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季禹一愣。
秦明德说:“我去御史台。”
谢季禹手一颤。
秦明德说:“你把我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是想教会我什么叫忍耐,什么叫变通。但我学不来,我怎么都学不来。你想教给我的东西,我学不会!”
谢季禹喊道:“明德……”
秦明德说:“我这种直脾气的人,御史台最适合我。你和马御史的话我都听到了,你选户部不选御史台,我选。”他昂起头,“如果有一天,你和姚参政同流合污、沆瀣一气,我也不会顾念旧情!”
谢季禹苦笑说:“明德,你要想清楚。”
秦明德说:“我想得很清楚了,你也说了,三郎和陛下感情极好,你不愿意陛下走偏,我去御史台不是更好。”他冷声保证,“即使是陛下做了什么荒唐事,也有人敢站出来弹劾。”
谢季禹说:“我不如你。”他垂眸低叹,“我不如你们。”
谢季禹回到谢府,晚饭吃得有些没滋没味。
秦明德是他一个故交的外甥,故交离世前托他好好管束着秦明德。可这么多年过去,他自己的棱角被磨平了,秦明德却依然不改初心。这样的心性是好的,很值得赞许,但若是自己的后辈,谢季禹却不愿他有这样的决心。
李氏看出谢季禹心情不佳,不由问:“怎么了?”
谢季禹一顿,伸手握住李氏的手:“颖娘,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
李氏愣了愣,问道:“怎么会?”
谢季禹说:“因为我贪生怕死……”他微微收紧手掌,问了另一个问题,“那若是有一天我惹上了大祸,害了我们一大家人,你会不会怨我?”
李氏说:“要说不会,那当然是假的。我没什么,但我希望三郎一直平平安安,小妹和小弟也快快活活长大。可你要是因为做了必须去做的事——或者不愿做有违你原则的事而惹祸,什么罪我们都会和你一起担。”她慢慢地说,“三郎说过,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能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并且真正做到有为有不为,方是大丈夫——我的夫君若是这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我即使心中怨你,也愿与你同悲共喜、甘苦与共。”
谢季禹说:“颖娘,我真是三生有幸才能与你、与三郎他们成为一家人。你不必忧心,事情其实并没有坏到那种程度,”他眼眸微垂,“很多事都还可以改变,我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而已……”
第一二零章
谢则安的任地在田岭县,地儿不大,问题却是凉州这边很普遍的:十地九旱、水土流失。这问题在后世其实更严重,但目前也已经有了端倪,谢则安把田岭县走了个遍,对田岭县的地形烂熟于心。新官上任,难免会遇到点儿麻烦,可那对谢则安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谢则安赴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修渠。
修渠这种劳民伤财的事不是没人提过,只不过最后都因为财力问题搁浅。而钱能解决的问题对谢则安而言绝对不是问题,张大义对他极为支持,好兄弟上任,张大义呼啦啦地叫来一群“投资商”,冠个名就把田岭县修渠的钱给凑齐了。
同时过来这里安家的还有张大义手底下的“农业合作社”,这东西是赵英在世时同意搞的,农业合作社是半官营半私营的机构。这几年来谢则安吸纳了不少专擅农事的人才,一部分圈在温室大棚那边搞育种,一部分分散在各地勘察农务。有正经出身的人会在司农寺那边造册,没有出身的人则由张大义那边给薪水。
农业合作社的经营范围很广,包括掌握当年农事、育种售种、农务指导、农副产品供销等等,最初办起来时两眼一抹黑,走过不少弯路,不过经过几年的摸索,经验已经很丰富了。
凉州这边干旱少雨,但日光很强,谢则安叫人带来了不少棉种和玉米种,棉花和玉米在这样的地方长得好,一个可以填饱肚子一个可以防寒保暖,再配合花生、瓜菜、红薯、马铃薯的套种,一年下来温饱不愁。当然,棉花只能种一两年,地越种越“薄”,棉花收成会越来越长。与油菜、小麦轮作或许还可行,不过谢则安只负责提供思路,具体到底行不行还得让人去多试验几回。
谢则安从来不按理出牌,不少准备给他个下马威的人都无从下手。等看着那批跟着谢则安过来的“城里人”,所有人都闭嘴了。自家人知自家事,这种小地方哪有人愿意过来呢?还不是冲着谢则安面子来的。
谁会嫌自己的靠山小?有这么个厉害人物过来,还使什么绊子啊,赶紧跟着人家走才是正理!
谢则安把事情安排完,清闲得很,时不时下去走访各个村落。端王与晏宁公主聊着聊着忽然想去田岭县看看,一起坐上马车去了县里。到县衙一问,谢则安又下去了。
晏宁公主撩起车帘往外看。
正是春末夏初,凉风习习。两旁的田垄垒得极为整齐,青青的苗儿都长出来了,一节一节地拔高。
端王说:“很多作物都是我们以前没见过的,你这个驸马可真是了不得,只有他敢把那些新作物变成口粮。”
新事物的出现难免会遭人非议,以前还好,谢则安基本不出面。如今可不同了,谢则安要对田岭县的每一件事负责。想到谢则安大刀阔斧的各项举措,晏宁公主有些担忧,但还是坚定地站在谢则安那边:“凉州久旱少雨,三郎只是担心百姓吃不饱罢了。”
端王说:“你总要劝着点,要是做成了还好,要是做不成那可麻烦了。”
晏宁公主说:“三郎自有主张。”
端王见晏宁公主态度坚定,未在多言。等马车驶近一个村子,端王讶异地挑眉,指着村口那株大树说:“宁儿你看,那不是三郎吗?”
晏宁公主抬眼看去,只见谢则安在那儿逗弄小孩,怀里抱着一个,身边围着几个,画面非常温馨。想到谢则安在家中对一双弟妹那么好,晏宁公主神色微黯。谢则安很喜欢小孩,可她太小了,而且身体太弱,根本没法生孩子。
端王扫见晏宁公主的神色,故意问道:“宁儿你和三郎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晏宁公主说:“皇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
端王叹息一声。
晏宁公主静静地看着正在哄小孩说话的谢则安。
端王说:“那宁儿你有没有想过给三郎纳人?”
晏宁公主一顿,转头看向端王。她当然想过,但谢则安不答应,赵崇昭不答应,她也不是特别想,于是没有再提了。如今赵崇昭远在京城,谢则安又已经忙完了,确实可以考虑这件事了。
晏宁公主还是有些犹豫:“皇兄不让三郎再娶。”
端王劝道:“谁说让三郎再娶了?让人给三郎早早生个孩子,把孩子生母打发走,你将孩子带在身边教养,也算是你帮三郎延续血脉了。”
这样做虽然有些残忍,但对于皇室中人来说不算什么。晏宁公主皱着眉说:“三郎可能不愿意……”
端王笑问:“是三郎不愿意,还是宁儿你不愿意?”
晏宁公主呆了呆,苦笑说:“皇叔说话还是这么戳心。”
端王说:“你若是为难,我叫人送一批侍女给三郎。人送去后你出面收到身边,看着得眼缘的再让三郎给她们开脸。”
晏宁公主说:“……好。”
端王牵晏宁公主下车,去找谢则安说话。
谢则安见他们同来,笑着相邀:“正准备在这儿吃顿家常饭,晏宁你们也一起来吧。”
午饭吃完后谢则安送晏宁公主和端王回城。
一路上晏宁公主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告诉谢则安和端王说好的事。
谢则安赶回县衙,想到晏宁公主那神色,微微皱起眉。一直瞒着晏宁公主总不是办法,端王有可能会从晏宁公主这边下手,不得不防啊!
谢则安叫戴石回去好好布置,府中有什么动静立刻过来禀报。
第二天戴石和谢大郎一起来到县衙,带来了一大叠京城来信,同时也将端王和晏宁公主的打算弄清楚了:晏宁公主又打算往谢则安身边塞人。
谢则安说:“真是麻烦啊……”他把戴石打发回去盯好端王塞进府里那批侍女,自个儿拆起信来。
首先拆的是谢季禹和李氏的信,李氏写的无非是嘘寒问暖,满纸都是关心。谢则安先把它看完了,再拆谢季禹那封。
谢季禹的信就厚多了,信里提到朝廷的近况,只说事实,没有任何评价,谢则安还是从那字里行间读出了不少隐忧。赵崇昭蒙人还是有一套的,目前为止还没闹出大错,只是有些不大不小的事儿已经显露了他的脾气。
值得庆贺的是,“报社”和“学校”的筹办都步入尾声,有谢望博把关,这两个地方目前还很安全。暂时来说,报社可以负责舆论监督,学校可以负责输送人才,它们的本职不会丢。只不过赵崇昭越来越倚重姚鼎言,秦老太师那边被逼急以后,做出了不少极不理智的事,反倒把更多人推向了姚鼎言那边,比如顾骋已经旗帜鲜明地在报纸上发表支持新法的言论,成为了打响“纸上论战”第一炮的人。
最后谢季禹提到,他去了户部,而秦明德进了御史台。
谢则安眉头一跳。
以谢季禹的脾气,肯定不会主动去户部。看来火已经烧到谢家身上了……
谢则安把京城大部分来信回完,才拆开最后一封。那是从宫里送来的,一看就知道是赵崇昭的手笔。谢则安拆开一看,发现赵崇昭明明只是说点蹴鞠社的小问题,却洋洋洒洒写了三大页,仿佛生怕说不清楚一样。想到秋闱前结识的“蔡阳”,谢则安目光微顿。
这个“蔡阳”有点问题,不过脑筋灵活,做事有分寸,比之以前那些上赶着往赵崇昭身边凑的人倒是好多了。
只不过这个“蔡阳”的事还是要查清楚才行。
谢则安给留守京城的芸娘写了封信,让她派人去“蔡阳”那边一趟。
谢则安把赵崇昭的信也回了,才看到谢大郎一直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谢则安笑叹:“大郎,这总这么神出鬼没会吓着人的。”
谢大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谢则安说:“我远离京城,也不知是对是错。”
谢大郎顿了顿,学着谢则安安慰弟妹时的模样伸手拍了拍谢则安的脑袋,然后把谢则安抱进怀里。
谢则安:“……”
另一边,赵崇昭派来的信使拿到了谢则安和晏宁公主的来信,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不到七天,信使已回到京城,带着回信入宫。赵崇昭非常满意,赏了信使不少赏钱,又问起凉州那边的情况。
信使一一答完,最后才犹犹豫豫地把端王给谢则安送侍女的事说了出来。
赵崇昭听完后火冒三丈,当下写了另一封信让人送去凉州,信里都是气急败坏的训斥内容。
等赵崇昭冷静下来,很快又后悔了,派人快马追回信,重新找信使仔细盘问。确定谢则安极少回府,连那些侍女的面都没见过之后,再次写了封信给晏宁公主,中心意思很明确:赵英刚驾崩不久,这么急着给三郎找人是想害死三郎吗?
赵崇昭握笔的手还是气得直发抖,但语气却尽可能地和缓,没有透露半点火气。
过了许久,他在后面补了句:“蹴鞠社那边的事儿解决了,替我告诉三郎一声。”写完他忍下了给谢则安另写一封信的冲动,封好口叫人把信送出去。
第一二一章
晏宁公主收到赵崇昭的来信时,猛地一激灵,发现了许多自己不曾注意的事。她并没有忘记赵英驾崩不久,但她常年挣扎在生死边缘,对生离死别都看得极淡,心中虽伤心,却也很快振作起来。因而在听到端王的提议后,她并没有拒绝,非常干脆地答应下来。
她会忽略谢则安的身份有多敏感,端王怎么可能会忽略?
难道闲云野鹤当久了,端王连这点避讳都忘记了?
换了别人可能会相信这种说辞,晏宁公主怎么会信!
晏宁公主观察了几天,将戴石的动作尽收眼底。戴石对端王送来的侍女十分警惕,根本不让她们有机会接近谢则安房间和书房,甚至连内院都进得少。
这表明谢则安对端王早有防备。
晏宁公主摊开赵崇昭的信又看了一遍。
赵崇昭明明远在京城,却能知悉端王送侍女的事,端王送人上门的时机不可谓不巧。想到自己曾经因为这件事和赵崇昭争执了几次,晏宁公主心头发寒。如果端王是故意的,那这就是一石三鸟之计,一能往谢府这边安插眼线,二能置谢则安于不忠不孝之地,三能离间谢则安与赵崇昭的关系!
赵崇昭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谢则安?
晏宁公主心头气闷,当晚竟病倒了。杨老跟着谢则安一起过来,见晏宁公主情况不妙,当下就给晏宁公主急救。
戴石原本要遣人去通知谢则安,晏宁公主却突然转醒,阻止了他。
杨老见晏宁公主神志清醒了,心中稍安,给晏宁公主写了药方叫人去按新药方配药。
见晏宁公主垂着眼睫休息,杨老说:“你这情况是恶化了,恐怕连十年都撑不到。”
晏宁公主说:“没关系……”
晏宁公主乖乖喝完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清早晏宁公主身体还是比往常虚弱,可精神看起来倒不错。有些事要想明白是很简单的,尤其是她有着一颗玲珑心。
谢则安一直在履行他许下的诺言。谢则安说帮赵崇昭,所以一直站在赵崇昭那边;谢则安说不需要她操心,所以一直把她当真正的妹妹来宠爱。她这些年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她在谢则安心里显得弱不禁风,受不得半点委屈和苦楚。
事实上她这几年的表现确实如此——她甚至想过什么都不再管,只帮谢则安管着家里的事,给谢则安绣绣荷包和绢帕。安逸而平静的生活磨光了她的警惕性,结果她连这一隅之地都没有管好,还把虎狼引进家里来!
晏宁公主低垂着眼。
她若是能活得长长久久,谢则安若是要当一辈子驸马,这样倒也无可厚非。但她的一生已走了大半,谢则安也已踏上仕途。本来谢则安就走得比别人难,她怎么能给谢则安拖后腿?
晏宁公主深吸一口气,喊道:“寿禾,进来一下。”
寿禾是晏宁公主的贴身侍女,闻言赶紧上前。
晏宁公主吩咐:“把皇叔送来的侍女都送回去,顺便把皇兄的原话转告给他,就说父皇刚驾崩不久,三郎若收了这批侍女会惹人非议。”
寿禾点点头,快步下去找戴石把那些侍女召集到一块,领到端王府那边“完璧归赵”。
端王本来正在练琴,听到下人来报,惊讶地挑眉。
端王亲自见了寿禾,等寿禾说完之后叹息着说:“是我考虑不周。”于是让寿禾约晏宁公主共用午膳。
晏宁公主亲自接待端王,面色虽然有些病容,却还是从容应对。
等送走端王,晏宁公主找来戴石,说道:“这座宅邸你先打理着,我去三郎县衙那边住一段时间。”
戴石惊讶:“官人那边……”
晏宁公主说:“我会和他说。”
夫妻理应同甘共苦,就算谢则安只当她是妹妹,她也要当个好妹妹,而不是被捂着耳朵蒙住眼睛,躲在谢则安背后过安稳日子。
晏宁公主“搬家”的动静很小,谢则安回到县衙才发现众人朝自己挤眉弄眼。见着晏宁公主,谢则安问:“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