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白顾事后对他说,在生死关头,最强烈的愿望竟是一家三口团聚,他更乐不可支——自己魅力一如既往,道侣即使记忆没恢复,依然惦记着他,真是不能再得意!
古时水有选择地忽略了“一家三口”这个词。
对于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重芳,他便没什么恶感。要不然,早一锤子过去。
重芳尽管新来S市,早跟前任打听过此地粗略情况,古时水属于通情达理的凶星,换言之只要不触逆鳞,一切好办。
至于这凶星的逆鳞在何处,从那天古白两人互动,完全看得出来。
他一开始得知白顾出事,心中不免忐忑,但听白顾的口气,事情似有转机。此刻登门,又见古时水表面淡定,实则眉眼间有一股十分熟悉的、微妙的餍足感,基于某种感同身受的原因,重芳这只老鸟,从中推导出有利于己的结论。
既然对方不打算抓着自己不放,那便可以放开了说话:“白顾怎么想着去人世走这一遭?”
“全是我一点执念。虽然打乱了之前的计划,其实早就偏离预期。”白顾笑着,忽然想起对方的职业,“重主簿生前是大夫?哪一科的?”
“生前全科中医。最近几百年,西医也有研究。”
“那我到是有件事请教。”
“请讲请讲。”
“我转世的目的,其实在于通过人类医学手段,鉴定自己的性别。”
重芳微愣:“性别?”植物、动物或者鬼魅之类化生的灵物与人类一样,均有雌雄之分。器灵在炼制过程中,受材料火候等阴阳之气调和,以及主人本身意念影响,可雌可雄,性别由心。毕竟混沌之下,阴阳有别,无性别者委实少见。
这个还用鉴定?抑或我看错?老鸟如重芳者,也微微犹豫,问:“可曾追溯过前生?”
“早就追溯过,可惜信息破碎,查验无用。”白顾解释,“宇宙有三千大千世界,又有各种中世界,小世界。时水帮我借来的宝物,便是这个世界的前尘镜。前尘镜有世界限制,因此我有些怀疑自己并非此世中人,此处追溯原身之法便不管用。”
“这话说的不错,各个世界时空偶有交叠,也是说不准的事。”重芳点头表示理解。
穿越时空这件事,就连很多普通人都不陌生,只是接受程度不同,有欢喜接纳的,有坚决抵制的。然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两个世界时空交叠融合,非人力能阻止。自然融合时会有异象,为避免恐慌,异象都被大能遮掩,一般人察觉不到就是了。
既然白顾有可能不是这一世界的人,前尘镜当然起不了作用。
重芳道,“你的本体,可否告知?我自当保密。”这属于当事人隐私。
“我自有意识起,便是一具零散骨架。应是骨灵。”白顾说,“化形时为男性。但是……原身性别却始终未知。”
重芳肃然,作为大夫,他自然清楚,不能通过骨架分出性别,这骨头得多零散多碎?
果不其然,白顾下一句话便是:“男子骨架粗壮,女子骨架细小,加上我印象中乃是武将,单凭骨架粗细,完全辨认不出。而骨架损毁厉害,无法通过常规统计手段推定性别。”
重芳领悟道:“所以你学医,为了找出染色体及遗传基因?不……你既然说得这么爽利,并不介意大夫知晓此事,自然是可以拜托专业机构做鉴定,而偏偏要自行学医,想来那些鉴定手段,也无法达成所愿?”
古时水正视重芳,这个人的推断太厉害了。
白顾赞同道:“确实如此。可惜年深日久骨头腐朽,现有手段提取不出。我这才想转世投胎,不受干扰,重新学起。谁知道忘却旧事,术业专攻,有所偏差。”
重芳拍手叫好:“虽有执念,并不入魔,这是好悟性!”
古时水在一旁,将“不受干扰”四个字琢磨了十来遍。
白顾不理会古时水,只与重芳讲话:“也亏了这次意外,我神魂早日归位,行走人间这一遭,添了些感悟,执念虽不深厚,但还想求个解字。”
重芳沉吟,倏然问:“白顾这个名字,是原身之名,还是后来自取?”
灵物名字大多自取,就像古时水,本体是太阿剑,名字还不是他随意起,随意改。
白顾也不例外:“早不记得原身名姓。既然身体是白骨一具,自然就叫白顾。”
重芳慎重发出邀请:“请借本体一观。”他望向古时水,及时补充,“等身投影即可,我仅仅观看而已。”
古时水认为重芳很上道,点头。
白顾自胸中打出本体投影,一人来高、金镶玉般的骨架立在当场,金气与死气交错。
充当脚垫的黑猫一个翻身,嗷呜就往厨房里面钻。
刚出厨房的小松就被一只黑猫糊了满脸:“猫猫小姐?啊——”他从猫毛里看见骷髅,顿时吓了一跳,蹭地冲出去:“危险!你们快离开——”被离得不远的白晓枪一把捂住嘴:“那是父亲本体。”
“哦?哦……对不起啊。”
重芳看看古时水又看看白顾:“这副骷髅……”太碎了。
“我炼化己身部分材料,用以修补。”古时水接腔。
“我似乎窥到太阿剑尖折断之谜。”重芳笑笑,细细查看白骨部分,再看向白顾,感叹,“大部分是生前碎裂的……”场面可想而知的惨烈。
“没错。”所以本体一直聚不起来,直到古时水拿自身材料添加炼制。
重芳将注意力集中在骷髅头骨处,还让白顾张嘴动动下颌,将残留的半截牙床、几颗牙齿全面展示。
“没错了,”重芳下结论,“你是男的。”
鉴定完毕。
一句话信誓旦旦,掷地有声。
这……统共没花三分钟,就能解决白顾自始至终的困扰?
这是甚么玄妙手段?
白顾与古时水对视一眼:“从何得知?”
第六十七章:少年将军白顾
重芳给出解释:“辨别标准十分简单,牙齿。”
“牙齿?”
“牙齿的磨损能够判别年龄。”白顾说,“但是性别……”
“白顾,在我作出解释之前,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重芳端正了神色,“你只想知道性别?想不想知道以前的事?”
白顾一时语塞。
这个,他并非没有想过。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何处去?”永恒的哲学命题,即便在现实中,也处处皆在。他想知道性别,仅仅是单纯的知道性别即可?之后呢?
是个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骨架碎成那样,如果人还活着,那将会是怎样一种煎熬。他自己会想不到?会对自己的死毫不好奇?
——手上传来温热,紧接着半个身体落入宽厚胸膛。
古时水及时向重芳发问:“这跟性别判断有关?”
“这跟我的解释有关。”重芳道,“解释程度及内容。”
“想知道?还是不想?”古时水认真问,如果不想,他会对重芳直接叫停。
“……想。”白顾并不是没勇气面对过去的人。
“嗯,我陪着你。”
“好。”
“即使经历非常痛苦,也不在乎?”重芳继续发问。
“会在乎,但这是一种修炼。”
在得到白顾肯定回答后,重芳笑了,盯着白顾:“且让我先激动片刻。”
——这话说得太突兀,什么意思?
还有那一脸似悲似喜,老怀大慰的表情,怎么回事?
以及那长辈看晚辈的慈爱眼神,带着怀念……
还好重芳没有激动很久,迅速调整到职业状态,开口解释:“牙床上面,第三颗牙齿修补过。不是古总以己身修补的,而是本体原先坏掉的牙齿,被大夫修补过。你们可以自行检查。”说着,自觉靠后站站,等着两个人检验。
白顾弹弹手指,投影暴涨,骨架颈部以下隐没,骷髅头则几乎抵到天花板,相应牙齿足有椅子大小,黑洞洞嘴巴大张着,尽管方便观察,看着颇为瘆人。
白顾又搓了搓手指,调整投影亮度,随后跟古时水一起钻进去看。
果然第三颗牙齿有修补痕迹。
联想刚才重芳突兀的问题,白顾从投影中出来,重新见过重芳:“我竟然不知,修补痕迹竟然能看出性别,想想只有一种可能,重主簿认识我的本体。”
重芳老神在在给自己倒了杯茶,挑大指赞道:“白顾,你很聪明。”
从牙齿修补痕迹当然看不出性别,但是白顾知道,能认出这个特征,十有八九是熟人。
“我补过的牙,时间再久也记得。”
相貌会变,牙齿上的痕迹却不会变。白顾愕然,这已经不是他乡遇故知了,这是跨越千年遇故知啊。怪不得重芳要确认自己是否想知道前生,感情自己要不打算知道,大概也就一笔带过,两不相认。
重芳笑眯眯补充,扔了个炸弹:“你乳名叫毛毛。”
白顾被炸弹击中:“我乳名叫毛毛?”
重芳点头,下一句话更加震撼:“你可以算我大侄子。”顿了顿,“其实算作外甥更确切。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熟人……你等等,我叫你另一位叔过来叙叙旧。”
白顾有些晕,不过他听明白一点:他们怕是很熟。
重芳去一边打电话,白顾收了本体投影,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傻傻发愣。惦记这么久,当结果就在眼前,反而不敢相信。
“年深日久,原以为只是普通面貌相似之人,结果竟是亲人。”重芳感叹,“仿佛回到往昔。”
于是五分钟以后,门铃三度响起,门外站着斯文俊秀的年青人,看相貌,白顾认出这是罗汉楼素斋馆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他来得显然匆忙,衬衫袖子挽着,发型也不那么整齐,然而神情较为激动。一见白顾,先是惊讶,随后露出和煦笑容:“毛毛,都这么大了。”
白顾僵了一下,这小名儿……
来人旋即改口:“白先生,我名燕华,前生,是你叔叔。”他顿了顿,同古时水打招呼。“古前辈好。”随后望向白晓枪,也打了个招呼。至于小松……因为黑猫太害怕,白顾的骷髅头一收回去,他就抱着猫告辞了。
燕华也不多做寒暄,直接从随身包里抽出一幅卷轴:“我将全家福带了来。”直接交到白顾手上。
全家福?这亲戚关系也太熟了!
卷轴展开,是一幅工笔长卷。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悬壶济世,校场点兵,把酒言欢,舞刀弄剑……共二十余场景,人物或一或多,各不相同,然而动作跃然纸上,神态栩栩如生。
古时水评价:“画工不错。”
燕华微笑:“多谢夸奖。”这是他闲来无事绘制的。
画卷施了法术,看似不厚,实则长度可观,重芳在这边放,古时水在那边收,直到其中一张停下来。燕华便指着那张题为《幼鹰展翅》图,笑道:“这便是你一家。”
白顾等人定睛往图上看,题目标着《幼鹰展翅》,实则是校场之上,两人顶盔掼甲,跃马扬枪,对战正酣,旁边又有一人马,全神贯注,做掠场裁判状。
对战之人,年长者与年幼者相貌有五分相似,鸦眉凤目,不怒自威。其中年幼者稚气未脱,看年纪不过十二三,然而手上颇有几分功夫,一杆长枪抖开,枪缨如雪,夺人视线,枪下暗藏杀机,引而不发,只待一招退敌,果然不负“幼鹰”之名。
“这个……就是我?”虽然稚子年少,白顾看着实在面熟,更加眼熟的,是那杆雪色长枪。
恰在此时,白晓枪也开口:“这枪是我?”
燕华挥了挥手,空中便凸显三四条长枪幻象。白晓枪二话不说摇身一变,也显出本体,与最末一杆相差无几。
“年纪增长,枪型自有变化。”燕华感叹,“你是他成年使的第一条枪。”
“还有第二条?”白晓枪扬眉。
“不,没机会有第二条。”重芳感慨。
古时水碎碎念:“死抱着枪不放,就不肯跟我学剑。”
白顾给了他一肘子,对着重芳道:“愿闻其详。”他并非听不懂对方暗示。
“你爹爹是草原国王子,姓克烈,名鹰,后来主动来到中国,取了个中国名字,应求夏。你娘,是本朝的将军,宁芝夏。”重芳指着画上另两个人物。
“嘎?原来跟我对战的是娘不是爹……”
“是的。你娘枪法十分高明。”重芳忍笑说,“正是你娘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吸引了你爹。你爹爹才偷偷跑到我朝国都,愿意两国和亲罢战,求天子赐婚,连自己名字都改了。两国都没有男人和男人成婚的先例,你爹偏偏认准了你娘,力排众议,简直死皮赖脸到无话可说的地步。”重芳悠然神往,“当着天子面,你娘把你爹打晕领回将军府,其中发生很多好笑之事。”
“等等,男人和男人成婚是怎么回事?我娘是男人?我是收养?”白顾甚至连“当堂打晕”这种糗事都没顾上。
他又看了好几眼图画,有白晓枪对古时水的称呼“珠玉在前”,他可不敢断言“称呼等于性别”。
“你娘自然不是男人,不然哪里来的你。”重芳笑。
“那怎么……”
“你娘乔装改扮瞒得过别人,一旦受伤,瞒不了大夫。当年只有我一个晓得你娘是女人,没人清楚为什么你娘一直女扮男装以及怎么回事。不过最后你娘还是点头同意了婚事,究竟为了国家大义还是也喜欢你爹,就不得而知了。用现代话形容,你娘非常高冷,武技和智谋又是满点,没人敢跟她玩笑或者刨根问底。”
“后来呢?”
“因朝中并无成婚先例,我与你叔在其中斡旋,稍微通融,虽不能大操大办,但是也缔结了合约,写了婚书。”重芳斡旋的原因很简单,其一,这一对儿表面男男,其实一雌一雄,如果宁芝夏不愿意,自然会主动阻止,既然没阻止,说明其实也有点意思,这婚事能成。其二是他自己私心,有那两个“男男成婚”榜样在前,他家小世子找个男人过日子的事,就好办了。
“这糊里糊涂的就成了?”
“就这么双方默许的成了。只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开男男成婚的先河,你爹自愿入籍时写作女性。”
“这……这件事放到现在也够疯狂。”
“谁说不是呢。”附带说一句,因为彼此都不愿婚书中将对方写作女性,重芳自己并没有领那一纸婚书,“再后来就有了你……这个也十分好笑,因为你娘真的与一般女子不同,外人都分不出来,襁褓之中的你哪里分得清,常常管你娘喊爹,管爹喊娘,直到六岁才改口。”重芳顿了顿,说起题外话,“儿童时期的疑惑会在潜意识里扎根,我想,你前事尽忘,唯独对性别耿耿于怀,便是来源于此。而且后期,尚未尝过情爱滋味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