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公主说:“我在凉州城住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过来这边和你在一块。”她笑了起来,“田岭县虽小,风景却不错,杨老先生也说了,多出去走走比闷在屋里要好。”
谢则安凝视着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回望谢则安,问道:“三郎你是嫌弃我这个累赘吗?”
谢则安扫扫晏宁公主的脑袋,说:“怎么会?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两人相视一笑,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却像回到了从前的默契。
转眼到了七八月,第一轮棉花开花了。棉花田延绵几个山坳,白花花一片十分喜人。谢则安带着晏宁公主在小路间穿行,说道:“棉花种下去不用怎么管,就是收成比较麻烦,得分好几次来收。而且这东西吃肥,只能种个一两轮。不过种个一轮也够自家用几年了,用不完的还能卖给合作社。”
晏宁公主说:“那今年冬天就不怕熬不过去了。”
冻死人的事年年都不少,以前赵英每年都得为这件事发愁。若是谢则安赴任第一年,任地就没了冻死的百姓,那也是一桩了不得的政绩。
谢则安说:“但愿如此。”
两人一路与棉农打招呼,他们经常在外面走动,县里的人大多认得他们,见了他们都高兴不已。谢则安时不时停下脚步与他们闲聊,晏宁公主也会插一两句嘴,一开始其他人都受宠若惊,渐渐地竟也习惯了,遇事都与谢则安两人一样从容不迫起来,甚至还主动找他们说话:“小官人,我们今日识了十个大字,我来写给你看!”
谢则安一乐,说道:“写吧!”
对方抄起一根棍子,在泥土上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那双手绝不是握笔的手,写出来的字却同样方方正正。
这也是谢则安的一项提议,反正县学有了黑板和粉笔,教起来不费什么钱,不如在农闲时办个“成人教学”。学政原是不同意的,谢则安张口就忽悠:“稚子能学,大人为何不能学?都说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为人父母者要是大字不识一个,在家如何敦促孩子练字读书?”
谢则安一番大道理倒出来,学政很快被说服了。
谢则安给他们安排了识字和算术,务农的人不需要学得太深,了解常用的字和算法就成了,这样也方便以后农事的“科普”。若是平白无故叫务农的百姓去学这个,他们肯定没那个心情,谢则安免不了又叫农业合作社的人去做动员工作,两边都说通了,事儿自然成了。
谢则安耐心地等对方写完字,笑着说:“不错,你的字写得很好,平时肯定没少练。”
对方呵呵直笑:“我们平时没事都在练呢,还有小官人你给我们教的算法,我们也天天背,学了之后我们感觉脑子都清楚多了!”
谢则安说:“当然,知识就是力量,它能让我们越来越厉害。”
对方说:“小官人你说得对极了!”
谢则安见烈日当空,怕晏宁公主受不了,与其他人道别后牵晏宁公主上马离开。
晏宁公主这几个月走的地方多了,面色红润了不少,和健健康康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谢则安前脚一走,后脚有两个中年人经过,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的呢,偏偏是胖的;高的呢,偏偏还让他瘦。见棉农在地上写字,矮胖中年人惊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起来憨态可掬,棉农不由答话:“写字啊。”他抬头一瞧,见中年人非常面色,嘿嘿一笑,“你们是外地来的吧,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小官人教我们识字呢!还教了算术!”
两个中年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高瘦中年人问:“小官人是谁?”
棉农说:“小官人是我们今年刚来的县令,本领大着呢!”他一脸自豪,仿佛在夸自个儿一样。
矮胖中年人说:“县令教你们识字?教你们算术?他不用处理县衙的事?”
棉农说:“县衙哪有什么事啊,小官人本领那么大,很快就忙完啦。再说了,谁要敢不听小官人的话,准被乡亲们先教训了,哪用小官人操心!”
高瘦中年人听不下去了:“敢情你们这个小官人还真有通天的本事了?”
棉农见高手中年人语气不善,也不乐意了,没再搭理他们,继续拿棍子在地上练字。
两个中年人自讨没趣,接着往前走。高瘦中年人不信邪,又找几个棉农说话。这些棉农不是在背算术,就是在丈量土地,见他们衣着不凡也不畏怯,大大方方地与他们聊起天来。
高瘦中年人说:“我服气啊,我服气了。这位驸马爷才到这边多久来着?居然能被这么多人赞不绝口。”
矮胖中年人说:“那是当然的,你也不看看这位小状元在京城名气多大,在京城那种吃人的地方都能轻松出头,能耐能小吗?”
高瘦中年人说:“本来我们是去投靠老朋友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矮胖中年人说:“我也改变主意了。”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马后炮,他又补上一句,“我准备在这边多住几天,要是这些人夸得不假,那我不仅要改变主意,我还要给别的老朋友写信。”
高瘦中年人说:“我也住,我也写!”
矮胖中年人说:“快哉,快哉,走,喝酒去!”
谢则安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截了别人的胡,他和晏宁公主回到县衙中时,忽听一声洪亮的笑声从里头传来。
谢则安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前:“燕大哥!”
竟是阔别已久的燕冲。
燕冲张开手臂给了谢则安一个大大的拥抱:“三郎,我知道你不能擅离任地,所以我特意腾出空来看你!”
谢则安重重地回抱燕冲,问道:“祖父他们可好?”
燕冲说:“好得不得了,你祖父一顿饭还能吃三大碗,比我还能吃!”
谢则安说:“能吃是好事。”
兄弟俩久别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当下着人送上几坛美酒,相对而坐,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等到夜色阑珊,燕冲忽然说:“西夏虽然称臣了,可终归是一大隐患,我们想要重新掌握西行要道,必须让他们更服帖点才行。”
谢则安说:“听燕大哥你这说法,恐怕不仅想他们服帖,还想把西夏变成西夏府。”
燕冲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疆土!”他望着谢则安,“如果我说我确实想,三郎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谢则安说:“还是老办法,不过内容变一变。”
燕冲不耻下问:“怎么变?”
谢则安说:“我在这边种棉花,棉花这东西,第一茬收成好,第二年再种,收成会变差,第三年?说不定根本不结棉花了……”他顿了顿,“以棉花为中心,三年就可以把它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经济弄垮。到时他们的地里种满了棉花,棉花收成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低,而他们要吃粮食却只能高价向我们买……”
燕冲眉头一跳。
与谢则安书信往来是一回事,真正面对面听谢则安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计策,燕冲还是有些接受不来。
他说道:“三郎,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
谢则安说:“我负责动动嘴皮子而已,要落实还得靠燕大哥你们才行。”
这“粮食战争”可不是谢则安自创的,现代有些小国就是这样被坑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谢则安只是稍微借鉴借鉴而已。
燕冲不是谢则安,他脑海里没有后世的种种“战例”,只觉眼前开了一条明路,抓着谢则安秉烛夜谈,压根不准备让谢则安歇眼。
谢则安无奈极了,只能舍命陪君子,与燕冲聊到了天色大亮。
燕冲正准备带着谢则安想的“办法”回去和谢晖等人商量,忽然听到一个衙役高喊:“官人!官人!两个醉鬼倒在县衙前瞎叫嚷,赶都赶不走,您看该怎么办!”
第一二二章
燕冲睨了谢则安一眼,颇有些想看好戏的意思。一别多年,谢则安个儿长高了,模样更俊了,本领也比以前更大。于是不管出了什么状况,燕冲都不担心谢则安,只想瞧瞧谢则安会如何处理,回去给谢晖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谢则安一瞧燕冲那表情,哪还不明白燕冲的想法?
谢则安无奈地走在前头,随衙役走了出去。等见着地上躺的两个人,谢则安微微讶异,叫来两个衙役说:“快来帮忙,把两位先生扶到后衙去。”他看向燕冲,“燕大哥,你也来帮忙扶一扶。”
燕冲与谢则安分别多时,却依然极有默契,听谢则安喊了声“先生”,立刻上前扶起其中一人。等将人扶到后衙,那高瘦的中年人又叫喝:“酒,酒!上酒来!”
谢则安没有巴巴地把酒送上去,而是温言劝道:“小喝怡情,大喝伤身,先生还是等酒劲缓过去再说吧。”说完竟不再多言,着人在左右伺候着,与燕冲退了出去。
燕冲公务在身,不能多留,见谢则安压根不准备和自己多说,气得笑了:“送我一程。”
谢则安本就打算送燕冲,挑了匹马和燕冲打马出县。眼看离县衙远了,谢则安才说:“刚才那两位先生很有名。”
燕冲说:“我怎么没见过?”
谢则安说:“你没见过的高人多得很,刚才那两位先生就是。我若不是与野翁先生见过几回,恐怕也认不出来。依我看,这两个人本来是去投奔端王的。”
燕冲吃了一惊:“端王?”
谢则安说:“对,端王。”他看着前方,“端王好结交奇人隐士,三顾茅庐的事没少做。朝廷虽然重文轻武,但到底只是做出了姿态,没什么实质上的动作,相比之下还是端王更得他们心。”
燕冲面色一沉:“三郎你话中有话。”
谢则安说:“本来不想和燕大哥你说的,怕你分心。可要是不说,我又怕你毫无防备。端王恐怕不如看起来安分,他平时做的事也不少,有些人杀人是不用刀剑的。”
燕冲心头凛然:“三郎你确定?”
谢则安说:“我看人极少出错,还是小心为上。”
燕冲点点头,勒马说:“刚才那两位先生是什么来历?你能不能留下他们?”
谢则安说:“这两个人的体态很好认,而且嗜酒如命,我听野翁先生提过,他们应该是‘二杜’。”
燕冲猛地回头:“二杜?”
不能怪燕冲大惊小怪,这名号燕冲早就听过了。
“二杜”是一对双生子,虽然长得一点都不像,却同样有才能。两人从小形影不离,极有默契,做什么事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据说他们即使两地相隔,依然能清楚地说出对方的想法。
当年长孙凛还没遇险,方宝成还没走,这一高一矮两个人曾经入军中给长孙凛帮忙处理后勤事务,种种奇思妙算让长孙凛赞不绝口。可惜那次击退西夏军之后,两人洒然离去,没留下半点行迹。
长孙凛当初遗憾极了,在信里屡次说:“是我留不住他们。”
燕冲知道好友的脾气,能让他这般赞誉的人肯定非常了不起。想到逝去的好友,燕冲心中微微怅然,他跟谢则安提起了长孙凛的事儿,伸手拍拍谢则安的肩膀:“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而为就好。”
谢则安笑眯眯地说:“我这人从来不会给自己压力。”
燕冲一想,觉得谢则安没说谎,这家伙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压力。他一拉缰绳:“那就此别过了,等你的空后记得去见你祖父。”
谢则安点点头,未在相送,在原地看着燕冲离开。送走燕冲回到县衙,谢则安看到戴石笔挺地站在后衙门口等他,不由问:“出了事儿?”
戴石说:“那两位先生吵着要喝酒,连殿下都被惊动了。”
谢则安说:“没事,我去和晏宁说说。”说完他转道去找晏宁公主。
晏宁公主见他回来,问道:“那两位先生是谁?”
谢则安说:“两位有名的隐士,以前帮过长孙叔叔的,本领很大,脾气也怪。你别担心,他们这样的人总有点怪癖,他们的怪癖是嗜酒如命。”
晏宁公主立刻想到端王在外的好名声,这样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凉州,说不定是奔着端王去的。要是端王又多了两个助力,怎么看都不是好事。她关切地说:“既然是这样,你要想办法留下他们。”
谢则安点点头,嘱咐晏宁公主好好休息,自己去见“二杜”。还未进门,就听那矮胖中年人说:“走走走,这里没有酒!”那高瘦中年人也接话:“对对对,没有酒就走!”
谢则安说:“两位先生莫急,酒自然是有的,就是现在不能喝,你们已经喝太多了。”
高瘦中年人冷讥:“从来没有人敢说我们喝太多了,我越喝越清醒。”
矮胖中年人直点头:“我醒着更糊涂。”
谢则安朝高瘦中年人一拱手:“杜清先生,”喊完他又向矮胖中年人再攻受,“杜醒先生。我不是舍不得酒,只是美酒难得,若不是醒着喝的话未免不美。”
杜清与杜醒对视一眼,杜清先说:“你有好酒?”
谢则安说:“好酒自然是有的,金玉楼的东家是我的朋友。”
杜清说:“金玉楼这名儿可真够俗气。”
谢则安说:“做的是酒肉生意,若不俗气点儿,哪里赚得了钱。”
杜醒说:“我倒是听过一首曲儿,唱的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风雅得很。”
谢则安面不改色地说:“秦先生写的词自然是风雅的,金玉楼借用一下罢了。人总是贪心的,我那朋友俗人的钱想赚,风雅人的钱也想赚。”
杜清说:“这秦先生词儿写得这么好,怎么没人见过他?”
谢则安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这有什么稀奇的,以前不少词儿写得好的人连名字都没留下来,比如‘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么好的诗,作者却是无名氏。”
杜清说:“你可真能说。”
杜醒问:“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名字的?”
谢则安说:“我在京城时与野翁先生见过几面,他和我说西北这边多奇人,两位先生就被野翁先生提到过。野翁先生说杜醒先生您爱说‘我醒着更糊涂’,杜清先生您爱说‘我越喝越清醒’,所以我才能喊出两位先生的名字。”
杜清眼一闭,很不满意:“惺惺作态,还不给喝酒。”
杜醒倒是笑得和善:“野翁先生身体可好?”
谢则安说:“野翁先生身体还健壮得很,我从他那学了一套拳,没事就经常耍耍,盼着和野翁先生一样活得长长久久健健康康。”
杜醒说:“我们想睡觉了,你忙去吧。”
谢则安未在多言,干脆地离开。
杜清坐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不说话。杜醒说:“别光顾着自己想,说说呗,你觉得这小子怎么样?”
杜清说:“我不是说了吗?惺惺作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