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白躬身回应道:“柯留比与步依希两部本身尚有领地争端,若无土地割让恐怕难以修好。目前他们所觊觎之处皆为云中,而云中为柔然所占。臣以为,与其无法满足其实质性的要求而去修好,不如挑动柔然与他们之间的矛盾使之相争,如能做到,当可收渔人之利也。”
司马逸闻言挑起了眉:“卿以为,此事能有几成把握?”
靳白略作沉吟,答道:“不到五成。成轩刻意将哀军撤出云中,已摆明了柔然愿意让出云中的意向,当今之际,唯有两部互不相让才有机会。所幸柯留比与步依希自上位时起就事事相争,恐怕成轩只让出一个云中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而我们也就有了这不到五成的机会。”
刘典斋跟着问道:“靳大人可是已有了可行之策?”
靳白看了一眼钱俊,将问题推给了他:“钱大人与鲜卑使臣关系不错,应可向使臣打听一下柯留比与步依希的喜好与弱点,对症方可下药啊!”
司马逸点头:“靳卿所言甚是!此事就由钱卿一力主持,所需用度人事,户部与礼部尽力相助,务须尽快将此事落实!”
钱俊顿时苦起了脸,暗地里腹诽着靳白,上前接了旨。
退朝后,司马逸又将靳白、穆严传至御书房,细问了暗卫从北疆传回的情报,对此次柔然趁着张垣关集同时进攻雁门关与楼烦关的目的有所怀疑,对张垣如此快地失守又被收回亦持怀疑态度。
靳白心中也有疑虑,但仍根据手中报告回禀道:“据白启的报告,哀军确实在雁门关外修橹橨榅,挖沟筑壕,而国相府传来的消息也是成轩迫于柔然人的压力,倾全力以证忠心。自纥奚入驻九原后,楼烦关便一直受他袭扰,苏将军不敢大意,也就始终将主力压在楼烦,此次既是成轩有意染指雁门关,他忧虑心切也是当然。”
司马逸沉吟,随后又问:“那么鲜卑……?”
“鲜卑两部确实不和,此次张垣之祸乃步依希部主为,是否与柔然通水尚未可知。而张垣之失,容桓自述因戒备张垣关集,将士们皆是人不卸甲马不解鞍,因而一接到苏将军的调令就即刻出发,行前派信兵知会张羽,却似乎出了什么差错,张羽并不知道容桓大军已离开张垣。”
司马逸阴沉着脸:“就算张羽不知道容桓大军已走,张垣城内五千守军,依靠城防之坚,又怎能让鲜卑不足万人就破了城池!”
靳白闻言看了一眼穆严,穆严沉声道:“据张羽于事变初起时派回的信兵报说,城内变故刚起,城门要塞已被混入的鲜卑人内外夹击,未能及时关闭城门,致使鲜卑人汹涌而入。张垣收复后,臣派人细查缘由,有幸存的城门守军说,城门校尉因之前凌校尉的示警,而拨出一半军士赶往城中支援,故而城门防卫薄弱,被鲜卑人偷得了先机。”
“凌校尉?城门校尉为何要听凌校尉的指令?!”
穆严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着司马逸,说:“凌校尉负责关集治安,原无调动城门军卒的权利。但那只示警响箭,却是容桓私用的紧急响箭,连他本人也不知何时去了凌校尉那里。”
司马逸怀疑地看着穆严严肃的表情,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盯着穆严看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问道:“凌校尉,是凌云聪?”
穆严没有回避地点头道:“是。他在张垣失踪了。”
第85章:露面
李章与张羽分开后,就赶往容家庄与芷清相见,本想就此带她一同进山,反被容燮诚恳相请为乡兵教官。李章见是芷清的提议,不好借故推辞,便留了下来。
容家庄的乡兵足有二百人,都是附近村屯的青壮,自建平元年跟随容燮抗击鲜卑人后,就一直在容家庄练武,名义上已被官府解散,实际却是随时可以集结出战的一支队伍。容家庄以雇农的形式向他们支付薪金,使他们能安于训练,如军人般时刻保持着临战的最佳状态。
李章跟着容燮来到祠堂,转出角门,便看到一个极大的场院,许多人正在各自练着臂力腰力和腿力,还有两两用兵器对战的,举弓练箭的,甚至还有肉搏摔跤的。整个场院一片热火朝天,让李章顿时想起了当初的王府侍卫营。
“容少爷如此练兵,不输于朝廷的正规军了!”
李章说着微微偏头看向容燮。容燮的表情十分坦然:“容家先祖移居此地后,受过太多北蛮的教训,无奈之下方有如此自卫的祖训。附近村屯的人也俱是随着容家先祖落根于此,相随日久,容家也有责任与他们共同进退。”
“令尊大人乃定北军的将军,容少爷为何不带着这些乡兵前去投军?那样还可以建功立业,岂不比这不得认可的乡兵更有作为?”
容燮苦笑道:“李兄当真以为容燮愿意如此?容燮十八岁已随父从军,是参加过夺取云中、九原之战,立过军功的!只因父将受王将军之事牵连,心灰意冷,才将容燮打发回家照顾母亲。容燮眼见北蛮步步相逼,无一日不想尽己之力保疆卫土,才练乡民、组乡兵,不过是想为家国出一分绵力,却仍是不容于朝廷。我容家既脱不了王将军同党的嫌疑,也就不可能受到朝廷的重用,容燮早死了建功立业之心,但求护住家土乡亲而已。”
李章默然,虽然在当初之事上依然无法认同容桓的做为,却也知道人脉关系的羁绊在哪里都是不容易被打破的。想来容家与王家牵连颇深,才会连容燮的努力都无法被认同。
李章于是不再多说,因阵法之学皆源于刘慕言,而自己又已被穆严所弃,自觉不能将九番阵随意相授,便对容燮抱歉道:“在下只是学过些阵法皮毛,不敢忝居人师,行军布阵就更非在下所能所长。芷清不懂其中关窍,以为会布些简陋阵法就能用来正面对敌,却是要让容少爷失望了。”
容燮紧紧地盯着李章,未接他的话意,只是失望地摇头道:“李兄仍是信不过容燮。”
李章尤待自辩,被容燮抢先继续道:“李兄在山前村大败蛮夷,实在让人闻之击节。以十数人之劣势歼二百余敌寇,容燮自小听长辈讲军中传奇,却是唯有魏国公方有如此傲人战绩。容燮不敢窥探李兄绝学,只请李兄为了一方百姓,能稍加点拨,若能担当乡兵首领,则更是乡邻之幸!”
容燮说着深揖过膝,李章急急还礼道:“容少爷太抬举在下了!山前村之战只因在下熟知地形,而蛮子先是心存轻视继而惊慌失措,才被我们占得先机。非是在下有何奇能,更遑论与魏国公相提并论了!容少爷若当真认为在下有些薄能,他日有所需时,在下自会应召而来!”
李章说得十分恳切,容燮听完笑了起来,倾身向前扶住了李章抱拳的双臂,抬起的面颊与李章已在咫尺之间。过于接近的距离让李章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挣开,避过一边。
容燮却又靠了过来,盯着李章的眼睛,说:“李兄至今连真面目都不肯相示,是有什么特别的苦衷吗?”
李章陡然一惊,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容燮又欺近了一些,抬手去摸李章的脸,被李章闪身避开。
“容少爷这又是何意?!”
容燮见李章的语气中已带上了怒意,面色一正,之前让李章心生不快的浮佻感瞬间退去,一脸郑重地向李章告罪道:“容燮也曾学过些粗浅的易容功夫,李兄这面具虽然精致,不巧却是容燮见识过的,所以看了出来。容燮曾听欧阳师兄演说九番阵,对峨眉之战心生向往,只恨未能亲见李兄的风采,故而有些急切了,望李兄见谅!”
李章静静地看着容燮,容燮始终保持着躬身施礼的姿态,看上去非常诚恳。李章垂下了眼帘,默然半晌,抬手揭下了面具。
“非是在下故意隐瞒,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容少爷不必如此。”
容燮直起身,看着李章温和却明显疏离的表情,苦笑道:“我当日看出李兄之伪装后就有意派人去打探,李兄要怪也是应当。李兄的过往非容燮能够置喙,我只是觉得李兄既有如此本事,就不该埋没于山野,更何况如今正是风雨飘摇之际,所以就自作了主张。李兄若实在不愿传授九番阵,容燮绝不敢勉强。”
李章始终很安静地看着容燮,这时也很平和地对他说:“容少爷既是知道得详细,想必也知道九番阵乃是穆统领所传。李章见弃于师门,已然自愧,不敢再错上加错。何况容少爷的乡兵与王府侍卫营的职责不同,九番阵也并不适用于大规模作战。据李章看来,这些乡兵的素养已非寻常军士能比,临敌之际只要能料敌于先、攻敌不备就必能收到奇效。所以,容少爷如今真正需要的,不是九番阵,而是一支高效有判断力的斥候队伍,有了他们,这二百乡兵就将是一支奇兵,一支能决定战场生死的精锐奇兵!”
容燮越听眼睛越亮,不等李章说完,目光已经灼热得仿佛能迸出火花。他几步跨到李章身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再次恳请道:“我果然没有看错!留下来吧,李兄!你不带兵,才真是暴殄天物!”
李章愣了一下,心里不能说毫无触动,却始终有种莫名的抗拒感。他一时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已经习惯于相信直觉的本能让他继续拒绝着容燮。
于是他坚决地抽出自己的手,低眉摇头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我原本就只是个侍卫,哪里知道如何带兵。容少爷家学渊源,所带乡兵已是不容小觑,日后必能闻达于天下。”
容燮皱眉盯着李章,忽然问道:“李兄是在担心……皇上?”
李章抬眼看着容燮,反问道:“容少爷又为何对李章如此执着?”
容燮与李章对视良久,末了微微一笑,说:“容燮渴望有所作为,私以为李兄应与我相类,故而不愿看着李兄受困于往事,甘心沉寂。”
李章摇头:“我没有容少爷那样的抱负。”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盯着容燮的目光变得有些尖锐:“容少爷的抱负又是什么?”
容燮的笑容变得越发愉快了起来:“李兄是在怀疑什么?容燮的抱负,自是为这一方乡土求得真正的平安。”
李章微微蹙眉,看着他没有接话。
容燮敛起笑容,低声轻叹道:“李兄恐怕不清楚此次张垣之失的意义。往年蛮子过来打草谷,皆从关防薄弱之处攻入,地点不定,人数不多,让官军防不胜防。这次却集中破关而入,想必是动了其他的心思。皇上迟迟不调定南军北上,又与鲜卑眉来眼去。容燮担心皇上为了一时的安定而将上谷割让给鲜卑,若真如此,就将是上谷百姓之难了!”
李章想也未想就断然否定道:“不会!他……皇上绝不会如此行事!”
容燮一愣,玩味地看着李章:“哦?李兄何以如此肯定?”
李章面不改色地迎视着容燮的目光,淡淡地说:“我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会任性胡闹,却不会轻易认输低头。割地求和这样的事,他连想都不会去想。”
容燮有些意外地打起了哈哈,将话题一带而过道:“看来还是李兄了解皇上,倒是容燮多虑了。不过,虽有李兄如此肯定,容燮终不敢过于大意,乡兵之事仍是想请李兄多多指教,尤其是斥候一职,确实需要李兄点拨指教一番才好。”
李章知道推辞不掉,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强调道:“斥候之说我也是当初听表哥言及一二,自觉特别而重要,而略有些自己的想法,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念头,与大家共同商讨尚可,指点请教却真是当不起的。”
容燮见李章答应已是欢喜不已,李章再说什么都自管点头,当下与李章一起去选了十个精明强干的乡兵作为斥候人选。那些人原本是乡兵中的领头人物,被少爷选中自是骄傲,听说要跟李章学艺却都面露怀疑与不屑之色。李章也不多说,只让他们第二日先去绕着几个庄子跑上一圈再回来,就把他们打发走了。然后,他让容燮去找熟悉柔然与鲜卑语言的通译,每日晚上教大家蛮子语言。
容燮自是一一照办,李章担心张羽寻不到自己,打发人去山前村知会过赵大妈,才倦倦地去见芷清。
芷清骤然看见李章脱了面具的样子,顿时忐忑不安了起来,后悔自己的多事,闷闷地绞起了衣摆。
李章见状暗自摇头,轻声劝她道:“妹妹知我不会坐视不管,我又怎会怪你。既然容少爷已经知道我是谁,也就没必要继续戴着它了。这边的地形我已熟悉,真有万一,躲进山里总是可行的。”
芷清闻言不再多说,心里却和李章一样,对容燮隐约有了不好的感觉。
建平三年七月,鲜卑柯留比部与步依希部突起争端,在集宁大打出手。苏青阳在并州严阵以待,柔然军也陈兵于九原、云中边界。
司马逸让靳白每日将北疆暗卫传回的汇总消息报于自己,对鲜卑两部的自乱颇为满意,对靳白笑道:“钱俊还真是会办事,竟能说服鲜卑单于献出王杖!柯留比与布依希此回怕是不争出个结果不能罢休了。”
靳白哂笑道:“还不是皇上许了他自由通关与武力支援的好处!皇上真打算把定南军调往幽州?周大人恐怕又要抱怨了。”
司马逸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如今北疆才是重点,南面让沈尧臣盯紧些,让他手下那些官与各地夷族和平相处不惹事端,也无须平度始终在那里镇着。大军调度虽费粮草,非战时期一路筹措也并不困难。幽州一向有屯田的传统,正好让平度也学学。”
“只怕他们南方兵适应不了北地的气候,届时军心散漫可就因小失大了!”
司马逸沉吟,点头认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回头让周懋多备些棉衣炭火,入了秋就给平度送去。周懋手紧嘴巴凶,却是个能周全的人。想不到太皇太后竟有个这样的兄长……对了,暗卫仍然没有李章的消息?”
靳白略微迟疑了一下,看着司马逸说:“张垣失守后,张羽带着十多个人在山前村附近灭了鲜卑二百余人,据当地猎户说,当时有个高人从旁相助,点石成兵撒土为阵,端的十分神奇。臣怀疑,那人就是李章。”
司马逸站了起来:“为何不向张羽求证?”
靳白摇头道:“张羽只说那人是突然出现的猎户,事后又突然自行消失了,并未承认那就是李章。”
司马逸的脸色阴沉了起来,暗暗磨着牙,恨恨地说:“好个张羽,连他也敢和孤玩心思了!真当孤离着远就管不到了么!”
靳白不以为然地劝道:“他与李章情同手足,李章既不肯现身,他自然会替他遮掩。皇上当初只说知道李章有消息即可,如今也算是知道了,是否该放手了?”
司马逸顿时有种被堵住的窒闷感,有心发火,又被靳白盯得不自在,但是真要放手,却到底心有不甘,当下狡辩道:“孤要的是他确切的消息!你弄个虚实难定的道听途说回来,又怎能确定他就是李章?”
靳白瞪着司马逸的无赖样子,咬着牙问他:“皇上有了他的确切消息又将如何?是否又要派个暗卫一直跟着?”
司马逸眨着眼睛笑了起来:“孤终于从你口中听到个好建议了!”
靳白气得眼睛都红了:“皇上!皇上答应过靳白放过李章的!君无戏言!”
司马逸脸一沉,啪地将手中卷宗拍上桌面,睨着靳白道:“孤说放过,便是允许他留在外面。但是像他这般熟知暗卫与兵阵的人,孤又怎能放任他不闻不问?”
靳白睁大了眼睛:“皇上是在怀疑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