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阳略有些尴尬地回道:“苏某昨日想了一夜,觉得李章之事确是疑点重重。苏某也许过于先入为主了。”
他说着有些心虚地瞥了眼依旧腰板笔直脸色阴沉的司马逸,不大情愿地解释道:“李章的过去……太过复杂,又有许多暧昧不明之处,突然来到定北军中,我自然要怀疑他的目的。况且,”他说得更加吞吐含糊起来,“他还曾有过意图弑君的大逆之行……”
靳白无奈地回头看了司马逸一眼,司马逸也正好转过头来。苏青阳微一迟疑,没有避开自己的视线,坦然与司马逸对视着。司马逸冷冷地看了他一会,突然凑近过来低声问道:“苏将军是否觉得孤是个昏君,为了一个禁脔不惜赌上天下和百姓?”
“……臣惶恐!”
苏青阳大惊,吓得差点跪下去,被靳白手疾眼快地一把扶住,假意惶恐道:“苏将军如此可就折煞靳白了!此间事已毕,靳白自会尽快启程,苏将军请回吧!”
苏青阳忐忑地看向司马逸,司马逸已重新转过了身去,侧影凛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子威仪。他惶恐地深施一礼,低声请罪道:“非是臣有心质疑,只因证据过于明显……”他突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通了什么,惶恐中又添了些顿悟之色,“臣会尽力查清李章之事,定不让他蒙冤受屈!”
司马逸哼了一声,欲待不理,到底放不下李章的伤情,冷然吩咐道:“找军医替他看看伤!孤不追究你私用刑罚,可他若是再有损伤,就别怪孤真去做那自毁长城的昏君!”
“……是!”
终于将司马逸一行送走后,苏青阳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暴晒在烈日下竟然也是遍体生寒!他始终站在原地不动,直到马队早已没了踪影,仍然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被他留在远处的亲卫队不明所以,陪着站了许久,正想上前询问,营中忽然奔来一个令兵,冲到苏青阳跟前扑倒禀告道:“兵部急报!”
苏青阳醒回神,接过令兵呈上的报文,看着看着就蹙紧了眉,二话不说地上马回营。
苏青阳回到帅帐时,各营主要将领都已闻讯赶到,正聚在一处猜测着兵部急报的内容,对可能的战事跃跃欲试。苏青阳再次确认过兵部征调的命令与兵符后,令吴子俊率前锋营前去支援凉州的平暴,赵伯煕尚要为中军营争取,被苏青阳一口回绝。吴子俊向苏青阳要求带李章随行也同样被苏青阳拒绝,并将张羽也留了下来。
李章听说凉州羌夷竟然群起抗官,并且迅速燎原成整个凉州的汉夷争端时也是大吃一惊,联系到雁门郡的情况,直觉到其中大有问题。他仍被看管在羁押处,张羽带军医过来时才将这突发情况转告于他。他担心吴子俊,张羽反过来劝他道:“子俊已非当日侍卫营中的子俊,自从接下前锋营后,过去的暴躁脾气早已收敛了许多,当会小心谨慎。再怎么说,他也是经过无数苦战恶战的人,即便比不得你细心,冷静判断总还是有的。”
李章闻言不再坚持,却拒绝了军医的疗伤。张羽哪里肯依,逼近去硬是掀开他的衣裳后襟,触目之下,却顿时僵住了动作。只见那片露出的肌肤上,除了混杂在青紫瘀肿间的凌乱血痂外,更多的是虬结丑陋的旧疤痕,颜色各异粗浅不一,竟无一处完好的地方!
张羽呆愣着,半晌没有说话,李章一把拉好衣裳,客气地对傻站在一边的军医说:“确实已无大碍,劳您白走一趟了!”
军医见状不再坚持,收拾好医箱先行离开了。
李章这才埋怨张羽道:“大哥太紧张了!又哪里是多严重的伤。你要是再这么护我,我可就真的飞不动了!”
张羽兀自垂着头,想起当初的夸口,无精打采地说:“那只是大哥的自以为是,大哥又何尝护住过你!便是这回,都没法替你分担一二。”
他抬起头,看着李章追问道:“皇上这回来为何没把你带走?苏将军竟连皇上的旨意都敢违抗?”
李章皱眉道:“我不会离开。那些诬陷总有洗白的一天,我为何要以别的理由离开?”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够解决!”
李章的话,说得全无转圜余地,面上的神情,更是极为冷淡的决然。张羽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有些艰难地问:“那些……都是皇上……?”
李章愣住,恍了一会神,敛眉淡淡地说:“是,也不是。大哥勿要纠结了,我的事,我自有分寸。我不会无谓倔强赔上性命的,芷清还在等我,我又岂能负她!”
张羽轻轻吁出口气来,看着李章微微摇头道:“是大哥糊涂了,总以为你还是那时候的你。你能这么想,大哥就放心了!”
“大哥的情义,李章一直铭记在心。若无大哥与吴大哥的支持回护,李章也走不到今天。我会好好地活着,大哥不用担心!”
张羽不再多说,用力抱住李章,犹豫了一下,仍是将他的头摁进自己怀中,狠狠揉了几下,放手离开。
李章看着张羽身后重新闭紧的门扉,想着凉州之变,神情越来越凝重。
八月底,回到京城的司马逸与靳白始知凉州战事的始末。原来司马逸甫离京城,凉州暗卫有关羌夷暴乱的汇呈就到了。白杉不敢怠慢,立即送呈代管暗卫的穆严。随后凉州刺史的加急邸报也跟着送达,兵部尚书孟尧頫急寻丞相魏平轩与穆严商议。穆严见凉州守军完全无法控制局势,担心暴乱波及附近的州郡,进而打破北疆脆弱的平衡,遂与魏平轩同意了孟尧頫征调定北军平暴的建议,同时令益州、秦州守军先行增援,力求将暴乱控制在现有阶段,速战速决。
司马逸与靳白的注意力原本都放在雁门郡,突然听说此事皆是意外之色。靳白当即向白杉调来凉州暗卫的汇呈,又将之前所有的汇呈都调出来细看,终于被他发现前后的措辞用句中,有一句白石惯用的语气词自六月底后就未再于汇呈中出现过,而汇呈所用印鉴却仍是白石的印鉴!
靳白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即派人去联络吴子俊,同时派白杉去凉州细查各部情况及暴乱详情,禁弃白石白梧的令信印鉴。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暗卫系统突然接连出现错漏,让他在懊恼之余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机。
数日后,雁门郡守与秀容县令果然进京领赏,司马逸在太极殿召见了他们,对捕获北蛮暗探之事甚是嘉许,却绝口不提暗探诬陷李章一事,赏了许多金银后打发他们去驿馆休息,由吏部商议后再行封赏。两人诚惶诚恐地谢过天恩,对这从天而降的好事惊喜不已,晚上沈尧臣再亲自登门稍微一套话,两人就将事发经过合盘托出。
秀容县令原本因为小妾的事灰头土脸,熟料捕快中竟有能人顺藤摸瓜地抓到暗探,又让他扬眉吐气了起来。他才不知道谁是李章,能让顶头上司青眼有加就一定是好事,自然将事情做得能有多好看就多好看了。而雁门郡守则颇有危机意识,李章的印鉴密信一到手,他就因意外与惶恐先找师爷商议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方才依令行事,及至秀容县结案上报,更是又与师爷一起将人犯重新审过,方才通报苏青阳协捕女干细。
靳白有了方向,当即令白启直接追查捕快与师爷,刚觉得有些松活,暗卫与邸报同时传来鲜卑突袭雁门关,柔然亦兵出楼烦关的消息!
其时凉州暴乱已逾半月,非但凉州与益州、秦州支援的魏军一败再败,便是吴子俊的前锋营也已泥足深陷。初始的乌合之众早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悍勇精干之师,再得天时地利人和,竟是时时料敌于先,出奇制胜。前锋营在初期与凉州官军的合作中吃过大亏后,转而独立作战,虽然生存得艰难,却抓住机会在同心附近的滩地狠打了一仗,吃掉大部分乱军后,追着残军进入刺沟,结果竟在沟内遭遇哀军的埋伏!
吴子俊措手不及,虽在靳白提醒后有所警惕,不再依赖凉州官军的情报,但哀军显然是早已埋伏于此,才会让他的斥候也一无所获!
极度不利的地形,成倍于己的人数,以逸待劳的士气……
吴子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看着在滚木礌石中苦苦挣扎的将士们,却鼓起了绝地求生的坚定勇气。他下令全营从来路突围。
哀军以连弩车封住沟口,弩箭密如飞蝗,与燃烧的火箭一起,将前锋营的生路堵成了一条毫无生机的修罗场。
吴子俊令人尽量砍伐青藤密缠于盾牌,又以布囊尽装砂土,一俟天黑即整队突围。静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山谷又再喧闹起来,哀军猜到了前锋营的行动,重兵布守于沟口,铮亮的刃锋在火箭的光照下,更添森寒。前锋营将士神情凝重,列着苦练多时的阵型迎着箭雨向前冲去。
第104章:放手
吴子俊身陷哀军埋伏的消息很快传回京城,司马逸不再理会朝堂上的各种争论,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再向各州调动守军,由建威将军刘关强统帅,入凉州支援吴子俊。定南军则西进至羊房堡,同时关注两部鲜卑的动向。
此番众人皆已看出成轩的意图,对拓跋勉与步依希两部鲜卑的动向尤其在意。
其时柔然约有八万兵马,柯留比部约四万,步依希与拓跋勉部相加有七万左右,其中步依希部占据了大半。而定北军除去二万前锋营后就只有六万中军,加上驻守张垣的二万容桓部与平度的七万定南军,在三方对峙中处于既微妙又危险的境地。
司马逸为此专门设置了军情司,由靳白穆严及兵部尚书孟尧頫和定东将军刘典斋组成,专门就前方军情判断决策。丞相魏平轩建议派使臣加强与拓跋勉的联系,并尽力拉拢步依希。司马逸点头同意,反问魏平轩谁是出使鲜卑的合适人选。
魏平轩对着靳白躬身道:“请靳大人拨冗一行!”
司马逸一愣:“孤才将他遣往军情司……”
“鲜卑的取向更甚于当前的军情。靳大人手眼通天,应是出使的不二人选!”
靳白闻言微微皱眉,与司马逸对看了一眼,转而探究地看向魏平轩:“靳白愚钝,不知大人所指,望大人一点迷津!”
魏平轩从容笑道:“魏某听闻靳大人私蓄暗探,专门查访各种情报,当此危难之际,又怎可不善加利用呢?”
靳白不动声色地回道:“既然魏大人觉得靳白善当使者,靳白自当尽力而为,只这私蓄暗探一说,不知大人又从何处听来?”
魏平轩正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是靳大人竟将暗探埋入苏将军身边,未免有些过分了!”
靳白正要辩驳,魏平轩复又对着司马逸肃容进谏道:“皇上私服简行出京,上不顾太皇太后担心牵挂,下不理朝堂政务百官担忧,竟为个行为不端之人威压当朝将军,实乃任性妄为自毁长城之举。臣以为皇上当为此思过方为仁君之道!”
司马逸一听就上了火,心里被李章堵得无处发泄的邪火趁机就爆发了出来:“好你个魏平轩,口口声声指责靳白私蓄暗探,孤看你自己打听的事情也不少!李章怎么就行为不端了?当初那些势利老儿的借题发挥你和孤一样清楚!怎的如今你也旧调重弹了?!孤就不明白了,李章到底碍着谁了?竟然一而再地被人拿出来当靶子!既然如今话已说到了明里,孤也不怕明说!李章护卫孤由宁州回京,一路历万死而不辞,只因误放了司马遥,就成了万劫不复之徒了?孤知道你们真正顾忌的是什么!孤偏不如你们的意!”
他说得痛快再也不肯压抑自己的心情,干脆指着魏平轩挑衅道:“李章乃魏国公刘慕言之徒孙,是孤亲派至定北军中演练新阵之人!你还有何话说?!”
魏平轩的犟劲也上了来,梗着脖子继续与司马逸较劲:“皇上怎可因私情袒护李章!李章当日诈死出宫已属欺君,皇上的亲派又从何说起?姑且不论他排练新阵是否有所图谋,单只论他私查苏将军,就已非良善所为,皇上岂可于军情危机之际,做那寒将士之心之事?!”
司马逸不等听完,已气得抄起案上的墨盒向下掷去,墨盒擦着魏平轩的身子落地,墨汁溅污了半幅朝袍。魏平轩呆了半晌,见司马逸动了真怒,一时间也有些踌躇起来。说到底,他的消息来源只是苏青阳身边亲卫的转述,并非苏青阳本人的直接授意。而司马逸虽然在李章的问题上从不肯妥协,却还是头一回在人前如此失控,竟让他从这惊天怒气中窥到了司马逸深藏着的彻骨悲哀,让他忽然不再那么笃定了。
司马逸再次感到胸闷气短,掷完墨盒就一把揪住胸口撑住了案面,挣扎着想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靳白见状急忙上去扶住他,喂他吞了粒丸药,伸手按压他的曲泽穴,助他平复。
魏平轩终于跪了下去,惶恐请罪。司马逸尤待开口,被靳白轻轻拦住。
“魏大人耿耿于靳白的私蓄暗探,又指责李章私查苏将军,便是暗指靳白是他的幕后指使了?”
魏平轩正色道:“靳大人愿意解开疑问,自然是最好。李章的事,非是魏某私心寻衅,而是魏某觉得,”他抬头看向司马逸,肃容分解道,“皇上与他纠缠日久,朝野之中流言纷纷,偏偏他又总是出现在最有争议的地方,也就怪不得被人横加贬谪。臣以为,他若果真如皇上所言实为美玉蒙尘,皇上又为何不将他拭去尘土亮于人前呢?”
司马逸一愣,探究地看着魏平轩,只见他一片诚恳,全然不复之前的强硬顽固,不禁追问了一句:“这是魏卿的真意?”
魏平轩反看向靳白道:“臣愿洗耳恭听靳大人的开解!”
靳白情知暗卫之事已无可隐瞒,心中也想替李章洗去污名,便接着魏平轩的话说道:“北疆暗卫确系靳白所设,目的却为查探各路边情以助皇上决策。托与李章协理则因他一向细致周到,且身处其中更易察知情势变化,确实非为苏将军与定北军而去。暗卫汇呈皆由皇上最后过目,非是靳白一人之耳目,自然更谈不上私蓄。
至于练阵,李章为定北军排演的新阵已令成轩欲除之而后快,想必魏大人也有所耳闻。如此尚要指责李章另有图谋,那靳白也无话可说了。详情便是如此,不知魏大人可满意?”
魏平轩认真地听完,虽对暗卫的真正职责仍有疑问,但靳白这番话,确实已将李章的嫌疑撇清。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司马逸,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信任,忽然萌生出一丝陌生的妒意,但被他很快抑制了下去。
他肃容请罪道:“臣明白了。臣相信靳大人定能处理好鲜卑方面的可能威胁,而李章,皇上既知他是魏国公的传人,且在定北军中已露峥嵘,又为何不破格委任,以正其身呢?如今与苏将军已生嫌隙,恐怕于未来战事不利啊!”
司马逸无奈扶额,看了眼同样面露无奈之色的靳白,摇头叹道:“非是孤不想,而是他不肯接受!苏青阳乖张刚愎,他亦是倔强乖蹇,孤也甚为他们的事头疼!”
魏平轩见状已知多说无用,遂与靳白商讨了一下出使的要点,就告辞离开了。
魏平轩走后,靳白与司马逸各自沉默着,直至夜色降临,司马逸才下决心地说:“魏平轩说得不错,孤是该为李章正名了!他只说不愿再入宫,孤便封他个放外的军职,他总不能又离开吧?”
靳白抬头与他对视着,目色深沉:“皇上想清楚了?”
司马逸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反复体会着各种心情,对自己,也对靳白说:“孤更想看着他好好地活着,看着他发光,看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