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早已习惯于随时观察地形,并在观察的同时迅速将可利用之处记在心中。转职定南军时,他单人匹马,已将一路上可能的战场都看了一遍,对赵州的河川更是仔细估量过水量流速,并去上游查看过地势。因而当他知道成轩有意令鲜卑人阻击定南军时,就故意将大军带向了赵州。鉴于自己在定北军中的经历,李章并未指望平度当真会协助自己,只是尽己所能创造更有利的接战时机。
结果平度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还随时补充自己不熟悉的行动细则,就让他在意外之余多了些被信任的感动,见他明显也是充满了疑惑,便主动将自己的战术想法解说了一遍。
平度听完一副不大相信的表情,看着地图问:“你确定他们一定会分兵?就算他们分兵,一旦开战也仍会伺机支援。我看这沙河水位低浅,如何能拦住另一部的支援?”
李章自信地一笑,继续解释道:“柯留比与步依希本就不和,又有人在其中故意作梗,分兵是迟早的事。至于河流水位,将军还记得李章初来时贸然借用的数千将士吗?他们便是这些河川的掣制,将军如今所见,可不是它们的本来面貌啊!”
平度恍然,想起李章那些特殊的斥候与时时放出的烟号,对他的有备而来颇为惊讶,但对沙河决战却仍有疑虑。
其时定南军主力已在沙河南岸埋伏多时,李章只带着一万多人在河川间与鲜卑人周旋,一路留下不及做饭狼狈转移的痕迹,虽是反复过河,却始终做出要去支援并州的姿态,果然将贪功的步依希栓得牢牢的,在身后紧追不舍。
平度看着柯留比果真在步依希过河后驻足不动,而沙河突涨大水后,才彻底信了李章,对他的料敌如神以及对时机的把握倾佩不已,至此已是心无厝疑。
另一边,试图拦截容桓、夺回张垣的张羽,则因战力悬殊,在沙河之战开始前已然败退。所幸这一部分中军将士大多是他当初的手下,虽未与他合作过新阵,却因服从得坚决而依然发挥了阵式的作用,在强敌围攻下败而未灭,保存实力退回了楼烦关。
第106章:中盘(1)
柯留比失去步依希部后,实力已不能与定南军相抗衡,又不愿受成轩斥责,撤出赵州后竟自向密云而去。
成轩本也担心柯、步二人不和贻误战机,在他们出发后即另派容燮就近支援。容燮却也迟迟不动,只派出斥候暗中跟随,待听说柯留比与布依希越闹越僵后,才带着召集起来的乡兵向赵州进发。结果不等他赶到,定南军与布依希部的战事已毕,只在沙河南岸留下一片战场遗迹,却打扫得干净,看不出胜负如何。容燮心中起疑,派出斥候四处查探,很快在上游发现了筑坝痕迹。他想象着当时的情境,心有所感,不觉点头叹道:“想不到,那人竟能信他如斯,而他,竟仍愿为那人卖命!”
容燮随后不再试图追赶柯留比,也无视成轩令他与容桓合兵一处夹攻楼烦关的命令,自行转回山前村一带移民清野,并胁迫当初参与过山前村之战的猎户进山搜寻宋芷清。
再说被白鹿与姚太青挟持的拓跋勉部,本就是三部鲜卑中最弱的一部,拓跋勉又一心与大魏修好,部族中好战气氛淡薄,族民安于生产、经营,即使姚太青掌管政务后强行增加了军备输出,青壮部众却没有多少战斗的欲望,更有人质疑姚太青的做法,即使那些人都如拓跋勉的王弟般被遣离赤峰,也依然没有多大改观。因而攻打密云之事,也就未能如成轩期望的那般产生足够大的影响,更未能将西出的定南军调回幽州。
靳白刚到蓟县事变已生,他乔装出关,在鲜卑营地盘旋多日,才避过姚太青的耳目寻到与拓跋勉同处一室的白鹿。白鹿的状况已十分糟糕,也只有沉溺在虚妄中的拓跋勉才看不出她已十分憔悴虚弱。她全部的精力都用于控制拓跋勉,竟已无力顾及自身的生存。靳白不敢强行化除她的惑技,只能另想他法。
其时鲜卑攻打密云已有十多日,虽然拓跋勉日日都会在白鹿的陪同下为出征的将士打气,毫无目的的征战仍是让鲜卑人的士气日渐低落,更何况拓跋勉每日仅仅也只是露个面,站在一旁任由姚太青发号施令。姚太青督战不利,开始以强硬手段杀一儆百,却更激起了鲜卑人的敌意与反抗。
靳白遂决定擒贼先擒王,召来善使牛毫细针下毒的白尔,与随身跟来的三位禁卫高手一起,扮作杀手刺客,直奔姚太青的营帐而去。
姚太青与鲜卑人互不信任,营帐虽与拓跋勉的王帐相连,却是自派亲信守卫,闹出动静后鲜卑人也只是团团护住拓跋勉的王帐,姚太青那边依然只有自带的亲随严阵以待。
虽然邙山十六雁阵的高手俱在禹州郊外被司马逸和穆严击杀,姚太青带来的这批二代子弟实力也已不俗,禁卫与白尔未及近身已被发觉。阵势打开后,那三个武功不弱的禁卫顿时被困得手忙脚乱,仗着雁阵九番阵相似,才不至于在人数劣势下立即被困死。白尔更是被拦于外围全无下手的机会。
姚太青负手立于阵外,手中紧扣着一把芒针,眼睛盯着战团,全身的感觉却在四下里游走。靳白隐于暗处,眼见禁卫难以脱困,白尔也打算拼死硬上,眉头一皱便自己跃了出去。
姚太青立时纵身扑去,手中针芒急雨般袭向靳白。禁卫在阵中看见,暗叫一声不好,却见身在半空的靳白好似被人拉了一把般,堪堪在与银针接触前竟又退了回去!姚太青哪肯放他离开,紧跟着一个起落再次追上了靳白。
靳白惊险地躲避着漫天针芒,将姚太青引到白尔容易下手的方位,回身迎上了他的银丝芒针。靳白的功夫本就以轻巧见长,针芒虽密,在他却总能擦身而过,只是他一向不用兵器,虽有不惧利刃的玄凌手套,对那细韧的银丝却是无可奈何。
姚太青认定他是主谋,见他身法更将他当做了高手,全心戒备地等着他的杀招,自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阴影里白尔已经蓄势待发。
竹管吹出的牛毫针去势迅疾,五十步内向无虚发。姚太青只觉得颈间一蛰,尚未有所反应,半身已开始发麻,急忙掏出粒丸药吞下,靳白已纵身前来点住了他。
雁阵诸人见状撇下禁卫俱向他们围来,白尔现身用刀刃抵住姚太青的脖颈,众人皆不敢再动。
姚太青狼狈地靠在白尔身上,整个上身都已动弹不得。靳白扬声对一旁观望的鲜卑人说:“此人用手段控制了你家单于,我有法子助他脱困,各位可愿一试?”
鲜卑人面面相觑,想起过往种种,对靳白的话皆信了七分,便有人入王帐向拓跋勉禀告。
白鹿再度被姚太青反制后精神已是严重受创,在凌云聪面前短暂挣扎了一下即彻底丧失了自控力。拓跋勉却只是受惑计所迷,一旦离开白鹿则自会慢慢恢复。因而白鹿与他一向都是形影不离,鲜卑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状况,从未想过沉默和顺的白鹿正是控制拓跋勉的人。
拓跋勉与白鹿相对坐于帐中。白鹿神态漠然,拓跋勉却是一脸的好奇。帐外的喧闹他们自然都听得分明,白鹿恪守姚太青的命令自是全无反应,拓跋勉却因心神的松动而起了早先不曾有的动摇。
开始攻打密云后,随着姚太青的日渐暴躁,白鹿的精神也因绷得太久太紧而成了强弩之末,对拓跋勉的控制早已力不从心,因而五感俱只放于白鹿一身的拓跋勉,如今竟能分心听懂了禀告的内容。他侧头看了眼白鹿,犹豫着让人将靳白带进帐来。
白鹿漠然看着靳白慢慢走近,至身前十步时扬手丢出一把喂毒暗器,力度不大却精准刁钻,一如当年练习时的情状。靳白叹息摇头,以手收尽。白鹿看见熟悉的手套与动作,面上依然没有表情,眼中却落下泪来,靳白趁机上前抢过拓跋勉隔在了身后。
鲜卑人立即护着拓跋勉离开王帐,留下靳白对着白鹿,一点点走进她的意识深处。
隔日午后,大致恢复的拓跋勉率部退离了密云,靳白教了他一套放松的心法,助他恢复受困日久的神识,随后也带着姚太青和白鹿回到蓟县。十六雁阵诸人见势不妙,已于失事当晚悄然离开。
至此,密云之围尽解,得到消息的柯留比重新转回张垣,在山前村附近边走边抢。
另边厢,定南军在赵州吃掉步依希部后,则对下一步行动有了分歧。李章倾向于突击张垣,堵上缺口进而支援楼烦关,平度同意夺回张垣的建议,但坚持要完成军情司拖住鲜卑的命令。李章正欲说服平度,军情司的命令与嘉奖同时传到,却是要他们尽速消灭柯留比部,彻底吃掉鲜卑的战斗力后再与定北军合兵一处消灭柔然军。
李章皱眉看着军情司的命令,对平度质疑道:“张垣缺口已开,柔然大可转道张垣进入关内,至今仍不放弃楼烦关,甚至并未趁机深入,只能是成轩想要困死定北军,同样是要将我们分而歼之。如今容桓堵了定北军的后路,柔然又尚未尽数入关,我们不趁机合兵伺机决战,岂不是坐失良机?”
平度犹豫了一下,仔细又看了遍军情司的命令,对李章坚持道:“军情司既是如此命令,想必朝廷已调动地方军支援苏将军。柯留比虽有退出关外的意图,终究已在平原边缘,一旦发狠,势必直冲京城,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李章见无法说服平度,便同意分兵二万,由副将杨资带队,前去夺回张垣,而定南军主力则追着柯留比向山前村方向而去。
正在山前村活动的容燮很快得到了消息,见到柯留比后,主动与他合兵一处,共同对付紧随而至的定南军。
容家庄经营日久,这一路直到容家庄都是容家的控制范围,连官府都已被买通,除了替容家庄遮掩私造兵器之事,还为司马遒转运的物资打掩护,才使靳白对此事一无所察。
故而定南军虽有熟知地形的李章带队,行动却总是无法脱离对方的意料,更无法进行有效的包围阻击,甚至无法让敌军与己接战。容燮充分利用当地的资源,手下的斥候小队更是得心应手。柯留比已知汉人多诡,此时被定南军紧追不舍,倒是对容燮的安排言听计从起来。
于是占尽地利人和的容燮硬是将定南军在幽冀边界辗转拖延了近二十日,李章数次制造战机,都未能诱使容燮接战,定南军的粮草却开始不济。容燮的坚壁清野使定南军无法就地补给,而朝廷的补给又迟迟未到,大军的士气因久拖不战本已低沉,至此更有了动摇。
就在这二十日间,柔然大军源源不断地从张垣进入,杨资虽是尽力拼夺,奈何成轩早有防备,始终在张垣留有相当的兵力。杨资多方努力无果,仅能延缓柔然人入关的速度,分薄了些围攻楼烦关的兵力。
堵住了定北军退路的容桓得到支援,誓与楼烦关共存亡的苏青阳则失去了突围的最佳时机。从凉州支援楼烦关的刘关强部二万余魏军,又在方山遭遇伏击。刘关强率部突围后,成轩为报哀军之仇,派邙山弟子假扮向导,将魏军引入堆满干枝油松的胡桃谷,封死谷口后火箭齐发,将个山高谷深的胡桃谷烧成了火焰谷,刘关强与近二万魏军尽数殉难!
至此成轩已完全控制了楼烦关内地区,将楼烦关彻底困成了孤岛。秀容县令开门投诚,并州守军已尽数支援楼烦关,刺史守着座空城不肯随百姓逃命。定北军腹背受敌弹尽粮绝,苏青阳权衡利弊,终于做出了弃关突围的决定。
其时成轩带着万余柔然军继续南下,楼烦关内外围着二万容桓军与五万柔然军,而定北军只余不到五万人马,且因连续战斗食物匮乏而疲惫不堪,突围的形势十分严峻。
苏青阳令将士们尽量轻简,毁了带不走的重装备,将病弱的马匹杀而食肉,大军饱餐一顿后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行动前,张羽私会苏青阳,将白启的情报与李章的建议交给苏青阳,苏青阳仔细思量后同意了张羽的行动方案。
当晚,张羽率先夜袭柔然军大营,四下里点火吹角,摇旗呐喊,做出大军向余庄突围的假象,引得争功的柔然人尽数向西南方围堵而去。苏青阳随后带着剩余的四万余定北军冲过容桓的防线,从云中山向原平撤退。
容桓不敢紧追,绕道晋阳阻拦定北军,定北军却从阳曲转向孟县,径向容家庄而去。
虽然司马遒在张垣起事,坐守张垣的司马遒却是个孤家寡人。除了他自己从安定郡带来的少数人马,容家庄帮忙转运的物资都被容燮以安全为由扣留在容家庄。而他自己,也在高调出面后,被成轩与容燮选择性地忽略了。
容燮与他那个老实死忠的父亲不同,自小就心高气傲,从军受挫后即有了自创一番天地的想法,因而很早就在当地极尽笼络之事。之后又借抗击北蛮树立起正直无私的形象,博得士绅官府的同情,为自己进一步的行动打掩护。
容桓对王豫章忠心不贰,对再次崛起的司马遒自然也是忠心耿耿。他不知道容燮的真实想法,也就将司马遒的托付放心都交给了儿子。成家从朝廷贪蛀的钱财物资,在二王之争后期被成轩秘密藏于益凉边界,成轩与司马遒达成攻守协议后,由司马遒安排,经安定郡转运北疆。接手的容燮却以父亲在张垣的地位敏感为由,只将少部分物资经由高柳偷运出集宁,大部分都被他挪为己用,成为容家庄的战备物资。成轩不欲在事成之前就与容家翻脸,对此事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却更助长了容燮的野心。
苏青阳突袭容家庄,正是源于白启查明的这一情况,而容家庄的严密戒备也在苏青阳的意料之外。平日里与寻常庄园无异的容家庄,褪去表面的伪装后,显出了不输于城防的坚固外表,轻装简行的定北军再度受挫,被庄外宽阔的竹桩沟壕所困,只得去数里外的山中伐木搭桥。
这一耽搁,已使突袭失去了意义。追击的容桓与柔然军陆续赶到,定北军退入平山。
平山地貌繁杂地形多变,柔然人不敢贸进,容桓也不肯独自前往追剿,定北军得以暂时喘息,却依然补给艰难。
第107章:中盘(2)
京城中,司马逸正为补给的连连被袭伤透了脑筋,周懋更是脸黑得似锅底,一见到孟尧頫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搞得孟尧頫远远看见他就落荒而逃。
孟尧頫也是一肚子苦水。定北军告急,定南军又被拖住,朝廷可以调动的军队只剩下东南州郡的守军,而他们却是许多年未曾征战,比之前支援凉州的人马还不经打,不到最后一刻他还真不想拉他们出来白送性命。
而周懋苦心准备的粮草则无论是重兵押送还是隐秘偷运,都避免不了被劫持的结果,司马逸暴怒地要查内女干,周懋的筹措也变得困难起来。
靳白已回到京城,将白字辈的暗卫尽数调去辅助北疆战事。十月底,追查邙山派有些日子的白玖意外查到被劫粮草的下落,使隐秘无踪的邙山派浮出了水面。白玖随后继续扩大战果,查到邙山派驻地的同时,也查实了成轩与青叟的师徒关系,以及邙山派全力相助成轩的事实。
司马逸立即派穆严前去围剿。双腿残疾病入膏肓的青叟拒不肯降,亲自指挥末代弟子排出十六雁阵,与围剿的禁卫战作一团。穆严接管禁卫后,已在禁卫中推行九番阵,经过近两年的训练,熟练度已不逊于当年的侍卫营,只缺个能媲美李章的指挥令而已,对付人数不多且学成不久的十六雁阵自是绰绰有余。穆严分出大部分人手寻找被劫粮草,根本没将青叟与他的雁阵放在眼中。
青叟忿恨之下,使出同归于尽的阵式,自己退回后山庄,将几十车粮草与庄子一把火点燃,看着震惊的穆严笑得扭曲而刻毒。
“刘慕言当司马家的天下是个宝,我就偏要看着它倾塌!穆世通假仁假义早就该死!拖累子孙族人不得善终,真真是老天有眼!你不知警醒还为司马家卖命,只怕要连根都断在司马家手中!果然是穆世通的儿子,一般的蒙昧死忠!
说什么忠义仁爱、天下大道,不过是些粉饰哗众的空架子!我青叟就是不信这一套!刘慕言弃我如秕,司马棣更废我双腿,此仇不报才枉自为人!
你们想拿回粮草?来啊!都来拿啊!青叟手中之物,岂是那般容易拿的!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