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塞维涅反对革命,又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本庭宣判对他处以死刑。”法官的声音里没有起伏,又敲了一下锤子,“下一个!”
雅各被带离法庭的时候,可算体会到了千夫所指的感觉。周围的人们无不对他指指点点,污言秽语冲击着他的耳膜,甚至有人啐的一口将唾沫吐到他身上。雅各厌恶地闭上眼睛。等在外面的其他死刑犯也听到了动静,见雅各加入他们的行列,纷纷后退了几步,充满敌意地盯着他看,尤其是那几个曾经和雅各在同一件囚室呆过的年轻男犯人。只有梅兰妮带着保罗迎上前去,关切地帮他将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声音虚弱:“你没事吧?”
“我没事。”雅各疲惫地说。
梅兰妮见到周围人的抵触,像是抗议似地挽起雅各的胳膊,带他远离了那些人:“听着,雅各,无论那个人说的是真是假,我都相信你和阿尔伯特……尤其是阿尔伯特,也许他以前曾经品行不端,但我儿时就认识他了,他又是皮埃尔从小就最信任的好伙伴,我们一直都知道他的心地是极好的。更别提现在了,你说是不是?”
“我知道,谢谢你……”雅各勉强对她笑了笑,“你感觉好些了吗?刚才在法庭上……”
梅兰妮惨淡地一笑:“人都是要一死的,即使是保罗,我们做父母的怎么都不舍得,但他总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他真跟我们一起去了,那至少……至少没有孤零零地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至少有我们在他身边他不用害怕,至少这样他也能早日和他父亲团聚,皮埃尔一定想他想得要疯了。雅各,再坚持一天,到了明天,我们就能解脱了。”
把犯人押入死刑囚牢后,狱卒给每个人发了纸笔,方便他们写遗书。很多人都没有写,因为他们家里已经没有人能够接收这样的遗书了,有的家人已经死去,有的家人则在这同一批死刑犯中。
唯一奋笔疾书的,是独自盘腿坐在囚牢角落里的雅各。自从进了囚牢后,他便写个不停,甚至向其他没有写遗书的人讨要了白纸和墨水,写了一页又一页。他写的不是信,而是一首曲子,他的最后一首曲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作曲了,实际上,在决定逃亡美国之后,他整天忙碌着整理东西安排行程,后来又被关入大牢,根本无法作曲。现在他已时日无多,再不作曲,就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不敢去想自己的作品将来会如何。他的得意之作《伊曼努尔》原稿已被焚烧,本要带去美国的那些手稿——诸如《画家梦》那写满了阿尔伯特的批语的第一稿——都在他的手提箱里,现在恐怕也早就被没收销毁了。至于现在在监狱里写的这些,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当成垃圾扔掉吧。
他原本还有许多作曲的计划。到了美国以后,虽然要先找到谋生的手段,但他从未想过要放弃音乐。哪怕没有剧院给他演出,至少他可以找英国的出版商出版。他还打算抽空学习美国土着还有来自各国殖民者的传统音乐风格,尝试新的写法。阿尔伯特也提议过说,想和他合写些协奏曲,作为两人爱情的见证。然而,这一切现在都不可能实现了。
也许他活了这么一场,最后却连一个音符都留不下来。他此前受到的那些赞誉,转身就会被人遗忘。就连他崇拜的莫扎特,不也被埋进了乱葬岗么?
但这并没有阻止雅各的写作。在这死期将至的一刻,他正用音乐燃烧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点力量,写尽自己无限的痛苦、悔恨、遗憾、思念和深情。故人们的笑脸一个个闪现在他眼前:父母、音乐学院里的导师、雷耶先生、珍妮、剧院里的朋友们、皮埃尔……还有那座无虚席的剧场里闪闪发亮的吊灯和潮水般的掌声、散场后静谧的琴房里钢琴上摇曳的烛光……热闹嘈杂的市井小巷、金碧辉煌的舞会大厅,和阿尔伯特一起构筑的温馨的小窝……尼克跌跌撞撞的脚步、牙牙学语的稚嫩声音、抱在怀里的温暖感觉……阿尔伯特悠然弹琴的动作、认真指挥的背影、沉睡时环绕在他身上的臂膀……
雅各不由想到,自己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但恰恰是这个世界给他开了个致命的玩笑。
画上最后两道竖线,雅各精疲力尽地丢下笔,在散乱的纸张簇拥下闭起了眼睛。刚刚写下的旋律仍然萦绕在脑中,伴着他睡去。
“飞去吧,带着金色羽翼的思想;
飞去吧,栖息在茂密的山林,
那里的空气温暖而又芬芳,
那温柔的微风吹自我们新的家园。
新大陆的河岸欢迎着我们,
还有那希望的高塔。
哦,我的家园,如此美丽,又如此遥远;
哦,我的回忆,如此珍贵,又如此痛苦!
怀抱着金色竖琴的天使,
你为何杳无踪影,沉默不语?
快用歌声重燃起我们心中的回忆,
给我们说说那些过去的美好时光!
或者成为那可怜的报丧人,
用粗粝的声音宣告我们的命运;
又或成为那神秘的塞壬,
诱哄我们沉睡在这痛苦的梦境……”
雅各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听到的是梅兰妮纤细的歌声。他揉揉眼睛,梅兰妮正抱着保罗,坐在不远处对着他写的乐谱轻声哼唱着。她的声音虽然没有专业歌剧演员们那样悦耳动听,甚至还有一点点走调,但却笼罩着一种像梅兰妮本人那样的圣洁和神秘,温情脉脉,满含爱意。对许久没有听到音乐的雅各来说,无疑是天籁。
雅各听得出神,梅兰妮已经停了下来:“抱歉,打扰你了么?”
“不不不……”雅各连忙说,“请继续。”
梅兰妮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不太会唱歌,可刚才保罗哭得厉害,我看到你写了曲子,就试试唱歌哄他,他一听就安静下来了。他真的很喜欢音乐,如果活下去,说不定会变得像你一样呢。”
是啊,如果活下去的话……雅各心头一紧,不知该如何回答。梅兰妮沉默了片刻,又自顾自地唱了起来。不一会,一个清丽的女声加入了她。雅各惊异地抬头,另一个被判死刑的年轻女子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半跪在梅兰妮身边,跟着唱了起来。
她们的歌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人们纷纷聚拢过来,有的坐下聆听,更多的则加入了合唱。他们之中大都是受过艺术教育的贵族,唱起来并不吃力,尽管因为没有指挥而唱得参差不齐,但无不带着某种虔诚的情感。雅各凝望着歌唱中的人们,视线渐渐被泪光模糊。
清晨的革命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恐怖专政已经开始了好几个月,可人们似乎并没有厌倦每天的行刑。相反,人们似乎把这当成了一种新的娱乐方式,互相寒暄聊天,甚至自顾自地坐着织毛线,心不在焉地看着断头台那里的动静,然后在犯人被处决的时候起哄着喊几声。
雅各站在囚车上望着聚集的人群。这样的场景让他想到剧院——这些人也许也曾光顾过雷耶歌剧院,以前阿尔伯特在那里公演他那些浮夸的歌剧时,这些人也曾边看戏边织着毛线聊天。曾几何时,他的梦想便是给这些人创作出真正属于他们的音乐,当他的作品开始公演以后,观众席里那些衣着朴素的人们的陶醉眼神曾让他欣喜若狂。是什么样的力量压制住了他的音乐,令它消失无踪了呢?如今剧院关闭了,革命广场竟成了全巴黎最炙手可热的剧院。
监狱的铁门打开了,囚车缓缓向断头台驶去。人群骚动起来。而与此同时,一个女声从囚车上传了出来:“飞去吧,带着金色羽翼的思想……”雅各惊异得回头,那是先前和梅兰妮一起唱歌的那个年轻女人。雅各在监狱里听说,她是某个低等贵族家的女儿,父母兄弟都已被处决了,只剩下她一个。她自小学习音乐,甚至考虑过去参加雷耶歌剧院的试演,但父母担心局势紧张,阻止了她。
押送囚车的士兵也听到了她的歌声,正要叫她闭嘴,又有一个男人跟着唱了起来:“飞去吧,栖息在茂密的山林……”
“那里的空气温暖而又芬芳,那温柔的微风吹自我们新的家园……”越来越多的歌声响了起来,广场上的人们注意到了囚车上传来的声音,纷纷安静下来,好奇地听着。噙着泪水的梅兰妮拉住了雅各的手,两人都手指冰凉,但在这紧紧相握中,似乎都逐渐温暖了起来。
又有另一只手拉住了他。雅各一看,那是站在他另一边的一个年轻男子。此前,那人和其他人一样对雅各退避三舍,兴许是因为对昨天在法庭上揭露的丑闻心怀戒备的缘故。但此时,那人终于放下了敌意,甚至向雅各露出了包容和友好的微笑。囚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拉住了身边人的手,在汲取他人力量的同时,也给他人带来了依靠。在那像怪物般张着血盆大口的断头台前,这些身份各异政见不同的人们融为了一个整体,坦然共赴死亡。
雅各没想到他们中有不少人在监狱里唱了几遍就记住了歌词,即使那些没有背歌词的人,也跟在后面认真哼着旋律。他们珍惜这首歌,不仅是因为雅各写得好,更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歌唱的机会了。
聚拢在断头台边的人群鸦雀无声,就连押送囚车的士兵和等待在断头台边的刽子手都像中了魔一样,呆呆地望着囚车上一起歌唱的人们,直到囚车在断头台下停住,歌声也随之停了下来。
人们像是猛然从那动人心魄的合唱中惊醒过来,紧张地盯着囚车,观察犯人们下一步还有什么惊人的动作。犯人们也盯着人群,不确定是否会有人被音乐打动、大声疾呼刀下留人。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士兵跃下囚车,熟练地将其中一位犯人拉上了断头台。人群又骚动起来,也许是急于掩盖刚才在音乐中感受到的羞愧和慈悲,他们的欢呼声和叫骂声与往日相比似乎更为猛烈。臭鸡蛋和发烂的西红柿砸到囚车的栏杆和犯人们的头上,但犯人们纹丝不动,早已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囚车上的人越来越少,雅各已经不再去数断头台上发出的钝响了,先前唱得最好的那个年轻女人,还有刚才他身边的那个男子也早已不见了踪影。这时,一个士兵粗暴地抓起雅各的胳膊,将他拖了出去。“雅各!”梅兰妮惊呼道。雅各最后望了她和保罗一眼,低头走上了断头台。
“打倒寄生虫!”“共和国万岁!”底下狂热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人们根本不在乎断头台上的是谁,在他们看来,这些很快就要身首异处的可怜虫看起来都一样。倘若阿尔伯特站在这里,他们恐怕根本不会认出这是曾被他们视为革命英雄的进步贵族,正像此刻他们根本不知道断头台上站着的是他们最喜爱的《自由颂》的作者。他们只是嗜血的秃鹫,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便猛扑上来。
他们曾经心向往之的革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雅各想起自己和阿尔伯特的讨论。没有人说得出确切的答案,事到如今,雅各也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了。
刽子手身边的神父捧着圣经走了过来:“孩子,最后做一次祷告吧。”
“抱歉,我不信教。”雅各淡淡地说。
“又是一个无神论的革命青年啊,结果却遭遇了这样的命运。”神父叹了口气,“但无论如何,祷告一下总没什么坏处。”说着,他便翻开圣经,念念有词起来。
雅各瞥了圣经一眼,惊异地抬头看了看神父,但神父并没有几乎同他交谈的意思。他急忙环顾广场四周,并无任何异象。他又向那本圣经看去,想确认自己刚才看到的并不是幻觉,但神父已经合上了圣经,画了个十字。
刽子手狠狠一推,雅各踉跄着跪倒在地。广场上瞬间安静了,人们伸长脖子,等待那致命的一击。果然是濒死前的幻觉啊,雅各自嘲地心想,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中闪过了阿尔伯特和尼克的影子。
对不起,我的挚爱,再见了。他默默在心里念道。
但除了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他的脑海中还有另一样东西挥之不去:
在神父刚才翻到的那页圣经的页脚,赫然画着一朵猩红色的小花。
第二十章: 新大陆
阿尔伯特差点是被装进棺材里抬下船的。航程中,船在南美停靠了两天,有些黑奴上了船,不久船上就爆发了疟疾,不知是因为来自欧洲的旅客们水土不服,还是受到了刚上船的黑奴的感染。
阿尔伯特担忧雅各的命运,无法呆在船舱里,成天坐在甲板上吹风,就这样也感染了疟疾,加上心中郁结,一发作便是生死攸关。所幸因为及时隔离,皮埃尔、尼克和伊莎贝尔都没有被传染,而阿尔伯特只有在其他奄奄一息的欧洲病患之中等待死亡。
命运更悲惨的是那些黑奴。他们聚集在狭小的空间里,医务人员人手短缺,根本顾不上他们,转眼疫情就传遍了。最后,死者的尸体和那些濒临死亡的重病患者被一个个扔进了海里。
而那些白人病患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阿尔伯特眼睁睁地看着有些尚在呼吸的病友被抬走,预感自己死期将至。但即使他已病入膏肓,并没有人试图将他拖走。那是因为皮埃尔拿出了自己的政治才能,在外替他斡旋争取时间。每天他都会收到皮埃尔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坚持下去,想想那些等着见你的人们。
他想到雅各,想到皮埃尔跟他说的那些听上去像神话一样的红花侠的故事。他相信雅各在努力求生,为的就是和他们团聚。他不能让雅各一到美国就听说他的死讯,不,他要健康地活着,站着,笑着,迎接雅各的归来。
但要是雅各没能获救呢?那个红花侠听上去根本不可靠,皮埃尔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红花侠所救,却根本不知道恩人的真实姓名,更何况,被红花侠从断头台救下的只是少数。也许此时此刻雅各已经身首异处……想象中雅各毫无生气的身体和触目惊心的鲜血令阿尔伯特恐惧万分,似乎他自己的生命力也随之一点点消逝。他不知道自己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黑暗逐渐笼罩了他的意识,催促他沉睡。
但就在他疲惫不堪地想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雅各下船时四处张望的期待眼神。他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因为他还不能放弃。
下了船皮埃尔便带他直奔医院,在医院静养了一段时日,他竟痊愈了。但是,雅各、梅兰妮和保罗都还没有来,阿尔伯特注意到皮埃尔的神情也逐渐消沉了下去。
每天他们都会去码头上等待,有时一等就是一天。来自各地的船只来来去去,却怎么也没有熟人的影子。他常有错觉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但一回头看到的却是其他人在互相拥抱。原本在船上还乖巧听话的尼克如今夜夜哭闹着想爸爸,阿尔伯特耐心哄他入睡,自己却悲从中来,难以入眠。他轻轻抚摸尼克那和雅各一样浓密柔软的金发,无声地流泪,因为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苟活也许是一个错误,躺在船上的病床上的时候他便应当放弃了。
有时他会和皮埃尔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来码头了。但第二天,两人却又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旅馆门口,一同步行前去码头。他们俩都憔悴了许多,脸上皱纹开始有些明显了,发间的银丝也渐渐明显了起来。
汽笛鸣响,又一艘船靠岸了,挤在甲板栏杆边上的人们欢呼着鱼贯而下。和阿尔伯特平日见到的其他移民一样,他们大都衣着朴素,因为旅途劳顿而脏兮兮的,笑容却比欧洲各处的平民都要灿烂,眼里闪烁着充满希望的光芒。他们厌倦了欧洲的战乱和纷争,来到新大陆开始新的生活。但阿尔伯特和皮埃尔已绝望了太多次,再也无法被这种情感感染了,只有伸长脖子,徒劳地茫茫人海中寻找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