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那扑火的飞蛾,杀死他的,正是他的希望。
他是一只被叫做“希望”的火,烧死的飞蛾。
28、谁人寒夜道殊途
公子被关进逝妄楼后,我和夜纷被分去伺候桓邀。
那年我十八岁。
我想起和际焉的约定,子夜时分,我放了迷药。
我一直是隐阁中乖巧可爱的清秀侍卫,那双眼睛成为了我更好的伪装。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我,我无疑做得很成功。
桓邀和月秦楼在一起,我没有办法靠近他。我迷倒了守着门的侍卫们,用的是几年前际焉给我的,最好的迷药。
我不害怕他们发现我失踪了,因为从此没有白纯熙,只有白誉。
我还想能去见他一面……师兄。
“你在干什么?”
正当我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夜纷。
“我一下午没有见到你,很着急地来找你。他们是你弄晕的么?你究竟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心里很难受。夜纷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接受不了他这么对我说话。但是我居高临下看着他,我从来都不想和他好好道别,我们会是陌路,会是敌人,再也不能对彼此手软。
“你问我是谁?我来告诉你啊,我叫白誉,我是昼影宫宫主白剑虞的儿子!你该明白了吧!我要干什么?我自然要报仇!隐阁灭我昼影宫堂堂几千人性命,我怎能苟且偷生?!”
夜纷呆呆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么?整整七年!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噩梦,梦见我爹被人捅了好几十刀子,梦见我娘被人凌辱被迫自尽,梦见和我从小长大的人尸骨未存,梦见……我被十几个人糟蹋!”
我的眼睛里有流出了泪,很多年未曾哭过,“你知道我有多恨么?我恨不得……”
黑暗中。
夜纷突然跳起来,坐在我身边,抱紧了我的身子。
他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然后,他温柔地吻住了我。
他的唇那么凉那么柔软,还带着我眼泪的酸咸。
“乖,纯熙,哭出来就好了。我懂,我一直都在。”
声音一如往常。
我颤抖的身子渐渐冷静下来,像那天一样,闷在他的臂膀下,哭得一塌糊涂。
“纯熙,十八岁生辰快乐啊。我给你做了长寿面,可你不会去吃了,好可惜啊。”
我哽咽着,夜纷好傻,和当年公子一样傻。
“你不怕……不怕我杀你?”
“怎么会呢?你要是杀了我也好了,我宁愿在奈何桥上多等你几年,也不想与你为敌,纯熙。”
我推开他,擦干了眼角的泪痕。“可我已经不是你的纯熙了。我是白誉,那个不干净的白誉。”
夜纷依然笑得如沐春风,“那又怎么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弟啊,永远都是我要保护的那个人啊。纯熙,或者誉儿,桓公子曾经救过我全家性命,此恩不得不报。若是他日你遇见我,你不要手软,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那天的繁星格外灿烂,月亮也明亮得碍眼。
那天,我和我最爱的人,就此天涯陌路,互相为敌。
“师兄,他日相见,你可不许再让着我。我很高兴……陪着你。”
“誉儿,我也是,很高兴……爱上你。”
夜纷一直看着我,直到我完全走出了隐阁,我才看到他的身影,转身走向彼端。
再见时,便是死生别离之际。
三年后。
昼影宫。
白衣墨发的男子半躺在王座上,青丝散落在地上,却没有沾上一点尘埃。他双眼半睁,迷离的神色艳绝天下。一张倾城的脸上彼岸花开,眼角若有若无的红痕更是暧昧。
殿中没有一人,他无声笑了笑,习惯性地摸了摸脸,可是早就没有了际焉给他的那张皮。
修炼通冥决的代价之巨大的,但是随之得到的却是魔鬼的甜蜜禁果。他的脸长好了,武功更是遥遥领先于终生,无人能及。白誉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重新让死去的昼影宫脱胎换骨。
一旁的镜子中诚实找出了主人如同堕仙的魅惑身影,和以前人们说的一样,他长大后,果然颜色无双。
他还是那样迷茫地笑着,手拿起了酒盏,一饮而尽。
半晌,他剧烈咳嗽了一会儿,竟然有鲜血从嘴角溢出,流进了烈酒,慢慢散开。
江湖妖公子,白誉。
白誉是在三年前回到昼影宫的。
江湖人都以为他死了,可是他只是凭着易容活了下来,简简单单。有很多忠心追随昼影宫的人纷纷投奔与他。然而这位昔日的少主,身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手段之狠辣,城府之深沉,竟无人能及。
白誉的性格更是飘忽不定,捉摸不透。心情好时,他可以随便把一件稀世珍宝送给一个下人,心情不好时,也可以不分场合杀死身边的所有人。
他的武功一天更胜一天,容颜越发的诱惑迷人,性子越来越残暴。他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从一个水准只是中上等的大家少爷,变成了巅峰之上的地狱修罗。
白誉对于杀戮的渴望,日益剧增。
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半分当年那个单纯朝气的少宫主。
他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白面玉公子不在了,只有江湖第一的妖公子。
一年前,他突然宣布闭关修炼。
他将整整一年的计划和要做的事情交给了下人,安排得滴水不漏,让原本应该是人心最动摇的一年里,昼影宫所有人都过得安稳。
一年后他重新出现时,已经是魅惑众生的绝色和无懈可击的武功剑法,缥缈的招数快如闪电,敌人毫无招挡之力。
与他为敌,只有一死。不论何人,只有这一个结果。
一年时间里,让这个本来还存有一点人性的年轻人,完全改变成了一个魔鬼,一个最强的魔鬼。
隐阁。
隐阁有过一段动乱。前任教主月秦楼被刺杀后,他的亲生弟弟月秦淮篡位。
月秦淮的成功,离不开月秦楼挚爱桓邀的里应和应妆楼老板娘灯知的外和。
月秦淮刚刚登位不就,桓邀便有打算退隐江湖的主意。
桓邀身边有一个侍卫武功极高,平日里及其冷漠无情,说话更是寥寥无几。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会忠诚保护自己的主子,也像是一把利刃,斩断一切尘世的羁绊。
夜纷。
那个曾经被桓邀救过的少年。
夜纷一直保护着桓邀,明中暗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江湖腥风血雨的书张,才慢慢开始着色提笔。
29、问谁乱花可斩情
“宫主,情报来了。桓邀将在下一个月离开隐阁,去向被月秦淮瞒得很好。敢问宫主何时动手?”
男人睁开眼睛,像一只嗜血的妖怪找到了猎物,缓缓从座子上走了下来,眉眼轻挑,“呵,当然是现在了。”
他尾音咬得很清,带着无尽的慵懒款款而去。
绝尘过,大殿内仍然空静,一尘不染的地面上倒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人去楼空。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不成功,便成仁。我要赌,赌我能赢。
我必须要赢,否则前功尽弃。
前两年我置身于宫中事务,并没有在最巅峰的年华修炼,第三年,我闭关一年,有了令人惊叹的成效。如今,我的水准是在最高处,可惜保持不了最久。我必须要在最宝贵的时间里杀死敌人,为了这一天我付出了太多,包括我的余生。
我捏了个诀,体内的血立刻沸腾起来,燃烧我每一根神经!
第一绝:凤凰涅盘。
隐阁的精英集中在一起。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在我看来就是一卷浮世绘:惊讶,不屑,恐惧,兴奋……
我环顾四周,隐阁阁主月秦淮在,风霜雪雨雾五阁阁主也在,桓邀……也在。
可是,我没有看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不过想一想,敌明我暗,岂不是很好的战术?
大家都不会再是当年单纯的年纪了。
“桓邀……今天,是我昼影宫第三十九代宫主白誉与你了结私人恩怨的时候,你叫上这么多人……来为你卖命么?”我吐字如兰,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着,“当年为了两块玉,屠杀我昼影宫的时候,我可没有见你如此胆小!”
所以……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怪你!
桓邀脸色淡淡的,那种淡然我曾经见过,在公子和暮衫去向逝妄楼的时候,公子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倒是一旁的月秦淮接了我的话:“那些人是我月秦淮的手下,我要让他们为谁死,他们就要为谁死。桓公子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看他死。”
“月阁主连自己的亲兄弟都敢弑杀,哪里会在乎一颗棋子?既然这样,休怪我伤及无辜!”我朝他微笑,眼睛一挑,嘴里开始了诵读。
我听见他说,“白誉公子当真是艳绝天下。”
第二绝:寸木皆枯。
仿佛地狱的烈火忽然在脚底燃烧,空气中弥漫皮肉烧焦的味道,和血液蒸融的香气,我快步穿梭在每一个人身侧,从他们渐渐灰暗的眼眸中可以看见我的模样,我的眼中渐渐凝聚了血红的颜色,侵占整个眼眸,是地狱的艳鬼。
火,烧着了天边的云,艳丽壮美莫过于山河之悲。
桓邀一掌推开了面前的月秦淮,凌身一跃,从月秦淮身体两侧拔走了佩剑——穿心蚀骨。
穿心蚀骨?
蚀骨,是公子的剑啊,后来,竟然沦落到了他们手中!
我笑,抽出了我的剑。
第三绝:剑起锋澜。
第四绝:血雨九天。
我的剑术并非最佳,凭借的无非是快。
桓邀究竟是骄傲的人,率先向我发起了进攻。我剑一横,侧身都快,随即挥舞出剑花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使桓邀后面的几个人命丧黄泉。
我不想这么对手,我只是想,干干净净杀死我的敌人。
这是我对夜纷,最大的宽容。
第五绝:幽冥鬼煞。
全身的骨骼都在错位,我的发丝一寸一寸变为雪白,眼底的暗红肆意蔓延。病态的苍白皮肤上,彼岸花的纹路渐渐清晰。
这是通冥决的最后一招,最危险最致命。
我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使用它。然而,我并不介意与桓邀同归于尽。
我长叹一口气,剑在我手中只有死亡的美感,堪比生长在冰雪之巅的白罂粟,禁忌的诅咒,弑杀的欢愉!
鲜红的血染乱了世界,是小孩子的涂鸦,却也是生者之哀。
我狂笑着,纷乱的花瓣从树上飞舞下来,被我快得狠厉的剑斩成碎末,弥漫在四周。
我的剑停不下来,只有更多的血,更多的死亡,才可以满足它的欲望。
血染红了土壤,我的双眼朦胧了,我看到了个花雨下教我舞剑的男子……
我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躺在孤坟白骨四周的男孩子……
我看到了那个骑着宝马肆意谈笑的贵公子……
我看到了那个玄衣如墨笑得温柔的少年……
我看到了那个初为人母温婉清雅的绝丽美人……
我看到了太多,想起了太多,却也错过了太多。
我好想睡一觉,我觉得,再醒过来时,一切还都可以干干净净地开始。
我明白我此刻的状况。
这是修炼者最无能为力的事情,走火入魔。
火焰在我身边尽情燃烧,却温暖不了我的心。
我这个疯子,会马上被人杀死么?那样也好,让我永远醉死在曾经的回忆里吧。
我陪尽了自己的生命,只为了忘掉十年前的一天。
怎么会这样。
我被人敲击了灵台,清醒了很多。随后,一股暖流从心底流过,驱赶走了刻骨的寒冷。
我痴痴傻傻看着怀里的人。夜纷虚弱地笑着,拼尽力气将雄厚的内力送入我的身体里。
那柄本应该杀死桓邀的剑,却插进了夜纷的身体里,血泉滔滔流淌,染红了他的玄衣,染红了我的白衣。
“怎么……会这样……”
我来不及反应,脸上身上曼珠沙华的影子枯萎了,在我肌肤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暗红色像退去的潮汐,眼眸清澈起来。
“为什么……”
我杀了他,我杀了夜纷,我亲手杀了夜纷,那个最爱我,我最爱的人!别离这么多年,却要以这种方式相见么?你陪了我七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站在我身后去,却被你爱的人……狠狠捅了一剑。
你心寒么?你后悔么?
你……还愿意爱我么……
那瞬间,复仇算什么,世界算什么,第一又算什么!只要……能让他活下来,能让他陪着我,毁了天下又何妨?!
夜纷好久没有笑过了,他笑得很牵强,他轻轻对我说,像是耳语,“你没有错啊……誉儿,你太累了,你只是个孩子啊……”
我都忘了啊,我做出那些选择的时候……还只是个孩子啊……
“我希望来世的时候,我没有欠谁的命债,你也没有背负家破人亡之仇,我们可以干净地相遇……义无反顾在一起…… ”
我不求来世啊……夜纷,我喜欢你啊,我一直都是啊……可是为什么,我们还是错过了。
我的眼泪流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温柔得让我心疼。
他最后说,誉儿,还有七天就是你的生日,你还记得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竹林么……你要好好过,记得要吃长寿面……
他的手垂了下来,像十年前的束桑一样。
我明明已经变强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守护你们?
我从他灰暗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倒影,那般熟悉,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白玉无瑕。
你会知道,有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却牢牢记着你的生日。他会在临死前提醒你吃一碗长寿面,尽管你害了他,他还是希望你可你活得比他好。
我好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可惜,再也没有人给我做了。
30、问谁清酒醉孤坟
我最终还是放走了桓邀。
“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你付出那么多……月秦楼,月秦淮,夜纷……为什么我却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桓邀也是轻轻笑了,手指抚摸着手中的利剑,转过身,消融在天际的颜色里。
桓邀不开心,我知道的。在杀死月秦楼后,他一直都不开心。
可以说,桓邀死了,和月秦楼一起死了。
这就是江湖么?好没意思。
这块玉,终究还是给太多人带来了不幸。我只是其中的一人。真的很不值,我用一生的幸福,却换来的是那个人最后的死亡。
昼影宫宫主白誉,在试图杀死隐阁桓邀失败后,一改其风格,沉默寡言。
起初,凭借一张脸和财权,白誉拥有过很多绝色女人,却无一入了他的眼。
白誉闲暇的时候,喜欢对着屋子里的一袭玄衣发呆,哭哭笑笑的,精神异常恍惚。偶尔会有人听到他在自言自语,像是在说这些缠绵的情话,又像是做最真诚的忏悔。
在白誉继位第六个年头,年仅二十四岁的他忽然宣布让位于一个跟了他最久的忠心部下。
他走得很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当年叱咤风云的绝艳之人,只是大家做的一个梦,一个只存在于梦里的的人。
从此,江湖中少了一个传闻人物,而一个小竹林里,却多了一个醉酒人和一座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