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办法真不错,正好老子最近遇事不顺……”
我挣脱,却无奈敌不过他们,他们一个个眼睛里闪着野兽般的光,扯开我的衣服,接着,身上传来撕裂般的刺痛,痛得我鲜血淋漓。
醒来时,昏暗的天,阴冷的风。
雨点打在我的额头上,身子上,让我浑浑噩噩的灵台清醒了不少。身上裹着凉软的泥,在这天气里竟感觉有些温暖。
我从泥的束缚中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周围。
歪歪扭扭的墓碑,碑上没有刻任何字,使用最便宜的石头弄的,在大风中东倒西歪。
零零乱乱的白骨陷进泥地里,有些上面还有未完全腐烂的肉,给黑暗中的夜鸦带来了食物。
乱尸岗。
该侥幸么?自己被那样对待后,错乱地被扔在了这里,阳错阴差地活了下来?
还是该失望?我已经失去了白玉般的灵魂,清白的名誉?还是该恨……我为什么没有死。
可是有一个声音回答了我,那个声音告诉我:
“因为你不甘心。”
以前的一天在我和爹醉酒后,爹跟我说:“誉儿啊,将来若是有一天你走头无靠,实在没办法了,你就去找际焉……她是我信得住的人,不像昼影宫其他人那样,心里只有权和钱。”
际焉。
昼影宫西堂主,原名季烟,后来被爹发现后,带到了宫中。际焉是个长得很绝色的女子,偏偏性子极冷,而她最擅长的……杀人和易容。
我不喜欢际焉。
纵然是娘那般温婉的女子,也不是很愿意看到她。宫中上下全知道际焉最大的秘密,她喜欢我爹,她的救命恩人,昼影宫主白剑虞。
可我现在,除了她,真的别无选择。
我一路上当过乞丐,要过钱,终于赶到了西堂。
江湖人都在绘声绘色谈论着昼影宫的消亡。说来真是一个笑话,呵……
隐阁阁主月秦楼,钟情于前任阁主的养子桓邀,费尽心思讨他喜欢。桓邀,说好听点儿是清高,说得难听点儿……就是蛮横。月秦楼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供着,可是偏偏桓邀看不上那些稀世珍宝。可他……看上了昼影宫的镇宫之宝——自双玉。
自双玉分两块,寒玉和暖玉,因缠绵拼合在一起犹如一体,是上古以来稀世古玉,得名自双。
这两块玉,从来没有认过主。凡是佩戴过的人,几乎或大或小遭受过灾难,因而被困在匣子中。可是到了昼影宫后,便一切安然无恙。
桓邀不信,非要这两块玉。
月秦楼找过爹。可这毕竟是镇宫之宝,爹死守着,不仅是这块玉,还是昼影宫的名誉。
可是桓邀不高兴。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能入隐阁阁主月秦楼的眼,更不知道月秦楼竟然会为了桓邀想要的生辰礼物,灭了昼影宫那么多人的性命。
我好恨。
第一次恨人命的卑微。
几千人的性命……竟抵不过一个人的欲望!
凭什么?!
桓邀……带着那么多冤魂野鬼的寒玉呦,戴在你脖子上,就不怕他们来索命么?你……还会快乐么?呵……
桓邀,待我归来之时,便是你的忌日!
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都不在了。
“你……让我进去。求……求你。”
多可笑啊,昔日里高高在上被保护得那么好的白面玉公子,居然会对区区一个下人说“求”。
“让他进来。”
那个声音响起来,还是那样骄傲冷冽。
际焉深红色的宽大衣裙竟然比一旁的火焰还要明亮些,她画着华妆,头上珠玉旷世少有。古艳而冷漠,像是画中勾人魂魄的艳鬼。
她身后的宫殿宽广寂寥,暗夜勾勒出的色彩是幽暗的无底洞,是通往地狱的彼岸花道。
昼影宫总部遇难时,其他四堂竟无一人前来支援。江湖无常,终究是我把他们想得太过善良。
“白郎……死了么?”
我一贯听不得际焉对我爹的称呼,可是到如今,我竟然已经毫无反应。
“爹守着自双玉,战死。”
“哼,白郎都死了,苏辞月呢?那个贤妻良母,可是生得如此婀娜啊……”
“娘自尽。”
“呵呵呵……真是对儿苦命鸳鸯,我际焉,还是没能拆散他们啊。”她整理着头发,看不出一丝的悲伤,眉眼却太过讽刺。
“你果然是白公子,真的来了,我还真没想错。”她背着我,“你觉得我奇怪么?我这一生,最爱白郎,可他死了,我却没有表现出伤心。杀手……我杀过太多人了,他死了自然只是漠然。白公子,你就不怕我杀死你么?你可是我最恨的人的儿子啊。”
际焉的脾气,果然还是那般孤僻,捉摸不透。
我也不怕什么,懒得瞒她,“自然不怕。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是真想杀我,我也打不过你,你要杀就杀好了,反正我知道你不待见我。”
“你和你爹一样,都是诚实得残忍的人。”
她的声音突然软了起来,魅惑而散惰。
“那么,白公子,你想要什么呢?让我们帮你杀死桓邀和月秦楼?还是想要锦衣玉食美人在怀的以前的纨绔公子的生活?或者是……”
“我想要一张脸。”我说。
“啊?难道你还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她还是笑着,却少了几分嘲讽。
“仇人我可以自己杀。我要活下去,我要凭着自己活下去。白面玉公子太显眼了,白誉这个名字也绝非默默无名。我必须要改造自己。”我慢慢抽出剑,“但我是白家的人,我不能叫白誉,我叫白纯熙,娘生前给我取的小字。”
剑光一闪,几道血痕浮现在我脸上,皮开肉绽。
“你可真有魄力,不愧是白郎的儿子。”
她从怀中的匣子里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我们开始吧。”
际焉手法异常娴熟,绝非几年可以练成的。
“白纯熙,除了脸和身份,你还有一样东西要改变,就是你的心。你必须把表面打磨得像玉一样光滑,但是你的内心,必须如利剑棱角分明,尖锐锋利。表面是用来骗人的,心,才是用来杀人的。”
我么?心么?
“你知道昼影宫真正的镇宫之宝是什么?”她问。
我没有办法说话,却听见她自问自答,“是一本秘籍。昼影宫最开始是邪教,后来慢慢转正。‘通冥决’才是真正的江湖第一秘籍。最开始知道这本书的人就寥寥无几,到了我们这一辈,连白郎都很模糊了。我把它偷了出来,但是修炼它,要等十八岁以后。通冥决能让你的武艺在短时间内登峰造极,但是好景并不会长,你会很快死去,而且死得很难看。你若是想报仇,就混进隐阁。隐阁对新来的人的底细很是谨慎,你要是混过去了,就不会怀疑你了。”
她说的话很多,虽然我知道她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我觉得她……很伤心。一旦她不说了,我就真正感到了一种叫做孤独的感受。
我看着自己的新面孔,已经与原来的脸融合。很清秀,不妖不媚,看起来很清爽很干净。
……干净。
“你可真有一双会骗人的眼睛,真是像块白玉那样纯洁啊。”
我笑了笑,接过她手中的伞,在蒙蒙雨中走远。
“你等一下。”
我转身,她给了我很多钱。
“我没有去救他,没有脸再见他了。你好好……给他弄个坟,让他好好睡一觉。明年他的忌日,你替我向他上柱香……就说,烟儿想白郎了,烟儿对不起他……”
她的头压得很低,语气哽咽,像是十七岁妙龄的少女。
她走了,撑着一把伞。
那背影很脱尘,像是执着等待情郎的少女,又像是重逢后的故人。
带着雨水洗不掉的哀伤。
我走在街上,转眼看着繁华归于沉寂,终究还是人心沉浮。
我怀中已经没有多余的东西了。那本通冥决被我和际焉埋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她给我的所有钱财基本上都去安置了爹的丧事,剩下的则是作为我去隐阁的盘缠。
我的脸和那张面具已经长在了一起,很早以前,我并不稀罕我的容颜,因为它太过夺目,遮住了我的其他所有。可是如今,我失去了这件东西。
在做出那个决定后,我感到了一阵缥缈。我不清楚在修行了邪术之后还能再活多久,可能只是几天,可能会是几年。
我的生命会在而立之年之前就早早凋零,但我也不在乎了,真正的白誉,早就死了。
27、谁人玄衣渐生情
“你的钱呢?”
“什么钱啊?”
为首的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呢,手里拿着一根棒子,玄青色的刺青张扬在裸露的肩膀上,脸颊上。
“还能是什么钱?这是老子的地盘!要想在这块儿地上安然,你老实点儿,看你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我无奈笑笑,钱啊,我却要向这个东西低头。
我翻了翻衣兜,“我……没有了。”
话音刚落,灰尘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扑进我的鼻子里,甜腥的血蔓延着,从我嘴里流出来。
堂堂江湖第一贵公子,竟然被街头混混欺负,手无缚鸡之力?
跟废物有什么两样!
可怜我爹一世英名,竟然生出了我这个儿子,这亡家恨,看来是报不了了……
“放开他!”
我眼前眩晕,那一抹仿佛是水墨渲染的玄衣人出现在我面前,抽剑一晃,只听见那几个人求饶的声音。
束桑……
几乎是一瞬间,我觉得我的束桑回来了。那样的相似,那样的神采,不是他又能是谁?
但我错了。
束桑……回不来了。
“这位小兄弟,可有事情?”
那个人生得很好看,笑起来很温柔,眉眼弯弯。
若是以前,我定会对他有好感,倒是今天,我再没有那份单纯。我不信他,就像我不信任何人。
“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我救了你,你不感谢我,还非来质疑我?算了,我是隐阁的……”
“隐阁……”我无意识地说着这两个字,咬牙切齿。
“是啊,我没有办法,只能去隐阁了。我知道隐阁速来在江湖上没有什么好的舆论,但是我……不愿意杀人啊,所以我愿意帮你……”
我看着他,那身影似是相识。遇见他,仿佛是命中注定。
“谢谢你。我只是害怕……你也看见了吧,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家破人亡……你能带我……去隐阁么?”我楚楚可怜,用那双单纯得好像白玉的眼睛欺骗着眼前这个少年,这个刚刚救过我的少年。
“好啊,不过来隐阁要经历很多程序……你要是愿意,做我师弟好了!”
他的笑容很烂漫,让我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
我笑了笑,把手放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对他说:“好啊。”
“我姓白名纯熙,楚州二品官员白沧长子,娘是富甲宁氏第三女宁绯意,半年前……遭人陷害,家破人亡。”
眼睛湿润了,泪珠断断续续流了下来,虽说是演戏,但和现实太像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清秀的脸上是欺骗世人的哀戚与纯真。
编造一个身份何其简单,对于西堂主际焉来说。
没有一点纰漏。从今天起,我真的就是那个家破人亡的白纯熙了。不过我要复仇,对象就是隐阁。
那天救我的少年是夜纷。
他现在是我的师兄。一切都和当初说好了的一样。
夜纷对我非常好,他会帮我做很多事情,替我挡去同班的冷嘲热讽,替我遭受责罚……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高高在上的感觉。可我不会这么傻了。过分的好,就是陷阱。我不会因为他对我好而感激他,永远不会。
“师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夜纷偏过头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因为我想保护你啊。那一天看到你在街头被人打的模样,就莫名其妙想保护你。以前,我曾经有一个妹妹,后来因为家境,父母卖掉了她。我曾经想保护妹妹,可是……我答应了,没有做到。”
为了要守护的东西么?
可是夜纷,你的白纯熙不需要任何人守护。如果你真的了解了他,你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同情心……那么卑微?
所以师兄,不要想了解我,让我在你心里,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白纯熙。
夜纷最擅长舞剑。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每一次转身,花瓣悠悠然落在他的剑锋,被剑气吹起来,飘飘然飞舞在半空。
“纯熙,我教你舞剑吧。”
我接过那把剑,僵硬地摆动着四肢,他无奈笑着,只能上前指导我的动作。
他的脸贴得很近,可以看见那细密的睫毛。也是午后的黄昏,曾几时,也有一个玄衣墨发的少年,手把手教我舞剑,语气温柔得像是烟花三月。
我忽然好想哭。
我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夜纷惊吓不已。我伏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流淌在整个脸上。
半晌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臂弯抱紧我。
夜纷脸色微红,“纯熙,和你的过去告别吧。我会陪着你,我一直都在。”
是啊,他一直都在。这很好。
可是,以前的我不知珍惜,现在的我无法珍惜。
在隐阁当差的几年中,我曾服侍过一位命运可悲的主子。
桓公子。
公子是个很好的人,从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知道。
桓公子以前是应妆楼的当红魁首。应妆楼和隐阁的渊源很深很长。可以说应妆楼是为隐阁提供江湖情报的重要烟花场地,历代应妆楼的主人,都是每一任隐阁阁主。
可是到了这一代,隐阁阁主月秦楼和应妆楼老板娘灯知的关系异常微妙。这一代的应妆楼,非但不忠于隐阁,却效忠于妄图夺走哥哥的位置的风阁阁主——月秦淮。
江湖人多多少少知道些,那是,我只当是月秦楼和灯知发生过些许矛盾,事不关己,便没有认真打听过。可是谁知,对我最好公子,却被其深深伤害。
公子在应妆楼时,花名夭。公子着实当得起这个名字,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袭红衣似火,灼伤了天边的微云。那等风姿无双,傲然炽热的神采仿佛是深夜中怒放的红莲。
可惜后来,这个绝代无双的人,被硬生生印刻成一个人的影子。桓公子在那个人的影子中,悄然流淌走了会美好的年华。
或许是因为我和夜纷年纪小的缘故,公子很疼爱我们。以往欺负过我们的人,都被公子暗中教训过了。和我们一起的暮衫,心中一直仰慕公子,然而这些,却都没有持续太久。
桓邀。
又是这个人。
可以说公子所有幸福的毁灭都是从桓邀回来的那刻开始的。桓邀想杀死月秦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月秦楼曾经那么爱他,如今最爱的人还是他。桓邀,他明明拥有这么多。
我永远忘不了公子与我们诀别的时候,他的笑容那么凄惨,像是在秋风中残破的枫叶。
公子是好得可悲的人,明明为别人做了那么多,却从来不肯说。公子也是一个爱得极端的人,即使粉身碎骨,也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