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郎正指挥着人扎营,忽然有人来报说“发现个陌生人”。谢大郎一顿,抬头望着来报的侍卫。
侍卫说:“大郎,她、她说是来找你的。”
谢大郎抬头一看,只见一抹艳红的裙裾从一株树后露了出来,接着来人也走了出来。来人是长孙二娘,她穿着轻云般的石榴红裙,梳了小髻,修了细眉,从翩翩少年郎变成了女红妆。谢大郎看得呆了呆,目光慢慢转开了。
周围的人见状,哪还不明白他们确实是认识的?于是纷纷挤眉弄眼地退开许远,不打扰他们相聚。
谢大郎把目光转回长孙二娘身上,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长孙二娘还没开口,鼻子先一酸。她抬起头与谢大郎对视,说道:“爷爷要我嫁人了。”
谢大郎一顿,点点头,意思是“你也该嫁人了”。
长孙二娘说:“我穿上我最喜欢的衣服,画上我最喜欢的妆,偷偷赶过来见你一面。”她定定地凝视着谢大郎,“……你觉得好不好看?”
谢大郎再一次点了点头。
长孙二娘深吸一口气,鼻头和眼眶都微微泛红,说:“那你要不要娶我?”
谢大郎面色始终未变。他与长孙二娘对视片刻,在纸上写:“我不娶妻。”
长孙二娘说:“我会赚钱,不用你养家,永远不会拖累你,还会和你一起帮三郎。”
谢大郎僵立原地。
长孙二娘说:“京城局势变了很多,三郎要是回去,处境会很艰难。”她低着头,“你一直守着他,固然是好的,可你对他的好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负担。三郎是很重感情的人,你要是为了他而不成家,他会很愧疚。我们要是成了亲,三郎他会高兴的……而且公主没有留下子息,我们可以过继一个孩子给三郎。”
谢大郎眉头跳了跳,没再写出半个字。
长孙二娘说:“三天,我在凉州府衙附近的客栈等三天,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就死心了。你好好想想,”她抬起头,声音有些发颤,“一定要想。”
长孙二娘说完后转身走了。
谢大郎望着长孙二娘的背影,垂眸半饷,把刚才写的那张纸撕下来,撕成了碎片。
长孙二娘回到凉州没多久,小二找上来说:“姑娘,有人找你。”
长孙二娘随着小二走到外面,只见许久不见的谢则安站在过道尽头等她。
长孙二娘对谢则安向来十分佩服,可正是因为了解得多、敬慕得深,反倒从未生出过心动的感觉。在见识过谢大郎对谢则安的感情有多深之后,她有点妒忌谢则安。本来她想要放弃,事到临头,心里又非常不甘。转念一想,即使谢则安这个弟弟在谢大郎心中的地位永远无法动摇又如何?她可以接受——她可以和谢大郎一起全心全意地帮谢则安。
当初谢则安曾经帮长孙家走出险境,这本来就是她应该做的。
她什么都不怕,只怕谢大郎连半点回应都不给——她已经把所有筹码都拿出来了。
长孙二娘眼眶还有些红,却朝着谢则安笑了起来:“三郎。”
谢则安说:“二娘你来了也不来府衙,要不是戴石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凉州了。”他问道,“怎么过来了?”
长孙二娘说:“有点事。”
谢则安温言问道:“不能告诉我吗?”
长孙二娘摇了摇头,说:“还不能。”
如果是谢则安开口,谢大郎也许很快会答应。可她已经把“一起帮三郎”说出口了,再让谢则安出面,她真的不知道还有几分是谢大郎自己的意愿。她虽然想嫁给谢大郎,但不愿逼谢大郎点头,那样谢大郎不会快乐,她也不会快乐。
谢则安说:“那等你忙完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顿便饭。”他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谢大郎,“过两天大郎也回来了,正好一起。”
长孙二娘目光一凝,点头说:“好。”
谢则安何等眼力,长孙二娘只是稍微那么一停顿,他已看出长孙二娘是为谁而来。他和长孙二娘道别,回了府衙。看到徐婶在忙进忙出,谢则安喊住她说:“晚上给大家做丰盛点,两位杜先生那也多送一壶酒吧。”
徐婶惊讶地问:“三郎,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
谢则安笑了起来:“喜事。”
谢则安明白谢大郎的顾虑,可如果是二娘的话,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二娘了解大郎、理解大郎,而且不需要大郎的照顾。这样一来,谢大郎不能说话的话就不算是问题了。
谢则安觉得这件事能成。
谢则安心情很好,睡得比平时都早。他并不知道谢大郎已经回来了,一直坐在他屋顶上望着远处的天色。
谢大郎早就在那儿了,他看见了谢则安高高兴兴的模样,便知二娘说得不假。
——谢则安重感情,总想身边的人圆圆满满。
谢大郎垂下头,想起了这些年来的点滴,又想起了二娘微微红了的眼眶。印象中二娘一直英气十足,活脱脱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郎。谢则安教二娘营生,二娘学了去,盘活了长孙家的产业,让整个长孙家蒸蒸日上。
这样一个女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只是他不能喜欢。
长孙二娘是长孙将军最宝贝的孙女,集长孙家所有人的宠爱于一身,怎么都不可能把她嫁给一个无官无职、口不能言的哑巴。二娘与燕凛又是青梅竹马,两人站在一起般配无比,他祖父与长孙将军聊天时提起过和燕家结亲的事,说是两家都是军户,门当户对,凑一对正好。
谢大郎见过燕凛许多回,很清楚燕凛武艺高、品行好,是个百里挑一的好郎君。
二娘有更好的选择。
谢大郎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从未想过自己与二娘之间的可能性。
谢大郎在夜色中坐到了天明。
春末夏初,露水还浓,谢大郎的衣服湿了大半。他跃下屋顶,看到旁边一株月季开得正好,顿了顿,伸手把它摘了下来。天色还没大亮,路上还黑蒙蒙的,谢大郎转了两个弯,来到一处小窗外,敲了敲窗。
窗内还亮着微弱的灯,有个人影映在窗上,始终一动不动。听到敲窗声时,那影子转过头来望着窗户。
谢大郎又敲了敲。
人影站了起来,来到窗边,手定在窗上。
谢大郎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跳了跳。
窗开了。
两个同样彻夜未眠的人四目相对。
谢大郎将花枝放在窗棂上,静默地望了二娘一会儿,消失在窗外。
二娘愣了愣,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花枝,眼泪忽然唰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外头又响起了敲窗声。
二娘收到了第二朵花。
第三天谢大郎来到窗前,正要敲窗,二娘从屋角转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
谢大郎微微握拳,把花藏到了身后。
二娘上前伸手抱紧谢大郎,眼泪盈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大郎一顿,伸手回抱二娘。
美好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两声洪亮的嗓儿打破了清晨的宁寂:“在那里!”“二娘在那里!”
谢大郎呆住了。
长孙家的两兄弟捋起袖子跑了上来,把二娘抢到身后,气势汹汹地怒骂:“好啊你个混小子,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安好心!”
长孙兄弟俩一拥而上,想狠狠教训谢大郎一顿。二娘还没来得及喝止,谢大郎已经——已经把他们打翻在地,明明是一对二,却一点都不吃力。
长孙兄弟俩:“……”
虽然双方都有意,却不能马虎行事。谢则安正正经经地接待了长孙兄弟,几天之后打发谢大郎和他们一起回京和谢季禹说起这件事。
临行前一晚,谢大郎找上谢则安,有点犹豫地望着他。
谢则安知道谢大郎还记着“我陪你不娶”的话,笑着说:“我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你要是能给我生个侄儿,我不知该多高兴。”
谢大郎想到二娘说的“过继”,眉头动了动。谢则安的才学和能力都是万中无一,即使不是正式过继,把孩子养在谢则安身边也是说得过去的。
谢大郎点点头。
谢季禹在谢大郎回到京城后才知道这件事。
谢季禹本就不是守旧的人,谢大郎自己愿意,他自然一百个支持,挑了日子就去长孙府提亲。长孙将军知道孙女去了凉州,两个孙子又添油加醋地把那天见到的情景说了出来,所以很清楚自己孙女的想法。
谢季禹亲都自上门了,长孙将军意思意思地为难几句就点了头。
长孙府和谢府平日里挺低调,两家的婚事一出风声,许多人甚至愣了许久:“啊?长孙家有姑娘?不都是男丁吗?”
这事儿很快传进宫里,赵崇昭也听说了。本来赵崇昭一直不喜谢大郎,听说谢大郎要成亲了,倒觉得自己以前错怪谢大郎了,人对谢则安根本没那个意思。因而在见着谢季禹时,赵崇昭特意询问了谢大郎的婚事,然后让人给谢府赐了厚礼。
与此同时,一队北狄来的使者抵达了京城,为首的是狄国国主的亲弟弟,叫耶律衍。耶律衍长着典型的北方人五官,深蓝色的眼睛带着满满的野心,一看就知道是马背上长大的草原人。
看着繁华的大庆都城,耶律衍一行人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贪婪。只是他们学会了隐藏,并未把心中所想完全摆出来。
耶律衍伸手按住腰间的刀,露出一丝笑容。
他们可是特意来给中原那个乳臭未干的皇帝一个惊喜的。
第一三三章
谢则安第一时间收到京城的消息。
狄使耶律衍来访。
耶律衍这人颇有些传奇色彩,明明是狄人,却学了一身汉人本领。他劝服他哥哥定都建国,休养生息。北边再荒凉也找得出几块好地儿,狄人占了那些关键地形耕作和生产,顺便圈了一大圈的水源和草地,别的草原人想要放牧或者交易都得向他们称臣。
几年下来,北边竟渐渐成了气候。
谭无求来信时提及这些变化,言语间免不了带上几分忧虑。这本来是谭无求计划要做的事,这几年派人深入草原,才发现北边竟有那样的人才。面对刚刚“汉化”、还带着浓郁马背民族气息的狄国,想照搬西夏的经验根本无从下手,连派去的探子都消失了好几批。
这些事,谢则安也只能当个看客。
谢则安虽然升得快,却也只是边关小州的知州,能掺和西夏的事纯粹是因为他和燕冲、谢晖关系够亲近,他们听得进他的意见。他没去过北边,根本不了解那边的具体情况,哪比得上谭无求和恭王。
但这并不妨碍谢则安对北边的重视。
自古以来,最大的威胁都来自于北边。
谢则安叫芸娘继续跟进。
端王看过谭无求的信,相当复杂地瞅着谢则安:“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什么人都认识?宫里的内侍你认识,恭王的幕僚你认识,那么多的商户你也认识。”
谢则安一笑:“皇叔我不也认识。”
端王不说话了。
凉州离得远,日子还算平静,京城却不怎么太平。
谢大郎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意识到有这么一批狄国使者入京后一直严阵以待。没想到这习惯性的提防还真给他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比如这个耶律衍好像对京城很熟悉,很多地方不需要人指引都能出入自如。
而对于京城这几年才出现的事物,耶律衍则会多观察一会儿。
这样的表现非常细微,谢大郎的人却一点都没落下,统统记了下来。
谢大郎可以推测出两个事实:一、耶律衍以前来过京城,而且来的时间不短,足以让他摸清京城的状况。二、耶律衍来京是在几年之前,以他对金玉楼的关注程度来看,至少从八年前起他就没来过了。
谢大郎皱起眉。
谢季禹进门时正好看到谢大郎那表情,不由取笑:“都快成亲的人了,怎么把眉头皱成那样?”
谢大郎眉心微微舒展,在纸上写出自己的推断。
谢季禹一怔,说道:“这你都能看出来?”
谢大郎写:“三郎教的。”他收的人有些和他一样口不能言,有的耳不能听,这样本来是种缺陷,但这些缺陷往往会赋予他们更好的视力、嗅觉或者观察力。谢则安教过他们一整套方法:人的言语往往只能表达比较片面的东西,光是听对方说话可能只能获取三成自己想要的信息。想真正掌握对方的想法、对方隐藏的事实,从表情、肢体语言、真实行动下手会更容易也更准确。
谢季禹对谢则安时不时弄出来的新东西已经麻木,听谢大郎这么说也不觉得奇怪。
谢季禹说:“也许他真的在京城呆过。许多年前来京城混吃混喝的异族人可不少,当然,也有很多事浑水摸鱼的密探。当初会有那场大乱,绝对少不了他们的兴风作浪。”
谢大郎静静地听着,并不打断也并不发问。
谢季禹对谢大郎总有些无奈,这家伙和他根本不亲,要不是这回主动要他向长孙家提亲,他都怕这个儿子一辈子都不成亲了。
谢季禹说:“你和三郎不需要太忧心,有谭先生和恭王殿下在,北边怎么都不会有事。”
谢大郎点点头。
第二天上朝时赵崇昭接见了狄使。
耶律衍当着百官的面给赵崇昭献刀。
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在于那把刀所用的钢材。
谢季禹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等一的精钢,用的是当年齐王集众匠之力琢磨出来的炼钢新法。
赵崇昭看不出来刚才好坏,他看了眼那把刀,点点头叫内侍接了下来,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这样的刀大庆比比皆是,用得着狄国献上来吗?
他对接待狄使的事本就兴致缺缺,随便搪塞几句准备把人打发走。
耶律衍差点没气死。
都说这位新皇不靠谱,真没想到竟连示威都看不出来。
耶律衍说:“等一下。”他望向赵崇昭强调,“这刀不是一般的刀,它坚硬无比,削铁如泥,是一等一的好刀。”
赵崇昭颔首:“当然,要不然你们也不会跋山涉水地把它送过来。”他回望耶律衍,“对你们狄人来说,它是最好的刀了吧?”
耶律衍听赵崇昭话里藏着话:对狄人来说是最好的,对大庆而言却未必。
耶律衍面色微沉,并不接话,而是说道:“这刀到底有多好,其实很容易检验——我们的刀可以把天底下的刀砍成两半!”
赵崇昭对内侍说:“把刀还给使者,让他检验来瞧瞧。”
耶律衍说:“那恕我冒犯了。”他请求道,“请找一位你们的勇士拿出你们的刀。”
谢季禹站了出来,说道:“陛下,我来吧。”
众人讶异地看了谢季禹一眼。
耶律衍也有些惊讶,转头看向文质彬彬的谢季禹。
谢季禹微微一笑:“只是要拿住刀的话,我来就可以了。”他在大殿中走了几步,走到个品级最低的禁卫跟前,抬手抽出对方的刀,回身望向赵崇昭,“请陛下恩准。”
赵崇昭不知道谢季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他很清楚谢季禹不会拿这个来开玩笑,所以很快点了头:“喏。”
谢季禹一身绯色文官官袍,看起来弱不禁风,握刀的手却稳得很,十分从容。
耶律衍看了眼谢季禹手中的刀,面色微微一变。
谢季禹说:“请使君试刀吧。”
耶律衍骑虎难下,只能使出了狠劲,抬刀砍向谢季禹手中的长刀。
喀拉一声——刀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