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新开始
雅各和珍妮去英国度了蜜月。
英国并不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对浪漫多情的法国人来说,英国那阴湿的天气实在让人扫兴,而英国人生硬的口音和势利的性格也难讨人喜欢。但雅各还是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个离开巴黎的机会,免得阿尔伯特找上门来。他逼迫自己尽快淡忘那些伤心事,正如他那时逼迫自己离开阿尔伯特,写下那封伤人的信,打起笑脸宣布自己的婚事,甚至不去看阿尔伯特一眼,即使他早已感受到了阿尔伯特错愕而又愤恨的目光。他不得不做得决绝,要是他暴露出一点点真实的感情,那他就永远找不到离开的勇气。
只是,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某一个部分已经死去了。在开启他与珍妮的人生新篇章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木偶在机械地按部就班着,又像是一个已死之人,隔着一道薄薄的但又无法跨越的屏障,无助地看着另一个人的幸福生活。
他这次来是受科文特花园剧院经理之邀,到伦敦开两场音乐会,指挥花园剧院的演员们演出《画家梦》的选段,以及自己的其他一些作品。花园剧院在担任音乐总监的亨德尔离开后,便不再有往日的辉煌了,但伦敦各家剧院仍然竞争激烈,花园剧院的经理紧跟潮流,听说《画家梦》的盛名后,意图将它引入英国,给剧院注入一剂新鲜血液。
雅各是在阿尔伯特的订婚舞会前不久收到花园剧院的邀请的,但此后他有意回避阿尔伯特,并没有提过这件事。在花园剧院排练的时候,雅各不由想到,要是他们两人并没有分开,那也许和他一起来英国的就是阿尔伯特了。之前他们都忙于工作,来英国旅行也可算是他们两人的蜜月。然后他们可以直接从英国取道奥地利,生活在属于自己的音乐王国里,远离法国的那些阶级纷争。
雅各不由想,阿尔伯特遍游欧洲大陆,唯独没来过英国。对于英国,他就像普通法国贵族那样轻视嘲笑,但这不妨碍他读霍布斯和洛克(注:英国政治哲学家,启蒙运动早期代表)。实际上,雅各记得阿尔伯特正开始将一部名叫《克莱丽莎》的英国小说改编成歌剧(注:塞缪尔?理查生所着的长篇爱情小说)。要是他来英国,说不定还能多搜集一点英国音乐的素材。
阿尔伯特的英文不错,口音也没有雅各这么重,一定能和英国人交谈自如,从容地应对英国人对法国政局的疑问。他会喜欢这里人们的实在,但嘲笑这里所谓“招待贵宾的美食”。至于英国人那刻板的规矩和礼节,他一定会全然无视,甚至故意当面挑战,天知道他会拉着雅各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雅各发现自己时不时会这样想象阿尔伯特在这里的情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开始以阿尔伯特的眼光去观察身边的人和事。他成功迫使自己和阿尔伯特分开,但阿尔伯特的烙印却留在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他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仿佛还能触到那道早已愈合的伤口。
也许是觉得自己并不单纯的结婚动机亏欠了珍妮,也许是害怕自己无法履行丈夫的职责,雅各付出了加倍的努力。除去每天一两个小时的排练,他无时不刻地陪伴在珍妮左右,带她观光、赴宴、观看演出,就像从前那样。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相处起来很自然,加上雅各尽心尽力地扮演好完美丈夫的角色,珍妮的每一天都是在欢笑中度过的。这让雅各宽慰了不少。就连夜晚和珍妮在旅馆里独处的时候,珍妮的体贴和主动大大缓解了他的不安。他们都不是欲`望旺盛的人,珍妮有时会笑雅各的紧张,但她看上去仍然安于现状。
在这讲究节制和秩序的英国,那段恨不得与对方合二为一、不知满足地索取与给予的狂热的爱情,渐渐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梦境。现在这种平静,正是雅各在认识阿尔伯特以前所想象的婚姻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切确实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所以,当他在花园剧院为他举办的庆功晚宴上听说阿尔伯特已经放弃一切贵族特权、与塞维涅家族断绝关系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有些事情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珀西?布莱肯尼爵士,花园剧院的赞助人之一。他是个法国迷,说得一口娴熟的法语,花里胡哨的打扮跟雅各认识的那些法国贵族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雅各本不想和这种浮夸做作的人牵扯上任何关系,但珀西那标志性的嘲讽笑意和眼里那种不太相称的真诚有时让雅各错以为自己看到了阿尔伯特的鬼魂。
珀西显然在法国上流社会交际广泛,此刻他正迫不及待地与雅各分享这条爆炸性新闻:“我早上看到报纸上的消息就想起了您,莱格里斯先生,毕竟塞维涅子爵也是位音乐家。我曾在巴黎的某个舞会上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他居然做出了那种决定。”
雅各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没心思听他闲聊:“您……您说的是真的?他不是要结婚了吗 ?”
“婚约当然是取消了。我认识杜波瓦小姐,那种无趣的姑娘,我倒奇怪他一开始是怎么和她订立婚约的。杜波瓦公爵和塞维涅伯爵一定气疯了,他们那种年代久远的家族,可容不下这种耻辱。”
雅各想起塞维涅伯爵在订婚舞会上对他的威胁,追问道:“那阿尔……不,我是说,塞维涅子爵怎么样了?他们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这我可不知道了,报纸上没说,我也有一阵子没去巴黎了。不过我猜想,他们也没那个闲工夫。最近三级会议上可是吵翻天了,他们忙着对付第三等级还来不及呢。”珀西的表情刚严肃起来,突然想起了什么,耸耸肩,又恢复了毫不在乎的样子,“唉,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我可没兴趣掺合,这就是为什么我这几年根本就不想去法国。连姑娘们都在谈国家大事,真是扫兴。”
雅各皱起眉头,不去理会珀西的装疯卖傻。他想,他得立刻回巴黎去,搞清楚阿尔伯特脱离贵族的传言究竟是真的还是动荡时代的又一则谣言。如果这是真的……他不敢想象这种可能……那阿尔伯特会面临怎样的处境?他会不会被抓,或者遭受暗算?他还在巴黎吗,在做什么?最可怕的是,如果他是因为雅各的离去而选择与贵族们一刀两断,那雅各岂不是非但没有保护他还把他推向了危险?
然后雅各意识到自己即使回到巴黎也不可能去找阿尔伯特。不然的话,重逢之时,他们要怎么样呢?难道他的道歉就可以抹去发生的一切不幸,难道阿尔伯特会原谅他的冒失和决绝,难道他们要重归于好?重归于好这个念头让他惊恐万分,他已经伤害了阿尔伯特,不能再伤害珍妮了。他刚刚锁上过去的秘密,打算从头开始,好好建立一个家庭。他不能再贸贸然打开那把锁,他付不起那代价。
皮埃尔和梅兰妮一定知道阿尔伯特的近况,但他们离阿尔伯特太近了,雅各不敢去找他们。那雷耶先生呢?他也许也知道这件事。雅各决定,回国以后就去凡尔赛找一趟雷耶先生。至少,他需要知道阿尔伯特一切安好,事到如今,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了。
梅兰妮怀抱着新生儿子保罗,倚在客厅的躺椅上,静静地听阿尔伯特弹琴。和一个多月前相比,阿尔伯特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没有恢复往日的神采,但紧蹙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了。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听众。他弹的是一首摇篮曲,并不是那种容易哼唱的小调,而是舒缓但又富有韵律的行板。这是他为保罗写的。保罗喜欢听他弹琴,只要他在琴键上按下音符,保罗就会立刻停止哭闹或者玩乐,抬头盯着他看,听着听着就沉入了梦乡。阿尔伯特偶然发现了保罗的反应,觉得很有趣,便将夜间弹琴作为了每天的习惯。
梅兰妮悄悄端详阿尔伯特脸部的轮廓。这个人曾经是巴黎所有姑娘的幻想。即使是梅兰妮自己,也清晰地记得自己还是少女的时候,每次在社交场合遇见阿尔伯特,总要害羞地躲起来,避开阿尔伯特似笑非笑的目光,听女伴们咯咯笑着谈论阿尔伯特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流连花丛,游戏人生,像是在寻找什么,却永远都安定不下来。
但这个嘲笑爱情的男人爱上了一个人,还爱得死去活来。而且,那个人正是梅兰妮和皮埃尔都熟识的雅各。
那是在雅各的新婚之夜,突然造访的阿尔伯特简直把梅兰妮吓坏了。她从没见过他那么狼狈的样子,他惊慌失措,涕泗横流地向她倾吐一切,毫无保留。
皮埃尔远在凡尔赛,她又怀有身孕,那天本该早点休息让仆人去安顿阿尔伯特。但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她还是不忍心,留下来照顾他。本以为他不多久就会入睡,没想到他怎么也不肯睡,不顾往日的礼节,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跟她讲了自己是怎么跟雅各曲曲折折,终于两情相悦,却又突然遭到背叛。
他赤`裸裸地讲自己和雅各的纠葛,听得梅兰妮面红耳赤。她根本不知道两个男人之间可以做这种事情,尤其是她所崇敬并视为好友的两个人。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让阿尔伯特闭嘴并为出言不逊付出代价。但她看到阿尔伯特绝望的眼神。他颠三倒四、狂热地讲着,像是要借此抓紧自己的回忆,那是他和雅各之间仅存的联系了。梅兰妮不忍心叫他住嘴,只好让他讲个痛快,直到他精疲力尽,沉沉睡去。
第二天两人相见时都有点羞赧。阿尔伯特为自己的无礼冒犯无地自容,表示会立刻从皮埃尔家消失,但梅兰妮叫住了他。他们相识多年,皮埃尔从未质疑过阿尔伯特的品行,而梅兰妮也渐渐在他漫不经心的表象下看到了他的真诚和善良。她至今还难以理解他到底是怎么对雅各产生了爱情,但她知道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而又疯狂的情感。一个会爱得这样热烈的人是值得信赖的。
她答应向皮埃尔保密——他和阿尔伯特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亲密无间,自己进还随时愿为对方两肋插刀。梅兰妮和阿尔伯特都不希望皮埃尔因为这件事产生什么无谓的误解,她只是嘱咐丈夫不要再提及雅各的名字,含糊地说阿尔伯特和雅各因为音乐上的事发生了不可挽回的矛盾。
皮埃尔觉得这种决裂简直匪夷所思,但他毕竟是个外行,不好多说什么。他倒是很欢迎好友继续借住在他家。他了解阿尔伯特与塞维涅家族的水火不容,乐意为他提供个栖身之所。而且皮埃尔自己忙于三级会议,虽然一有空就往家里赶,但有个朋友留在巴黎照看待产的梅兰妮,总能让他放心不少。
很快,阿尔伯特就单方面解除了与杜波瓦小姐的婚约,并且再也没有出现在巴黎贵族们的社交场合。塞维涅伯爵他们知道阿尔伯特住在这里,曾来拜访过几次,每次都吃了闭门羹。阿尔伯特放弃贵族特权的事情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马拉在报纸里写道,封建头子塞维涅的宝贝儿子居然如此果断地与贵族决裂,这是第三等级最大的胜利。有些恶毒的贵族则放出谣言,说阿尔伯特与梅兰妮的关系暧昧不清,连梅兰妮肚子里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他们针对的不止是阿尔伯特,同情第三等级又庇护阿尔伯特的皮埃尔早已成了凡尔赛的贵族们的眼中钉。
这一切对阿尔伯特都毫无影响。和皮埃尔全家上下所有人一样,他的注意力被梅兰妮的生产占据了。不多久,保罗呱呱坠地,但三级会议正开到胶着状态,皮埃尔在巴黎待了没几天,就不得不将妻儿托付给朋友照料,回凡尔赛去了。
阿尔伯特就这样忙碌起来,他保持和皮埃尔的通信,随时报告梅兰妮母子的身体状况,也代替男主人处理一些必要的家中事务。闲暇的时候他还停不下来,一头扎进皮埃尔的书房里看书,最近几天甚至还因为保罗而重拾了弹琴作曲的兴趣。
这样一忙,是不是能让他从失恋的打击中走出来呢?梅兰妮想,从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尤其是平民的新身份似乎给他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再假装出一幅懒洋洋的贵族样子了,把家里安顿得井井有条,正像过去在雷耶歌剧院里用指挥棒掌控全场一样。然而,本来就不多话的他如今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表情也不如以往那样生动了,很少露出笑容,只留下礼貌的淡漠。有时他会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像是在看某个遥远的东西,对周围一切都置若罔闻。
自那天大醉之后,阿尔伯特再也没有向梅兰妮表露过自己关于感情的任何情绪,更再也没提起过雅各的名字。梅兰妮真心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也许那样可以帮助他重新快乐起来,但她不敢主动提起,有时候,她真有点担心他再也不会快乐了。
琴声戛然而止,阿尔伯特走了过来,低头看了看保罗,压低嗓门说:“他睡着了?”
“我们家可是要出一位大音乐家了。”梅兰妮笑道,看着阿尔伯特小心翼翼地把保罗抱起来。这个场面总让她忍俊不禁,因为阿尔伯特看起来总是那么阴沉,抱婴儿时多多少少有点别扭。但梅兰妮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近来家里佣人也是人数大减,连保罗的保姆今晚也难得请假回家去了。
梅兰妮和阿尔伯特一起去婴儿房,看他把保罗放进摇篮里。“你也该休息了。”他转头对她说。
“你也是。”她说,“今天保姆不在,我就睡在这里陪保罗了。”
“好的。”阿尔伯特顿了一下,“关于佣人辞职的事情,我今天和管家谈过了,又找了几个佣人单独谈了一下。最近这块地方从贵族家辞职的人很多,我告诉他们你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他们都是讲理的人,不会再为难你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梅兰妮感激地望着他,要不是有他,她还真有点害怕独自面对那些厨子园丁对贵族阶级的怒火,“其实皮埃尔不是说明天要回来吗?让他来办就行了,用不着麻烦你的。”
“恐怕他没有时间。他这次回来不是休会时间,而是他临时请假的。会议上发生了一点变故,他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和你商量一件很紧急的大事。”
“什么事?”
“他得亲口跟你说。”阿尔伯特严肃地回答。梅兰妮猜想,皮埃尔大概已经写信告诉了他,而且从他郑重的眼神里看来,这件事也许会彻底改变她所熟知的世界。
第二章: 革命
皮埃尔赶回家来与梅兰妮商量的问题是:如果有一天贵族阶层的集体行为让他再也无法容忍,他是否可以离开贵族的行列?
“这是我自己的想法,和阿尔伯特无关。”皮埃尔担心妻子怀疑阿尔伯特放弃特权的事给了他什么坏影响,连忙解释说,“虽然他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能够下定决心用行动来发出抗议,确实鼓舞人心,给了我很大的勇气。”
“你是说你也想脱离贵族,放弃特权?”
皮埃尔点头。
“你跟阿尔伯特商量过这事?他支持你的想法吗?”
“他说我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应该自说自话。所以我来问你。你不同意的话,我就不做。当然,你要知道,我脱离贵族的话,你还是可以保留特权的,不会牵连到你。”
“然后呢?我和你离婚?”梅兰妮直截了当地问,“你所不能容忍的事情,比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爱情更加重要?”
皮埃尔低下了头,来回摩挲梅兰妮的手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却还保持着一分固执:“当然不是!你知道的,我绝不容许我的家庭遭遇任何危险。但对会上发生的事情我不能坐视不管,有传言说,国王打算彻底撤销第三等级的代表权,纵容教士和贵族决定全国的命运。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敢去支持正确的一边,那也许会对所有人造成更大的伤害。……我们有好几个人都打算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