人,却还是赢了谢则安,谢则安无奈地撑在雪地上做起了那什么“俯卧撑”。
最开心的当然是谢小妹,她一直笑得特别开心,最后还拍着手给谢则安数数。
略过谢小妹不提,谢大郎和谢则安兄弟俩一个性格阴沉不喜与人往来、一个心思复杂连晏宁公主都另眼相看,怎么看他们三兄妹分明不该这么亲近,偏偏他们却相处得那么融洽。要说他们是在做戏吧,做给谁看?难道做给他看?
换成刚到谢府时梁捡可能会这么以为,可在谢府呆了一段时间,他已经不会再这么认为了。
这谢三郎还真做到了他的要求,只在有求于他时才会走进他的房间!
梁捡其实对谢大郎很感兴趣。
当初谢晖是赵英最看重的好友之一,谢晖夫妇都和赵英夫妇走得极近。谢晖骁勇善战,他能在千军万马对峙时迎战敌将亲取敌首,也擅长调度兵马。要不是谢晖一意杀回去救当时身陷重围的长公主驸马,身陨沧州,潼川谢家现在绝对是朝中最显赫的世家!
梁捡一眼就看出谢大郎遗传了谢晖的好筋骨,是个难得的练武之才。
至于是不是将才,还得看看再说。不过就算他真和谢晖一样是个将才也只能说一句“可惜”,毕竟谢大郎是个哑巴,上不了沙场带不了兵。
梁捡对谢晖夫妇十分敬重,他想收谢大郎当徒弟,偏偏谢大郎不甩他。
梁捡瞧向那个让谢大郎不甩他的“根源”。
这谢三郎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接二连三地让这么多人对他那么上心?
梁捡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这家伙要不是谢谦的儿子,还真是没什么可挑剔的。有时这家伙甚至还能让他想起那位战亡的长公主驸马,那也是个总能出乎别人意料的人,论文不是最厉害的,论武也不是最厉害的,偏偏却能让赵英几人都引为知己,在任何险境都会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
可惜了啊……
梁捡心中一叹,封闭了自己的视听,不再关心窗外的欢笑声。
这时候赵崇昭修《本草》的事已经彻底铺开了。
早在赵英同意的第二天,一匹匹快马就在各驿站之间奔走,同时也将布告送到各地的医馆和药铺里,要求他们尽快照着布告上的指示执行。
在沧州附近的小城是最后才看到布告的,不过对于其他政令来说已经非常快了。这边极少收到来自京城的政令,许多识字的人都好奇地挤上去看,等看完又对其他好奇的人传达了几句,给这座边境小城添了几许趣味。知府在沧州这种鬼地方呆得都快长毛了,一看这是京城那边特地送来的,顿时来了精神,嘴里念念有词:“好机会,好机会啊!”
知府又在布告旁贴了个新布告,表示自己决定自掏腰包奖赏参与这件事的民众!
有个药童听到这消息后兴冲冲地抄了布告跑回去,边开门边吆喝:“师父!师父!有好事儿啊,您看!这是大好事儿,动动笔头就能赚钱,还是知府给的哩!”
药童呆的地方是深山里的一座破茅房,后面连这个大大的山洞,里头满满当当地塞着许多药材。
一个头发全白了的矮小老头儿正在做药膏,闻言抬起头说:“别一乍一惊的,什么事?”
药童忙把抄回来的两张布告给了矮小老头。
老头儿看到修《本草》的事先是不以为然,可等看到后面附着的“来稿格式示例”后目光顿时凝在了上头。他细细看了半饷,忍不住使劲一拍桌子:“我怎么就没想到能这么记呢?妙啊,妙极了!”
药童吃惊地张大嘴:“什么妙极了?”
老头儿没解释,只是说:“看来京城真的请到了能人,到底是谁被请了去?”说完他又摇摇头,“不管是谁都好,都和我没关系。不过这法子确实好,”他对一脸迷茫的药童说,“你来磨墨,我花几天整理整理,把我知道的都写出来递上去。”
药童这次听懂了,高兴地说:“好嘞,我这就磨!”
第三十四章
在医者居住的山洞深处有一处清潭,清潭上方开着洞口,天光从上面洒下来,竟让洞内通明透亮,十分舒坦。
清潭右侧有一处洞穴,搁着几具尸体一样的“人”。药童捧着米汤一个个喂过去,见他们还是一动不动,撇了撇唇,伸手戳戳对方几乎已经失去了弹性的脸颊,说道:“要不是师父要留着你们试药,你们早就该死透啦,还要我们每天喂你!”口里这么念叨着,药童却还是按照他师父教的手法给“尸体”做“全身按摩”,以防对方的肌肉真的开始萎缩。
没一会儿,老头抱着药进来。
见药童听话地干活,老头嘉许地一笑:“晚上可以多给你两小杯酒喝。”
药童高高兴兴地说:“谢谢师父!”他按得更加卖力,可等他按到其中一具“尸体”的胳膊时,他几乎快要跳了起来,连声叫唤,“师父!师父!他动了,你瞧,这家伙动了!”
老头心头一震,快步走过去,扣住“尸体”的胳膊一压,对药童说:“取金针!”
金针是最软和的针,不易刺入皮肤,老头极少动用。药童心头一颤,唰地摊开针囊让老头取用。
老头凝神找出“尸体”的几处大穴,下针入电,在药童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入针时“尸体”身上已经插着数十枚金针。
药童想要惊呼这是失传已久的“换脉之术”,看到老头额上布满的汗珠时却只能死死咬着唇,不敢惊扰老头施针。
这换脉之术十分凶险,须得让对方全身经脉尽断、身体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才能施展,稍有不慎,对方必死无疑!
药童两眼圆瞪,不肯错过任何一步。
约莫是一个时辰之后,老头收了针,闭眼歇息。药童连忙替老头拭汗,结果擦完了几条毛巾,老头身上的汗还是没擦完。
药童小心地问:“他这是好了?”
老头叹息一声,说:“确实是好了,就是行走不太方便。你去帮我写信,替我请几个老朋友过来帮帮忙,要是他们一起醒来的话我肯定救不过来。”
药童立刻抛开了。
老头坐在石床前,目光幽沉。
过了许久,石床上躺着的人睁开了眼。他的眼睛看起来一片清明,丝毫不像长眠多年的人。
他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老半天,才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张口说:“您救了我。”
老头说:“是,我救了你。”
他问:“花了几年?”花几年才能把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救回来?
老头说:“我只是想在你身上试试这换脉之术而已。”他抬眼看了看虚弱的男人,“你昏迷了十八年。”
男人心中一片冰凉。
他涩然说道:“十八年……”
老头说:“你的腿可能好不了了,当时你的伤势最严重,所以我帮不了你。”
男人脸上露出一抹喜意:“还有其他人?谢大哥还活着吗?”
老头说:“活着,但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你是最早醒来的,本来这种从阎王手底下抢命的事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医者再有能耐,也得你们自己把命拼回来——要么得有强烈的求生意念,要么要有强悍过人的体格。你没有后者,但你比别人更想活着。”
男人苦笑:“是啊,我一直这么贪生怕死。”
老头说:“可惜你白回来了,你娘子已经嫁给了别人,是个年轻多才的状元郎。”
男人一怔,叹息着问:“他们恩爱吗?”
老头说:“恩爱,怎么不恩爱?听说还是你娘子一眼相中,主动求嫁的呢。”
男人压下心中那又痛又涩的感觉,淡淡地说:“那挺好的。”
老头冷笑:“你就嘴硬吧。”
男人说:“我已经是废人一个,能活多久还是未知数。她能找到另一个喜欢的人真的挺好,我最怕她十八年孤苦寂寞……她啊,看着骄傲,其实从小最怕一个人了……”
老头一滞,问道:“你没事?”
男人说:“好不容易活下来,我怎么会有事。”他努力转过头,看着其他石床上躺着的“尸体”,“谢大哥在里面吧?珊姐还在等着他,请您一定要救他……”
老头骂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怎么知道人家娘子就一定在等着他?”
男人说:“他们已经有了季禹啊,当然不一样。”
女人一旦有了儿女,失去丈夫的孤独和痛苦就会冲淡不少,不愿再嫁给别人的可能性更大。
老头叹息着说:“能救我自然会救,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男人心中有些欣慰,即使自己已经不能圆满,好友能和妻子再相会也是件极好的事。他说道:“您要怎么研究我都配合,希望您能找出到底是什么方子让我醒了过来。”
老头脸色冰寒:“才刚醒来,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想了解点什么事就让小虾去打听,不过最好先乖乖给我养好身体再说。”
男人心中感激,自然是一口答应。在那种凶险的时刻将他们救下来,想都知道有多难,更别提十八年如一日想方设法地将他们救活……
这老头虽然凶了点,却是真的把他们当自己的儿女来疼爱。
男人说:“放心,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比谁都惜命。”
老头看了男人一眼,转身往外走。等走出石洞外看到那明晃晃的冬阳,他突然就老泪纵横。
是喜悦,也是心酸。
老头直接把长公主再嫁的事说出来,就是怕男人以后知道后心灰意冷,丧失了求生意志。与其把人救活又看着他心伤至死,还不如早早告诉他,要是他真的会那样,那他还白费什么力气?
没想到他却像根本不在意一样,反倒由衷地为妻子再嫁感到欣慰、由衷地为好友还活着感到欣喜,这么一个人,永远会把自己摆在最后面——摆在妻子后面、摆在好友后面、摆在这天下的后面。
他最不认同这种愚蠢的想法,真正碰上了这样的人,却无法不为之动容。
可为什么老天偏偏那么不公平?
不管怎么样,他把人救下来了。
要是他肯从此离赵家人远一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老头抬袖抹干了泪,去给男人配药。
京城那边并不知道远在沧州发生了这么一件“起死回生”的奇事。
长公主正在城郊祭拜亡夫。
那时明明是冬天,那惨烈的战场上却烧起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不仅烧融了连片的雪原,还烧掉了无数将士的尸体。
分别前还是活生生的人,一转眼就尸骨无存。
长公主只能给丈夫立了一个衣冠冢。
长公主遥遥地看着北边,连披风被吹开了都没能回神。
左右不敢近身,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这时一道苍老却洪亮的嗓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你既然还记着他,为什么又要求嫁谢若谷?”
长公主一怔,喊道:“梁大哥。”
梁捡说:“梁捡当不得你这一声大哥。”
长公主神色微顿,没有说话。
梁捡再问:“为什么?”
长公主说:“梁大哥你能不要问吗?”
梁捡说:“我不问清楚,去地底下时怎么和他交待!你要是开开心心过日子,我替你高兴,可现在算什么?”他拔出腰间的剑,“我恨不得砍了谢若谷。”
长公主沉默。
她不想说是因为她知道假如说了出来,梁捡会更想杀掉谢谦。谢谦当初入京城是带着一样东西来的——他带着她亡夫战亡前写给她的信。谢谦还说,他父亲当时想办法掩埋了她亡夫,现在他父亲已经死了,只有他知道她亡夫尸骨所在地。
谢谦提了一个条件,他要成为她的驸马。
当时她被亡夫的信冲昏了头,向赵英要求要嫁给谢谦。
大婚当天她就后悔了,一直和谢谦分开住,没想到谢谦对她使了下三滥手段,让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而且,一直没把她亡夫的埋骨之地告诉她。
谢谦是个小人,真小人。
每每看到那个和谢谦长得极其相像的“儿子”,她就恨到了极点。可谢谦却说:“你要是想摆脱我,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埋骨之地在哪里了。”
长公主比谁都想杀了谢谦,却不能杀了他。
她对梁捡说:“梁大哥,我有我的理由。”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无法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即使那个人已经化为一堆白骨,甚至只剩那么一点点灰烬,她也要见到才甘心。
要不是始终找不到那个人的尸骨,她早就天上地下地相随而去。
相比在这世间再也找不到那个人的半点痕迹,她忍受那么一点厌恶又算得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都要把他找出来。
梁捡见向来好强的长公主面容悲戚,顿时不忍心再逼问。
他叹息着说:“你要真的不喜欢谢谦的话,大可和他和离,找一个你喜欢的……这样的话,他的在天之灵也会高兴。”
长公主沉默地看着北边,没有给梁捡任何回答。
第三十五章
谢谦最近常常关注谢季禹,连长公主去祭奠亡夫的事都没时间在意了。
谢季禹每天都有着显而易见的好心情。
“谢三郎”成为太子身边的侍读。
这是他替儿子谋划了很久却做不到的事。
谢谦带着怒气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却听到下人来报:“不好啦,驸马,小官人他落水了!”
谢谦一惊,慌忙跑了过去。
花园中有一处临水的长亭,风光极好,他儿子最爱在那边玩。谢谦赶过去一看,儿子双目紧闭,身体僵直,竟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在旁边还有几个人围着个同样受难的侍女想把她救醒。
谢谦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肯定不是自己儿子跳下水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