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根本用不着担心怀疑,我相信你的判断。”梅兰妮坚定地抚慰他说,“而且,你以为我不愿和你接受同样的命运?你放弃特权的话,我也放弃。我们过上平民的日子,保罗也像普通孩子那样长大,只要我们三人还在一起,就足够了。”
皮埃尔几乎要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裙摆,被梅兰妮哭笑不得地拉了起来。夫妇俩说了一夜悄悄话,从三级会议讲到小保罗,想象未来那充满未知的庶民生活。第二天一早,皮埃尔就匆匆回凡尔赛去了。
几天后,国王的卫兵关闭了第三等级的集会场所。第三等级将会场转移到一个网球场,改名国民议会,并且宣誓,他们将制定一部宪法。第一等级里一些出身贫穷的教士加入了议会,还有第二等级的少数激进派贵族。皮埃尔就是其中之一,当天会议开始没多久,他就起立宣布放弃一切贵族特权,大摇大摆地去了网球场。
梅兰妮和阿尔伯特在巴黎的生活却并没有改变多少。皮埃尔家财殷实,而且早在皮埃尔父亲在世时就卖掉了郊外庄园的地产,并没怎么受到失去爵位的影响。只是,家里的下人减少了大半,他们只愿意给伯爵老爷卖命,但现在皮埃尔不是老爷了,他们可不想对同一等级的主人卑躬屈膝。阿尔伯特对此无能为力,毕竟他们也把他看成了同类。但留下的下人则对皮埃尔的选择满怀敬仰,丝毫不受别人的影响,越发忠心耿耿起来。
与此同时,皮埃尔家所在的街区也一天比一天嘈杂——以往只有贵族和他们的仆从在这里安静地生活,但现在街上却时常响起争吵声和歌声。
有一次阿尔伯特听到外面的歌声,放下手里那本皮埃尔托人从美国买来的《联邦党人文集》,问梅兰妮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梅兰妮摇头。自一旁给他们倒咖啡的女仆告诉他们说,那是一首名叫《自由颂》的新歌,作者的名字叫雅各?莱格里斯。
阿尔伯特手里的书滑落到地上。梅兰妮担忧地向他看去,他没有说话,捡起书,继续看了起来。只是他脸色有点发白,迟迟没有翻页,而是听外面的人们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歌声远去。
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
不久后阿尔伯特开始准备弹药和刀剑,甚至叫人把皮埃尔家地窖里的祖传武器全都搬了出来,藏进各间房间里,包括保罗的婴儿房。皮埃尔回家看到被部署得像堡垒一样的房子,丝毫没有惊讶,拍了拍阿尔伯特的肩膀,道了声谢谢,然后抽了两把剑,将其中一把扔给阿尔伯特,两人到花园比试剑术去了。
那是七月十三日。由第三等级倡议组成的国民议会里正因为路易十六罢免财政大臣内克尔而群情激奋,一触即发。皮埃尔与议员们同仇敌忾,但他放心不下家里,便告假回家,没想到阿尔伯特已在报纸和传单里注意到局势紧张,提前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七月十四日那天下午全巴黎都陷入混乱,奔跑声和呼喊声回荡在每一条街上。几个星期以来弥漫全城的猜疑和恐慌终于爆发出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梅兰妮好不容易哄保罗午睡,忧心忡忡地去查看情况。皮埃尔正和几个男仆静默地站在门边,身佩刀剑,警惕地盯着紧闭的大门。阿尔伯特则与几个手下一起把火枪架在二楼窗台上,自己坐在窗边,一脸阴郁地望着窗外。
从窗口看去,骚乱似乎并没有波及皮埃尔家所在的区域。而远处,从巴士底狱的方向扬起浓烟和火光,而在那隆隆炮声和密集的枪声中,人们齐唱《自由颂》的声音响彻了天际。
雅各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冠以“革命作曲家”的称号。对于那些深奥的政治哲学他并不精通,冗长的立法程序和复杂的派系争论也绝非他的兴趣所在,与博览启蒙作品的阿尔伯特相比,他宁愿多花些精力尝试不同的作曲风格、对音乐创作精益求精。毋庸置疑,他一直坚定地支持革命,也在阿尔伯特的影响下读了些相关书籍,但他从未计划成为革命派的代言人。
蜜月归来以后他去凡尔赛见了雷耶先生,雷耶先生不清楚阿尔伯特的近况,但他请求雅各给第三等级写一首歌,给那些正处于劣势的代表们带来一点希望和安慰。
雅各就写了《自由颂》,没过多久,这首歌就传出凡尔赛,传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这时,第三等级已不再屈居下风,而是勇敢地开始反抗 ,《自由颂》则成为了革命的象征。
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狱之后,越来越多人找上门来,请雅各为这样那样的运动写歌。革命派欣赏他的才华,将他视为喉舌。与马拉、德穆兰的笔相比,雅各那些连不识字的农民都能哼唱的曲调显然更加有感染力。
雅各没有拒绝这些请求。蔓延的革命热情感染了他,革命音乐那与传统古典音乐截然不同的风格也使雅各跃跃欲试。而且现实一点说,如今各大歌剧院纷纷关闭,人们也没兴致雇请老师教授音乐,雅各必须加倍努力地给人写曲子来赚钱养家糊口。家里刚刚装修完毕,积累了一些债务。
和其他流行一时的革命歌曲相比,雅各的作品尤其独特。也许正因为他没有直接投身革命,他的作品并非狂热的口号,而是凭借扎实的专业基础和贴近生活的通俗旋律来表达最朴实的人民的诉求:自由、平等、博爱。雅各昔日倾注在歌剧上、在旁人看来不逊于莫扎特的音乐天才如今使他的革命音乐也鹤立鸡群,不落俗套。
人们在介绍雅各的时候,极少再提起他的歌剧《画家梦》,只说他是法国最伟大的革命作曲家。雅各觉得他们太过夸大其词,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没有其他作曲家的作品像他这样成为了革命的象征。
雅各的一部部新作品所伴随的,正是社会上一系列摧枯拉朽的重大事件。巴士底狱事件并没有以镇压告终,而第三等级的巨大力量变成了既成事实。教士们的第一等级已与第三等级汇成一股,而仅剩的第二等级内部也逐渐分崩离析。8月4日夜晚,一些贵族代表齐聚咖啡馆,共同决定放弃特权,此后两天他们便完成法令宣判旧制度的宣言。此后,制宪会议颁布了《人权宣言》,巴黎妇女则向凡尔赛进发,将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带回了巴黎。
雅各在报纸里读到,塞维涅庄园像许多其他贵族庄园一样,被起义的农民攻占了,地契也被烧毁;路易十六被迫回到巴黎时,塞维涅伯爵作为枢密院一员同行,但枢密院已不比从前,不再控制立法,充其量只能算是国王的私人随从。
雅各想起那时塞维涅伯爵对他的警告,说什么如果阿尔伯特背叛第二等级就会遭到生命危险,但阿尔伯特还是正式加入了第三等级的行列,而塞维涅伯爵连自己的庄园都没保住。雅各觉得命运给他开了个讽刺的玩笑,他为了保护阿尔伯特而离开他,到头来阿尔伯特却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
要是当时他们可以预知未来,那他们就会知道,根本用不着私奔或者分手,他们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哪怕多等一个月,世界就会彻底改变。
但他们无法预知未来。他做得太决绝,已经回不去了。
有时,在街头听到别人在唱他写的歌,或者在报纸上看到简易乐谱的时候,雅各不禁好奇阿尔伯特会不会听到他的新作,会不会认出其中的笔触,又会如何评价这些作品。雷耶先生说阿尔伯特绝对不会遭遇不测,那他很有可能还生活在巴黎的某处。
他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象阿尔伯特的生活,也不再尝试打听。过去与阿尔伯特那段短暂的情缘如同歌剧里的故事,作曲家写得呕心沥血,观众感动得欢笑或者流泪,但无论喜剧还是悲剧,它们只能维持舞台上短短的三四个小时,然后大幕降下,人们从幻象回到现实,继续他们不那么完美的人生。
就像雅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好自己的家庭职责,接受各种各样的工作任务让自己忙碌起来,将所有那些遗憾和悔恨锁进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无法进入的角落。
一年过去了,政局渐渐稳定了下来,雅各的事业也蒸蒸日上。制宪会议的会场早已从凡尔赛迁到了巴黎,暴力冲突渐渐让位给了派系辩论与官僚程序。巴黎人日常的娱乐活动慢慢恢复了过来,雅各也开始收到不同剧院的邀约,有的请他开音乐会,有的向他索取歌剧剧本,有的则愿意长期聘用他工作。
雅各认真地考虑每份邀请,与不同的人见面,商谈薪资和条件。他极其重视这些机会,珍妮刚刚怀孕不久,他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
在这些邀约里,有一封来自雷耶歌剧院。雷耶先生在信中说,剧院即将重开,希望雅各能回来工作。他理解雅各现在手里也许有许多优越的选择,但乞求雅各念在旧情份上选择雷耶歌剧院。“因为剧院资金短缺,我们无法保证给予你最丰厚的待遇,但你将获得最大的创作空间,并成为这座第一流剧院的中坚力量。”雷耶先生这样写道。
雅各不假思索地同意与雷耶先生约定时间当面商谈,尽管他有点纳闷,制宪会议尚未结束,而且雷耶先生早就计划从剧院退休了,不知哪来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重开剧院。雷耶先生信中的口气也不同寻常,不像通常那么谨慎,而是多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他按着时间踏进咖啡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咖啡馆一角的雷耶先生。然后他呆住了。雷耶先生正在和同桌的另外两个人讨论着什么,一个是皮埃尔,而另一个是阿尔伯特。
“雅各!”趁他发愣的工夫,皮埃尔已经大步走了过来,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好久不见!”
“皮埃尔。”雅各跟他打招呼,但目光仍然停留在阿尔伯特身上。阿尔伯特也看到了他,表情却毫无变化,只是注视着雅各惶恐不安地跟着皮埃尔来到桌边。
雷耶先生也露出笑容,起身跟雅各拥抱:“雅各,最近怎么样?”
“呃,还不错。”雅各尴尬地说,转向纹丝不动的阿尔伯特,叫了一声,“阿尔伯特。”
“莱格里斯先生。”阿尔伯特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好像眼前只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第三章: 陌路
“简单来说,我从来没有打算要永久关闭雷耶歌剧院。你应该记得,宣布暂时歇业的时候我说过,等形势稳定下来,我们就会重开。现在局势确实稳定了很多,不过,制宪会议还没结束,宪法还没颁布,会上的派系也比较复杂,我没有时间去管理剧院。而且我年纪大了,早该退休了。阿尔伯特同意接任我成为剧院经理——他的管理能力很强,又是优秀的音乐家。本来我想过找你当剧院经理的,但我希望你能把精力集中在创作上,不要分心。”
雅各心不在焉地听雷耶先生解释,悄悄观察坐在对面的昔日的恋人。一年多不见,阿尔伯特瘦了,看起来比以前老了一些,脸色也很阴沉,不像以前在贵族圈子里那样风流倜傥,也不像后来与雅各在一起时那么轻松快乐。他唇边常常挂着的那丝或嘲讽或真诚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了。实际上,雅各都有点怀疑他到底还会不会笑。阿尔伯特看雅各的目光很陌生,冷冰冰的,让他有些不安。
“……总而言之,剧院经营的一切事务都交给阿尔伯特,我和皮埃尔只是他的说客,尽全力支持他。包括这次邀请你重新加入,也是他主动提出的。他可关心你的作品了,一直问我你的情况,不过我也真不明白,你们俩怎么会突然断了联系。”雷耶先生终于打住了话头,向阿尔伯特看去。
阿尔伯特的脸色又沉了几分,接着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莱格里斯先生,这次约您来,是想邀请您担任雷耶歌剧院音乐总监的职务,负责选取剧目、招募演员乐手、指导各剧排练。我也会参与这些过程,但决定权在您,我会处理剧院其他的一切事务。当然,您的作品将成为固定剧目长期演出。您在雷耶歌剧院工作多年,又是当今法国最著名的作曲家,无疑是我们的最佳人选。像您现在这样做一个自由职业的音乐家,自由归自由,但极不稳定,特别是在当前。如果您来雷耶歌剧院,我会尽可能保证您的工作自由,您也能领到固定的薪金,这对您自己和家人都是件好事。老实说,我们的资金本来只是够用,对您开不出很高的价码,但雷耶歌剧院对革命派影响很大,您选择这里的话,绝不会吃亏。”
雅各愣愣地听他讲话,他的言辞和雅各前几日遇到的其他剧院经理相似,但丝毫没有殷切的意思,生硬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负和敌意,像是极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这么做。
“你应该还有其他人选的,”雅各低声说,突然意识到阿尔伯特对他用的都是敬语,连忙更正,“我是说,您……塞维涅子爵,您不必选我,真的。”
“我不再是子爵了,名字里的‘德’也去掉了,叫我先生就行。”
“哦……哦,塞维涅先生。”
“我起初也有所顾虑不想找您,但我听了您一年来的作品,没有人能比得上您,这显而易见。”阿尔伯特淡淡地说,“这个选择对剧院有益,和私人关系无关。我也希望您能做出理智的选择。”
皮埃尔简直听不下去了,插话道:“我真不理解到底有什么不愉快能让你们闹僵成这样,还神神秘秘的不让别人知道。你们原来关系那么好,是该和好了,动不动就绝交,还‘您’来‘您’去的,像小孩子一样。我是为我的两个朋友继续投资剧院的,可不希望剧院由一对仇敌经营。真的很难解决矛盾的话,宁可打一架,真的,打一架就好了……只是当心别伤了手,你们都要握指挥棒的。
阿尔伯特本来没搭理他,听到最后几句话,板着的脸终于松了几分。他继续对雅各说:“我们的分歧仍然存在,但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工作关系。”
雅各打心底里不愿接受这个邀请,阿尔伯特的声音里带着憎恶,而雅各心知肚明这种憎恶正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希望自己今后天天都要面对阿尔伯特的恨意与自己的内疚。但他的头脑告诉他,阿尔伯特说得没错,他根本无需考虑其他剧院的邀请,就应该选择雷耶歌剧院。以雅各对阿尔伯特的了解,像他这样行动力极强又富有领袖才能的人,雷耶歌剧院在他手下一定能走向辉煌,只要雅各跟着阿尔伯特走,就无需担心剧院的前景。而要雅各这个所谓第三等级的音乐代言人,去指导第三等级最喜爱的雷耶歌剧院,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那好吧。”终于,他下定决心,直视阿尔伯特,“我愿意加入雷耶歌剧院。”
雷耶先生欣慰地点头,皮埃尔直接兴奋地跳了起来:“太好了!”阿尔伯特的嘴唇也微微弯了一下,但那不是笑容。他只是站起身,向雅各伸出手:“合作愉快。”
阿尔伯特的手仍然有力,紧紧挤压着雅各的手指,让雅各有一种错觉,好像随时都会被他拉过去抱住一样。但这样的错觉稍纵即逝,阿尔伯特很快松开他的手,坐了下来。
接着,阿尔伯特问了雅各最近作曲的情况,又跟他说了自己对雷耶歌剧院的计划:开幕首演雅各的新剧《新爱洛依丝》,再与《画家梦》、《巴黎一夜》和《费加罗的婚礼》交替上演。阿尔伯特的新剧《克莱丽莎》即将完成,可以放在这个演出季末或者下一个演出季。阿尔伯特还征求雅各的意见,问他要不要开几场革命音乐会:“要招揽新观众,演出革命作品显然是最快的办法,您又是以革命歌曲闻名的。但考虑到政治因素,要是您不愿意,也不用勉强。”
“我没意见。”
“那好。”阿尔伯特说,“演出季开幕以后我们来安排时间。”
他的话语里似乎带着一丝关切,让雅各不由想到自己刚刚凭《画家梦》名声大震的时候,曾跟阿尔伯特讨论过自己和第三等级的关系。那时的他为自己的音乐能够鼓舞人心而兴奋自豪,但又担心人们对他寄予了太多期许。每当人们说他是第三等级作曲家的时候,那个头衔背后的意义总让他惴惴不安。那时阿尔伯特劝慰他说:“你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就够了,别管别人怎么想。万一真有什么,你还有我呢。” 雅各觉得阿尔伯特简直把自己当成了需要骑士来保护的小姑娘,不满地跟他争论,但他感受到了和另一个人分享人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