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望一望我,神情仍似犹豫,但嘴上却说了好。
我心里倒迟疑了。可好便好吧。
公司里当然没什么事要我到英国去。我本也不预备去。可话是这么说了。回过头,我向陈立人报备要假。
因要了一个月份的假期,陈立人坐在办公桌前,对我皱起眉。
不用他问,我即坦白道:“跟朋友出门玩一趟。”想想,婉转地补一句:“我也大概有两年没有大休了。”
陈立人才笑了,打量我,“跟女朋友出门可以直说的,不用拐弯抹角。”
我佯一叹道:“是倒好了,只是个男的朋友。”
陈立人这时又不笑了,神情再严正,忽问:“该不会是赵宽宜?”
我怔了一下,便笑一笑。
“陈董,倒不知道您会凭空算命啊。”
陈立人不接这句,却问:“我可知道你近一阵子跟他往来很勤快,不总在一起晚饭吗?”
我心中一顿,面上仍笑。
“哪里总是。”我道:“朋友私下吃顿饭,联络感情,不为过吧?”
陈立人注视着我,“是不为过,但连续吃好几晚,那感情可太好了。我怎么记得你们之前还没那样好。”
我不语,可望他脸色,忽有了联想。我笑一笑,和他道破:“我们就是朋友,跟他,是从不讲公事的,我并没有意思离开公司,况且,您这边福利可好了,我怎么舍得走。假如您不放心,那我也就——”
陈立人当即打断我,讲:“好了好了,哪有这么严重!”一顿,笑了笑,正色地看我,“我没有怀疑你什么。我只是——当他在挖你过去为他做事。要知道,公司一向是没了你不行。”
我睇他,笑道:“哦,可承蒙您看得起啊。”
陈立人轻咳了声。
我再和他表明清楚:“我是真不可能到他公司去的。”想了想道:“他当朋友是很好,可当老板,却不是那么好。”
陈立人一听,扬起眉,只看我不讲话。
我当知要恭维:“那当然了,不用讲的,您不管当朋友或老板都是很好。”
听罢,陈立人才算笑意开怀。他抬手来,摆了一摆,低头继续办公,一面道:“行了,准假准假,去吧,”
四十一
父母协议分居这一件事,我并不瞒住赵宽宜。可这一趟临时英国行,我却有种彷佛不足以去道之的为难,也不知道赵宽宜有没有听出来。他是未表露奇怪。他反正本来都这样的。因预定有变,商量后,我便要先跟母亲到伦敦,再和赵宽宜在巴黎会合。
只是法国罢工到八月底才算告终,威廉先生继女儿的婚礼最后定在九月中的一个日子。
赵宽宜却在那之前要去一趟纽约。不得已,行程再改,好容易终定下。我依然先带母亲飞往伦敦。这之前,母亲已透过张秘书告诉过父亲。自定下协议后,她须得找到父亲的事情,全托了张秘书。
到出发时,欧洲那里天气可算凉了。
台北总不时有雨,伦敦亦是,却又很不同。飞机降落在希斯洛机场,即明显得感受到气候变化,飞机外的天,雾灰灰地一片。
是傍晚了。
飞了近十几个钟头,母亲看来很疲倦。在飞机上,她没睡得太好,时常醒着。可能紧张,或者对往后的安排不安;飞行中,她向空服员要了两次红酒。
我跟母亲在机场附近的阿罗拉酒店住了一晚。隔日九点多钟时,来接的人已等在大厅了。是一位女士,轻便衣装,灰白的头发随兴挽在肩上,很有青春的情怀。正是母亲那位表姊。
她看到母亲,好亲切地来拉手,热烈问候。母亲脸上有笑,又彷佛百感交集。大概从前两人很好,寒暄过两句,已很熟悉地交谈起来。
两人径自在那叙旧,好片刻终于静下,又似忆起什么往昔,都对彼此笑了笑。表姨这时才往我看来。
我客气问候:“您好。”
表姨一笑,对母亲道:“都这样大了,可长得好啊。上次看见,记得还在学走路——时间真过得太快了。”
母亲瞥我一眼,亦笑一笑,对表姨附和:“是啊,是过得太快了。”
表姨又来拉了拉母亲的手。她道:“以后会过得更快,但要更好。”
母亲未作声。我看见她的另一只手也去握住了表姨的手。我不禁望她的脸,一时心中不知能怎么感慨。
表姨在说着:“好了,我们快去我那里吧,车子停在外面了。”
酒店外停有一辆灰色休旅车。驾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是西方面孔,高头大马的,穿着随兴;他朝我们望,很开怀地打招呼。
表姨介绍了他,名字是叫Ronnie。他跟表姨是一条路上的邻居。表姨车子前日送保养厂,本要和他商借车子,他却更热心,自愿当司机。
表姨家是在距离伦敦不远的肯郡内的坎特伯雷。比起伦敦,那里天气好很多。又是出名的观光地,商店不少,各方面都便利。
表姨的房子离市中心远一些。是拥有绿色草皮的两层楼。周围全是一样的房子,可都自有特色。
那位Ronnie先生就住在表姨家对门。
表姨的家里,现在除了她自己,还住了两个女孩子,都是学生,欧洲人。她的女儿平常在曼彻斯特,只有假日才回来。
我将行李都提去楼上的房间。下楼时,表姨在厨房张罗吃的,母亲和那两位女学生都在客厅,搭讪的话说得不太连贯;可并不拘谨,倒像不习惯,是很难得才用上了英文。
傍晚时,表姨请来朋友以及邻居,在她的房子里为母亲办了一场欢迎会。
来的人有很多,东或西方面孔,年轻的或者在母亲表姨这个年纪的。母亲在应酬方面当不及赵小姐或者许女士,可也不生疏,还能应付好。我未时常伴在她身边,总有表姨,以及那Ronnie;他可实实在在是一个热心人。
差不多到九点钟,客人就陆续地走了,最后客厅那里只剩下母亲和表姨。
我上楼了一趟,又走下来,在楼梯口即听到她们的几句谈话。想一想后,我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人。是住这里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她还穿着今晚为欢迎会换上的碎花洋装。她在泡茶,看到我,笑了一笑,径自给了我一杯。
我道谢,坐到餐桌的另一角。她也坐过来,端着茶,介绍她自己。我才知道她来自荷兰。
我跟她就坐在这里随意地聊起来,直到表姨进来,看时间很晚才散了。
上楼时,经过母亲住的那间房,我停了停,走近前敲一敲门就推开。里头只点了一盏桌灯,不很亮。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行李箱摊开在床上,正把里头的衣物取了出来。
她看是我,手上也不停,可开了口:“你表姨有几个朋友倒跟我有话讲,他们说明天带我去看教堂。”
我出声:“是吗?”
母亲沉默着,只点了点头,过一下又说:“住在这里,应该会真的很不错。”
我不作声,可还站在门边。到把房内都看遍后,我才道:“今天也累了,早点睡。”
母亲停下了整理,往我望来。
她的半张脸被灯影蒙了层柔黄,整个人的神气隐约地似有点不一样。她说:“你也早点睡吧。”
我在坎特伯雷待了近一星期,到参加婚礼的前一日才走。离开时,表姨的邻居Ronnie再度发挥热心,送我去机场。一进伦敦,天气又变了,在飘着细雨,比几日前又感到凉得多。也是太习惯了台北温暖的气候。
我搭机到巴黎时,只早上八点多钟,机场外的地面还湿泞未干,是也才下过雨;机场内还算温暖,可通过空桥时,却实在的冷。
因各种考虑,我和赵宽宜之前已讲好,他要早我两天去到Rivières。因离马赛仅两小时车程,他会在今天到马赛来接我。我在机场内买了咖啡和报纸,去候机室,等到时间就乘上飞往马赛的班机。
一个多钟头后,飞机降落在马赛机场。
比起伦敦和巴黎,马赛天气可要好太多。是晴日,风光正好。我拖着行李箱出机场,尚未打电话,就望见了赵宽宜。
他衣装休闲,可也有讲究的地方,头发仍旧梳理得很妥切。他靠着一辆白色沃尔沃,一面在点烟。那辆车子设计老,尾短头长,看来很笨又重,不过可不破烂,是保养得很好。
我喊了他,他即望来。我几步走近,笑问他:“哪来这么拉风的车?”
赵宽宜开口:“和Guillaume借来的。”就去开了车门,示意我,“行李放到后头吧。”
我便照办,之后上了车。
“这里天气真好。”我说:“巴黎可真冷,不是才九月吗?”
赵宽宜将车子驶出机场,一面道:“这两天巴黎天气是不很好,正常来讲,要到十月以后才算是冷。”
听他说,我忽忆起一件往昔。也是从前那次感恩节假期,我在巴黎,并不觉得这座城市如何风情万种,只有潇潇地冷,才出门,就想着要回去。我当然没有回去,还跟着他四处晃,随便地走,上酒吧喝酒。又明知下雨,非要赶去看在两条街外的影厅上映的电影,弄得全身衣服都湿了,差点被剪票的人挡在外头,想起来,都要好笑。
当时可很埋怨赵宽宜。我现在倒怀念了。可我并不打算对他讲起来。
我还是开口,只问:“明天就是婚礼了,那Vonnie也回去Rivières了吧?”
赵宽宜摇头道:“她一直住附近的Saint-Ambroix,明天先在市政厅登记了才回来,婚宴是办在Guillaume的果园。”停一停,“也不用我们忙的。”
“那我可放心的当客人了。”我说着,一望窗外的蓝天,不禁又讲:“天气这样好,直接回去是不是太可惜了?”
赵宽宜看来一眼,似也想了想便道:“到旧港去吧,可以在那里吃点东西。”
于是去了旧港。
赵宽宜将车子停到码头附近,那里泊了满满的游艇渔船,不少人在那拍照。已不算早了,另一边的鱼市,只看见两三个摊子还卖着烤鱼。买的人用纸盘子端着,站在路边就吃起来。
赵宽宜和我倒往另一头的路走,那一带开了不少餐馆,也有咖啡店,许多人坐在露天座位,正惬意闲聊,或什么也不做。
我跟他就在这里信步地走,后来进一家餐馆吃饭。今日推荐当为鱼汤。我不很饿,又从前在诺曼底喝过一次,并不感到喜欢。
赵宽宜听了,好似不以为然。他说,是那厨师做不好。我姑且信之了。
鱼汤端上来后,面包跟着放满桌,份量都惊人。我忘记还有这样配餐,一时无语地瞧向赵宽宜,他毫不理我,就径自喝他的水。
好在汤的味道很不错,至少推翻了印象。
侍者还向我们推荐了Bandol产的一款白酒。酒的滋味很好,假如不在白天,可能够再要一杯。
吃好饭后,我们便往停车的地方走,也不急,可到处都是观光客,惬意便少了一点。我还是进一家店看了东西,打算送Marina,主要还要选给Vonnie的结婚礼。
Marina是威廉先生再娶的太太。算一算,婚是在赵宽宜十五岁结的。也因Marina的鼓励和影响,威廉先生后来才寄了明信片给赵宽宜。
坦白说,直到现在,我还未能清楚赵宽宜是不是接受了他的生父。从前他给我看那张明信片,一面讲给我听时,感觉彷佛不很愿意见面。
可在那不久,我跟他以网络通讯,忘了说什么,他忽讲,他和他生父已碰过面的事,是很平淡地口气。
我则在过了好久,很偶然地见到了威廉先生跟Marina。那时Marina的女儿Vonnie在纽约念书,两人来探望。
当然赵宽宜一直是在纽约。我去找他,那之前他不曾提起来,可也不避忌我,带我一起和他们见面。
“你不送礼也不要紧,Vonnie不会在意。”
走出店里,赵宽宜对我说。我只笑一笑。
取了车子,再重新上路。一出市区,建筑物慢慢地少了,路面越渐宽阔,两面都是田园。天气还一样的好。
我问:“把窗户打开怎么样?”
赵宽宜仍望着前方道路,可一面就关了空调。我将车窗放下。暖风正轻吹,蓝天绿地,彷佛世上一切都可以不要管。
我开了音乐来听。里面有唱盘,是轻快的一首老歌,唱出一句salade de fruits…我挪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对着窗外。
我忍不住闭上眼。那歌词不停地在耳边绕,on a donné chacun de tout son Coeur,ce qu‘il y avait en nous de meilleur。
彼此都能知晓对方的心意,还有,那优点与喜好——在这么地唱。我不禁想,或许,假如有一天能够。
车子走了好一阵子,终于到了Rivières。
Rivières是个不很大的村庄,以村政厅为中心往外延伸,不用太多工夫就走得完。这里有两座古堡,以及一座哥德式教堂,可不太多观光客。附近城市的人则会在这里置产渡假,尤其夏天时。
威廉先生的家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附近果园多为他们一家所有。威廉先生的房子就盖在果园前面,占地亦广,为两层楼高的房子。这里的建物多为石造,全具历史性,新建的房子倒很少。
赵宽宜把车开进小花园里。
屋子前有露台,一只黄金猎犬躺在那里,大概听见汽车声,倏地站起来,吠了几声,不过在赵宽宜下车后就停了。
本来紧闭的屋门忽打开来,走出一个身材略丰满的中年妇人,是西方面孔。她一脸欢欣,在用法文说话。可说得快,我一时不能听清。
那只狗在她腿边不停地转,她分心去喊一句,狗便回到刚才的地方伏下。她朝我和赵宽宜看来,张开手,先迎向我。
“Cheng,哦,好久不见。”
我打招呼:“Marina。”
她笑嚷了两句,对我施行起法国人的那套——脸贴脸,可好几次。我无从避开,也不应当,是同礼问候。
放开我后,Marina也去拥了赵宽宜,一样地碰脸。她才道:“这一路可累了,我们快进去,刚好到时间喝茶。”
我应了好,并不让她拖行李。在这之间,狗也要进来,不过门很快关上,它在外头吠,赵宽宜便又回去开门。
进屋即为客厅,不算小,但也不至于空广。和门正对着的是阳台,一面的墙则有壁炉。这里到处都收拾了整齐,充斥香气,又彷佛糖果一般的甜味。
Marina朝里喊了两声,过一下,一个人从另一端的门廊进来了。是男人,高高瘦瘦的,白头发,有点年纪,看来倒不显老。他面孔很深刻,五官却又略有东方人的细致。
可假如和赵宽宜站到一起,那东方血统就不能算明显了。赵宽宜一直都和赵小姐要肖似得多。
我出声问候:“您好。”
威廉先生微笑,来和我握一握手,也免不了脸贴脸好几下。他对赵宽宜说话,一面拥住他。两人仅意思地碰了两下脸。
Marina在旁道:“先上楼放行李吧,然后我们在这里喝茶。”
“我带你上去。”赵宽宜开口。
我便拖了行李,跟赵宽宜往门廊后走。后面有一条长廊,靠外的窗全推了开,阳光晒进来,一路通亮。
赵宽宜带我上楼。上面有三间房,他打开中间的那间。
房中一切可看出是精心布置。有一扇窗正对着门口,正开着,窗框的木条有着斑驳的痕迹,却更增添一丝温暖。我到处看了看,书桌上有一本小说集,当然是法文的。我伸手翻了翻,发觉有一页折角。
我回头笑道:“这里本来是谁的房间吗?”
赵宽宜彷佛不解,他道:“应该没人住的,Vonnie搬出去很久了,原来也不住这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