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睇着他,含蓄地说:“哦,我还以为是你在住的。”
赵宽宜似笑了一下,讲:“我就住隔壁,”
我佯咳一声,别开眼,又看一眼那本书,便拿来递给他,“那这不知道谁在看的?还特意折了起来。”
赵宽宜接了,只翻了翻又放回去。他说:“你先收拾一下吧。等等我过来喊你一起下楼。”
“好。”我说。
赵宽宜便走了出去。我脱下外衣,披到一张椅子上,走到窗前。我两手撑在木框上,往外张望。
外面的墙面爬满了树藤。我看不出那会是什么树种。再往外望,可见层层的挨着一起的各色房子,又远一点,满目都是锦簇的充斥了新鲜的绿意。我不由得心情放了轻松,什么都不想。
也确实不当在这时候想些没意思的,太煞风景。
我在那看了好一下,没有忍住呵欠,就走了开到床上。一坐下,才真感到了疲困,一大清早即出门,是有些撑不住。
躺一会儿就好,我想,又闭一闭眼。
等我张开眼时,房内已不再明亮。也不完全暗,彷佛晕开的溟蒙的光掖满四处,凉风在那徐吹。我的面正朝着窗口,望见那暗蓝夜空,心里还迷迷糊糊,好一下才想起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捂一把脸,坐起来,一件外衣从身上往下滑去。
是我的。可本来该挂在了椅背。我往门口看,门已阖上。我看一看时间,已要八点钟。
我赶紧起来,整理好穿着。开门出去到楼下时,隐约听到谈话声。我循声去。走廊后有餐厅,Marina就在那,站一张桌子讲个不停。威廉先生则背对我这一面。狗伏在他脚边。他时不时好似附和地点头。Marina当在对他说话。
而赵宽宜坐在另一面,他似要起身,头一抬,朝我望来。
他一顿,出声:“过来吧。”
Marina声音这才停了,对我看来。和她对坐的威廉先生亦回身。两人都对我笑了一笑。
Marina笑道:“可刚好,正要喊你来的,差不多吃饭了。”
我可很不好意思,走进去,开口:“抱歉,我竟然睡着了。”
Marina笑了笑,“没什么,Kuan说你一大早出门,那一定很累的,就怕你睡不好。来吧,快来这里坐,先喝一点东西。”
我便到赵宽宜旁边的空位坐下。
桌子上已搁了酒,和搭配起士的咸饼干。食物按照次序地上桌。法国人吃饭是一道道上来的,也一向慢,就算在自己家里,仍不急不徐。又爱说话,好像吃饭是为了要闲聊的,要问一下家常,讲一讲亲友的闲事。全是必须。
Marina性格开朗,她当不会少过话题。威廉先生显得话少,可不算沉默,时时招呼我吃这个,试试那个,又注意提醒Marina吃饭。
比起这两人,我跟赵宽宜实在说得少。
Marina法文说得很快,偶尔我听得不及,好在有赵宽宜,他有时解释给我听,有时则帮我回答了。
后面还要喝茶。我在那时将买的礼物送给Marina。她很高兴,抱住我亲了又亲,简直要招架不住。
等吃完了茶已经很晚。威廉先生和Marina明天要先前往Saint-Ambroix,我本打算帮忙收拾散后,Marina却不愿意了,她执意我和赵宽宜上楼去休息。
我只好对他们道晚安。当然又好一阵亲吻才算结束。我跟赵宽宜上楼,忍不住针对这个bisous说了一点想法。
“我一直也弄不清楚该亲几下才对。”我说。
赵宽宜一面点烟,彷佛想了想说:“反正对Marina亲多一点是不会有错。”
我忍不住笑了。到房门前,我忽起念头,拉住他说晚安,佯作苦恼道:“倒不知和你该亲几下?”
赵宽宜挑了一下眉。他抽一口烟,把烟吐在我脸上。带着香草或者蜂蜜的烟雾缭绕在我和他之间。
他靠近过来,我不觉屏息。他的唇在我脸颊碰了一下。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还在突突地跳。
他说:“晚安,祝好梦。”
…………………………………………
alade de fruits(水果沙拉)
是法文歌。小野丽莎曾经翻唱过。
找到的翻译:
on a donné chacun de tout son Coeur 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意
ce qu’il y avait en nous de meilleur 还有彼此的优点与喜好
bisous 法式亲吻
就是贴面礼
以上都是查到的,我不懂得法文啦,硬要说只有bonjour那一类(抹脸
四十二
隔天就是婚礼。一大清早,威廉先生家族中的几位亲友,以及Marina那边的两个亲属先到这里帮忙,将包装好的要分发给宾客的小糖果和礼物,放到礼物篮里。他们一面忙,一面聊个不停。可不争吵,每个人都神情欢欣。
看他们在那忙,我感到很不过意,但Marin有坚持,只要我当宾客。可也走不开身,我被拉住聊话。来的亲友都是有年纪的,年轻的一辈则在新人那里帮忙。他们什么都和我谈,包括他们自己的事,却不来问我的方面。也不冷淡,可亲切。法国人向来是很知道怎么客套又不失热情。
可他们对赵宽宜不来打招呼似乎不以为奇怪。
我在那时候也还不能跟赵宽宜说到话。只在下楼时,从窗口看见他在花园。外头有凉意,他只单穿了一件深色的针织上衣,一手插放在裤袋,稍长的头发未梳得仔细,松软的覆在额际,在那被风吹了开。他似乎喊了什么。我看到那只黄金猎犬即刻从玫瑰花丛里绕回来。
我本要走出去找他,不想被能算他的亲友之一望见,一时走不得,便没有过去。后来我能到外头时,便没有见到他了。
当然也不见狗。
在十一点钟时,负责晚宴的人上门来。白色帐篷在后面的果园里张扬起来,晴光晒在那一大一小的尖顶上,彷佛一颗亮丽的星。
房子外正要忙起来了,房子里的人们则收拾妥当,一群人各自驱车前往Saint-Ambroix。新人要在那里的市政厅先登记,晚上便会一起回来Rivières办晚宴。新人一家跟威廉先生夫妇都不是教徒,便免去了教堂仪式。
至于赵宽宜,他终于出现,可没有跟着去,和我一起待在这里。他在那些人准备出门时现身了。对那些人,他并不冷淡,他们亦不和他疏离,相互地贴面拥抱了好一下。我在客厅的窗口望见了,注意到狗也在,那蓬松的尾巴在后不停地摇动。狗的脚后跟沾了些泥土。
赵宽宜不让那只狗进到房子里。
我开门出来,笑道:“你可会躲,到现在才出现。”
赵宽宜看来,微扬了眉讲:“要有想躲,就更晚进来了。”手指一指那只狗,“它跑到旁边别人家的花园里,我上门去喊它回来。”
我亦扬眉。可非不信,当没有理由不信。这不是台湾,亦不在巴黎。上门去可不能只招呼一声。旁边的是住什么人家,我不能清楚,可想必对方能认得赵宽宜。一阵问候,或者留下喝杯茶都要可以理解。
我看向那只狗,它耷了两只耳朵,伏在门前的石阶上,模样可无辜。我走过去,坐到一侧,径自地伸手去抚摸狗的背;它并不惊吓,动都不动,露出舒服的表情。
“它叫什么?”
“Dominique。”赵宽宜答。
那只狗即刻竖起耳朵,抬头望向他,可不见再有指示,就蔫蔫地垂下了脑袋。我不禁要笑,用手揉了揉它的头。
“我小时候想过养狗。”我说:“我有一个表哥在当时养了一只柴犬,很乖巧,也不怕生人,谁都可以抱一抱,摸一摸。我去那里时,都不管我妈阻止,一直要把它抱着不放。”
赵宽宜没说话。
我续道:“我说要养,我妈当然不答应。因为养起来很麻烦,我爸也不太喜欢狗。他每次看到那只狗,脸色都不很好看。”停了停,忍不住要补一句,“很难想象他以后能跟狗亲近的样子。”
因当时不能让父亲答应,我便养不得。不过,许女士家中是有一只玩具贵宾。我在后来很无意中知道的。可我早已经不再有要养狗的念头。
“养狗是很麻烦。”在静了片刻,赵宽宜开口:“不仅要养要教,还要管。是要负责任的。”停了停,忽讲:“就比如养孩子,也该一样。”
我一怔,不禁看他。他倒没有讲下去的意思了,只道:“先进去吧,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不然到晚上要撑不住。”
下午近五点钟时,之前出门的人都回来了。又更多的人。除了新人,以及本来的亲友,还有新郎那方面的,和更多的年轻人。一大群人聚集起来,不能说小的果园,竟也觉得了拥挤。还只是前来赴宴的一小部份的人。
晚宴前有一场鸡尾酒会,因都设在果园里,众人是不经过威廉先生的房子,从另一面的入口过来的。在新人座车到达时,亲友们围在车门前,对着下车的新人洒玫瑰花瓣。新娘子Vonnie穿一身纯白蕾丝制的婚纱,很端庄美丽,比我从前见到的样子成熟多了。早不见了青涩。
此刻她手拿捧花,脸上笑意不停,挽着高大的新郎,一面走上草皮,一面接受众人祝贺。
陆续再有客人来到了。酒会并不等人,早已开始。今天有乐团到场,奏起了轻快的音乐。在场全为至亲好友,盛装却惬意又随兴,手端香槟,或用点心,自在地搭讪,并不太顾忌或要过份客套。
场中最炙手可热当为新人。Vonnie和她的丈夫Nicolas周围的亲友一拨换过一拨,谈天说笑或拍照。也另有安排摄影师,照下今日欢乐情景。
我跟赵宽宜一起去和Vonnie道贺。Vonnie看到我,露出惊喜,喊道:“哦,Cheng!想不到你能来。”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亦拥一拥她。即使她今日是新娘子——也一样好一阵脸碰脸。新郎当不在意,也在一旁跟赵宽宜来了一场贴面礼。这一直就是风俗了。
Vonnie放开我,转而去拥抱她名义上的哥哥。她和赵宽宜碰了两下脸后,向她的丈夫Nicolas介绍起来。
Nicolas则多看了一眼赵宽宜,可不太有意外,彷佛早已知情。
又聊了几句——Vonnie和赵宽宜说得多点。不知何故,谈论到了我和赵宽宜之后的行程安排,才知道他们夫妻后两天也会在巴黎。
Vonnie很兴致勃勃,问Nicolas一句,不过说得很含糊。我未能听清,不禁望向赵宽宜,他有察觉,在我耳边解释;原来Vonnie想到时在巴黎挪出时间一起吃饭。
在这时,别的几个亲友笑闹着过来了。因喊了摄影师过来,Vonnie也拉了我和赵宽宜跟着一堆人入了镜。
到天暗的时候,众人慢慢地挪到了白色大的帐篷内。里面早摆好桌椅,都采用白色的布置。桌子中央放了红玫瑰花。还有银制的烛台,场中侍者点着蜡烛,火光摇曳下,气氛更浪漫了几分。
每一个位子前都有一张小卡片,写了每一个客人的名字。可好容易等到宾客来齐,则要八点半钟了。
开席前,新人双亲轮流致词。Marin不免提到了Vonnie已过世的生父。并不伤感,是温馨怀念的。到了威廉先生,他感性地诉说有这一个女儿的好。谁都感动,新娘子亦是掉了泪。
我当也有触动,可不由得要往旁瞥一眼赵宽宜。他似乎听得入神,目光却不知道放在哪里。他又把头发全往后梳上去,跟他一身黑的西装,有几分冷峻。而前面的致词正完了。在威廉先生主持下,大家一起向新人举杯祝酒。
筵席当然为西式,一道道照次序地上。杯觥交错中,穿插了亲友为新人准备的节目,或唱歌或跳舞,十足热络。又不停敬酒,桌上红酒及香槟都不是最初的那一瓶了。
同桌的多为威廉先生家族的人。女多男少,年纪都长一些。其中一个大概要算威廉先生的姊妹,对赵宽宜很有关心。我不能太注意他们说什么,因也在搭讪着,实在很巧,旁座的女士竟是我一个高中同学法籍妻子的母亲。
这次来,我本有计划见见那老同学。这位女士彷佛很为女婿高兴,倒也算一种他乡遇故知。
在夜渐渐地深之后,乐团再度奏起曲子。威廉先生起身,带着Vonnie到舞池中间跳开场舞。Vonnie笑得开怀,手提着蕾丝裙摆转圈。
新郎已在旁预备,从威廉先生手里接过他的新娘。
新人一面跳,一面笑,周围很多人在起哄。他们跳完一曲,相互交换了一个吻。又换了一支曲子,更轻快的,客人们全一副跃跃欲试,纷纷往舞池走。倒不跳双人舞,像是方块舞的那一种。
在场不分男女老幼,全跳得尽兴。我一时不防,被那位女士带着下去跳了一场。倒没有注意到赵宽宜。等回头,他的外衣仍披在椅背上,可人并不在位子。
我想了想,当透口气,就走到了外面。夜色清亮,还能看得到路;我绕到帐篷的另一边,在那里的大树下看见赵宽宜。
并不是一眼就清楚的看见人。他在抽着烟,有火星明灭。我走过去,一面喊他,他彷佛望了过来。
一过去,赵宽宜倒先开口:“跳舞好玩吗?”
我耸一耸肩,道:“要跳一次还行,再多一回可能要散了骨头。”
赵宽宜低呵了声,没答腔,再把烟凑近嘴边去抽。
我亦不说话。看一看表,竟已过午夜十二点钟了。帐篷那一边忽爆出欢呼,我望去,见到场中点起了烟花,一个台子被推了出来,是一个大的蛋糕。新人手拉手的站到了台子的前面。
我不禁感慨:“结婚总还是很好的事。”
赵宽宜不语。过了好一下,他忽出了声:“但婚姻不只是双方面的,要顾虑太多了。总也免不了争吵,好像不这样,感情就再也没有火花。”停了停,“像我妈妈。她算是我见过最热爱和自己丈夫争吵的人吧,有时候简直是为了吵而吵。她可厉害的,无论错在不在她,总一下子就能把眼泪挤出来,让对方再怪不了她。”
没料到他要谈起了赵小姐,我一时怔住。也是不知能讲什么。
赵宽宜径自又道:“可能看她哭得太多次了,每次看到女人掉眼泪,我其实都不太觉得可怜,也不会想安慰。”
我不由得浮现一些印象,他以前的几个对象,那些分别的眼泪,而他的冷淡。想着,我看向他说:“你可真是太不绅士了。”
赵宽宜看来,却笑了一下。
“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可恨又可恶的男人吧。”
我注视着他,不禁也笑。心中却有一丝惘惘;当很明白他的可恨又可恶。但我怪恨不了,因是爱极了。
在帐篷那里面又响起了音乐,不那么轻快,是慢调子。我跟赵宽宜都往那头望。舞池里不知何时成双成对起来,却并不成舞步,都是依偎着摇摆身体。
我心中触动,念头一起,已站到他前面伸出手。
“Shall We——”
赵宽宜似一怔,倒笑了。他道:“Why not?”就伸了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被他拉到面前,他的另一手搭在我的腰后。我也环住了他,跟他一起随那隐约的音乐摇动。我和他对视。不知何故并不想说话,心里却宁静平和。我突然就想到了地老天荒这一个词。
赵宽宜也静默。我不知道他现在想着什么。我想,我只有清楚自己怎么想的就可以了。
一曲舞到底,我们竟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先放开了手,还望着他,这时才感到了心慌。他倒先别开眼,抽了两口仍挟在指间的烟。
我静望着,退了两步,定一定神,才笑了调侃他:“我看,你是因为不太会跳舞,才躲到这里吧。”
赵宽宜看来,面上有隐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