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俊越来越糊涂,愣愣地吩咐亲兵去请靳大人过来,紧盯着李章一眼不眨。
李章笑了起来:“我又不会跑,不用这样看着我。”
张羽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靳大人不是来带你走的!大哥又怎能害你!”
李章愣住,探究地看着张羽。
张羽依然低着头,语气却没有半分迟疑:“靳大人都和我说了……那时候的事。他,很后悔!所以,他不会再把你带回那里去!”
李章出神地看着张羽,忽然问他:“如果他真要带我走,大哥会怎么做?”
张羽抬起头来,眼里是满是受伤的表情:“大哥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
李章心中震动,曾经那么深刻的孤独和无力感变得有些遥远,他呆呆地看着满脸悲愤的张羽,又看向同样变得很气愤的吴子俊,忽然明白自己是把自己逼在了窄巷里,只看到身前与身后相同的一方空间,而忘了巷子外面的广阔里也有属于自己的天地。他把自己困在了过去,守着过去的伤害不敢再有信任,其实是将自己放逐于情义之外,也就难怪会让张羽和吴子俊如此受伤了!
他顿时愧疚起来,不敢再看那两个伤心气恼的人,低头道歉:“对不起!”
靳白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气愤而无语地瞪着李章的张羽和吴子俊,和满脸赫然羞愧抱歉的李章,围坐在桌边表情各异。他心思一转已知缘由,不由得既叹且酸,正想开声打个圆场,李章已起身向他施礼。
“李章见过靳大人。”
靳白紧走几步上前扶住,顺手搭上腕脉细细把探了一会,抬起头时眼中已是隐有水光。
“好多了……好,这就好……”
“抱歉,让靳大人担心了。”
李章不再有抗拒怀疑之心,对着靳白也就恢复了从前那样的温和尊敬,却让靳白更加难以自持,紧握着李章的手一直都不肯放开。
吴子俊的酒意早已散去,对事情也猜出了大概,这时候看见自来洒脱的靳白都有些失态,不禁头一回激起了好奇之心。他上前将两人拉到桌边坐下,给靳白也斟上酒,忍不住开口问道:“靳大人怎么好似欠了李章的样子?呃!你踩我干啥?!”
吴子俊瞪了张羽一眼,更加坚持地看着靳白,继续追问:“李章这小子死心眼,大家都知道,可他从不是记仇的人。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竟让他怀疑我和张羽,想必靳大人能给出答案吧?”
“吴大哥,不管怎样,我都不该怀疑你和大哥。今天的事是我不对,小弟给两位哥哥赔不是了!”
不等靳白开口,李章已抢先道歉,说着站起身来,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靳白正在考虑如何开口,被李章这么一抢顿时没了心情,知他不善饮,又曾伤过胃,见他已然面色酡红,劈手夺了他的酒杯,瞪着张羽说:“这是已经喝了多少?我怎么和你说的?!”
张羽干愣着,不知靳白所指为何,张着嘴接不上话。吴子俊狐疑地看看张羽又看看靳白,索性使出惯常的伎俩,沉着脸一拍桌子:“这可是我的前锋营!主将问话还不老实说来!”
靳白古怪地看着吴子俊,换作从前,定要和他蛮缠一通,只是今日却没有那样的心情,也不想再绕圈子,便很干脆地摊开了底牌:“皇上怕李章受人辖制,被人利用,着我查明他的行踪,故而被李章厌恶了。”
吴子俊依然不肯放松:“只是查明行踪?查明了又如何?”
靳白的神色变得微妙复杂了起来,看着李章话也说得有些迟疑:“皇上只是不放心,他已答应放过李章。”
张羽和吴子俊都松了口气,李章却是低低嗤笑了一声。但他什么也没说,平和如常地点头道:“是我多虑了。抱歉!”
吴子俊顿时来了精神:“既是如此,李章就留在前锋营吧,咱们可以把九番阵壮大一番!”
张羽略一迟疑,也看着李章说:“当初你是担心被人发现而不肯来,如今既有靳大人作保,留在军中应该更加安全。大哥也想看到你明珠生辉的一天啊!”
李章犹豫了一下,看着热切地望着自己的两位大哥,再看一眼始终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靳白,忽然觉得人生在世自当有所舍才能有所得,一味的退避求安非是好男儿之所为。更何况驰骋沙场笑看烽烟是他很久以前就有的梦想,他若因过去而束手束脚地躲避一世,才真是浪掷生命,舍本求末吧!
他骨子里的傲气冒出了头,让他抑制不住地想要印证自己的存在。他的过去有伤有痛,更多的却是他一步一步从未放弃过的努力!为了那些曾经的付出,他也渴望着被认可的一天。
他的脸色开朗了起来,隐约缠绕的焦虑纠结尽数散去,俊美的容颜因自信而豁达,因坚定而沉稳,让他整个人都隐隐放出了光来。
他迎住了吴子俊和张羽期待的目光:“好。我们一起!”
六只手再次握在了一起,曾经那不肯服输不肯认命的豪情再次激荡了起来。他们曾是侍卫营的极品三人组,还将是北疆最锋锐的一把尖刀!他们曾用汗水书写过侍卫营的传奇,还将用血肉筑起北疆万里的坚实脊梁!这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天地,是他们血性中最真实的灵魂!这一刻,他们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强大,因为身边始终有他们。
默然坐在一旁的靳白再次湿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三人又在一起了!
才发现之前给予吴子俊的篇幅少得可怜,不知道后面的感觉会不会变得有些突兀。我自己想来,他只是脾气坏点,也没说过他是闷葫芦,于是,就这样了……
第88章:托付
靳白过后仍是私下里又和李章谈了一次,提及暗卫的事,李章并无多少抗拒的表情,只是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听着他说。
靳白心中惭愧,再三向李章保证道:“皇上已不同于从前,前朝后宫都照应得妥帖,应是当真放下了从前的心思。暗卫一事虽嫌牵强,等你在军中站稳了脚也就再不能成为借口。我会继续让白启过来,有事你尽可和他商量。”
李章低头默立了片刻,抬起头来对靳白说:“我只有一件事,先和靳大人说了也无妨。来年我就要成亲了,他若想做什么,只管对着我来,若要伤她分毫,难保我又做出什么大逆之事来。靳大人若嫌李章碍事,现在就有个决断也好,免得真到了那时徒添烦恼。”
靳白的脸色有些发白,皱眉盯着李章问:“你要我怎么做?现在就把你抓起来?”
李章低笑了一声:“那也要抓得到才行!”
李章说着未见起势,身子已经掠出丈余。靳白好胜心起,仗着自己轻功卓绝,拔脚追了上去。他知道穆严并不擅长轻身功夫,李章从前也只能勉强跃上高墙,这时候跟在李章身后,却是越追越惊,跑出几十里后,李章已不见踪影。
靳白懊恼地停了下来,看着脚下绵延的杂草,什么寻踪手段都已无效,呆了半晌不觉苦笑,心说难不成他真就这样跑了?那他答应张羽和吴子俊的又算什么?
他不信李章是言而无信之人,心知他如此作为必有说法,便干脆找个树荫坐了下来,掐根草茎叼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日头渐渐偏西,风有些凉了,靳白百无聊赖地坐在林中,暗卫的气息隐约而戒备。
一阵风过,枯叶扑簌簌凌乱落地。靳白警觉地回顾,只看到枝叶间人影一闪,一名暗卫已倒于地下。靳白立时跃起,身形落处,正挡住李章的去路,剩余的三名暗卫包抄了上去。
李章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倾身前扑,暗卫在他靠近靳白前已将他围住,各路兵器招呼了上去。
“小心!”
“是要小心!”
李章说着已从包围里闪出,并非快得让人看不清的动作,却正好在两名暗卫移动的空隙中轻巧地滑了出去,靳白再要退已慢了一步。李章脚下一点,身形疾动,眨眼已到靳白身后,右手腕一翻,一柄寒光凌冽的短剑已架在靳白颈边。
“快放开大人!”
暗卫直扑上来,却在李章凝然不动的杀意中最终停下了动作。
李章与暗卫静静地对峙着,暗卫全身紧绷,一刻不眨地盯着李章的动作。李章忽然微微一笑,凝重的杀意顷刻消散。
“靳大人太轻敌了!”
李章说着已放开了靳白,身子复又掠去丈许开外,默然伫立。
靳白定定地看着李章,制止住暗卫又想冲上去的动作,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只要靳白不死,必定保得宋姑娘平安!”
“谢靳大人成全!”
李章单膝跪地,抱拳不起。靳白长叹一声,过去将他扶起,捏了一把肌肉匀称的臂膀,愣愣地出神。
“他若见你如今的样子,只怕又起心魔……真是,冤孽啊!”
“呵!靳大人也觉得李章是妖怪了?”
靳白摇头,看着李章眼里满盈的讽意,无奈地说:“我知道你心中怪我,可我只能那样选择。他的心魔旁人奈何不了,你却是它唯一的克星,所以我并不担心。倒是你,又从哪里学了师来?这身法实在俊得很啊!昨日替你把脉,内息细密绵长,似乎已不是穆严的路数,脉络中的旧伤也已痊愈。这两年间,你又有了什么奇遇?”
李章扑闪了一下乌亮的眼睛,故作神秘地笑道:“靳大人猜不出来么?”
“呃……”
“当日救我的可是令师郑先生啊!”
靳白呆了片刻,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师祖的……在这里?”
“是!就在燕山。靳大人若是想去,李章可以带路。”
“怪不得!哈哈!好!真好!果然是师祖在庇佑你么?可惜师兄竟不知珍惜!”
“靳大人!”
靳白无奈地摇头道:“他那般对你,你还是不忍说他不是么?”
李章低下了头去:“若非师傅当初救我,哪有今日的李章。况且逝者已矣……”
靳白忽然明白过来:“穆严没死,你不知道?”
“真的?!”
“是凌云聪救了他。如今他可是统领京城兵卫的车骑将军了!”
李章出神地想了一会穆严的神采,末了苦笑了一下:“以后该称他穆将军了。”
靳白无言地看着他,满心怜惜。
李章甩掉低沉的心绪,想起容燮,复又正色对靳白说:“靳大人,李章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暗卫关注下容家庄?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原本打算多留时候自己观察一番,如今既要从军,也就顾不上了。况且芷清还在那里,我也不太放心。”
靳白一口答应道:“行!北疆暗卫网的操作我让白启转告于你,你来坐镇,我还放心些。”
李章瞪大了眼睛:“靳大人怎可如此!”
靳白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宁州的暗卫被你耍得团团转,我还怕北疆的出问题吗?”
“我……”
“北疆这边的暗卫多是新手,怕是要你费心了!”
李章看着靳白笃定的样子,知道推却不掉,无奈地笑道:“靳大人不怕我乱来就好!”
靳白不再多说,抬手给了李章一拳,和他并肩向城内走去。
隔日,司马逸已收到靳白传回的消息,虽只寥寥数语,竟让他再也坐不安稳,一心里只想也飞去并州,哪怕只是远远地看李章一眼也好。他困兽般在御书房里转了半天,突然摘下墙上挂着的龙渊,直往后宫而去。
喜公公拦下打算跟随的沁芳,唤来机灵的刘圆,紧赶着跟上。
司马逸直直地进了十四殿的宫门,宫内住着鲜卑人上回送来的两位美人,宫人远远看见,忙不迭地跑回殿里通报自家主人。
然而司马逸却转向一间封闭已久的宫殿,站在殿外看了许久,让刘圆上前撕了封条。
略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沉睡了许久的幽灵渐渐醒来,隔着蛛丝积尘,与他静静地对望。
司马逸迈步跨进殿门,刘圆跟在身后,好奇地四下打量。
富丽堂皇的殿堂,未因尘封已久而黯淡,金丝点翠的桌椅屏扇,满置珍玩的条案博古架,都在重见天日后再次熠熠生辉,夺人眼目。刘圆即便跟随司马逸已有些时候了,骤然看到,也是忍不住惊叹。
他谨记着喜公公的教诲,埋头跟在司马逸身后,不问,却无法忍住不看,私下猜测着这里主人的下场,无端也有了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司马逸之前从未留意过这里的摆设,这时看得仔细,顿觉恶俗无比,忽然明白李章从来也不曾将这里放上心过,才会由得一众宫人将他赐来的东西摆得满满当当。
他握紧了手中的龙渊,绕过暖阁迈进寝室。
素淡的寝室与外间直如两重天地。衣柜、盆架,桌椅和妆台,俱都简单地立于屋中,无一样装饰,静静地蒙着灰尘。
司马逸低头看着仍和当日一样凌乱的床榻,想着那时的僵硬冰冷,再一次握紧了龙渊。他径自过去打开了衣柜,看着叠得齐整的一格旧衣,凝视良久,方让刘圆尽数捧出。
不久,重开的凤凰殿进行了一次全面修葺,新砌的院墙将主殿从十四殿的宫围中隔离了出来,改作一间朴素的净室。重修期间司马逸如常上朝,对太皇太后操持的选妃之事也很合作,允了两位美人一位贵嫔,册封迎娶的日子也已择定。十四殿内很快忙碌了起来,空置的几座殿堂俱都翻修一新,宫人往来搬运,布置打扫,为即将入住的新人做着准备,整个后宫一派喜气洋洋。凤凰殿的重修就在这样的忙乱中静悄悄地完成了,毫无修饰的屋子与翠檐朱门的十四殿一墙之隔,却似是两重天地。
司马逸初时喜欢在那里小憩,渐渐的把批理奏折也挪到了那里,只是议事商讨仍在御书房,那间净室,除了皇长子司马隽和随身伺候他的刘圆,无人敢进。
司马隽五岁了,司马逸有意为他延师发蒙,想让穆青史做他的陪读。
穆严对此颇有些犹豫,踟蹰半晌,才说:“青史还是习武的好,日后继续给小皇子当侍卫。”
司马逸看了他一眼:“孤没说不许他练武。孤只是觉得他沉静善思,应能允文允武,穆卿也不会只想青史当个侍卫吧?”
穆严不以为然道:“穆家一直就是皇上的侍卫。”
司马逸又看了穆严一眼,默默走了一会,忽然问道:“穆卿觉得李章如何?”
“……”
“怎么?不好回答?”
穆严小心看了司马逸一眼:“皇上为何又提起他来?”
“孤昨日看见青史沉思的样子,忽然就想起了他来。”
司马逸说着停下了步子,仰头望着天边神情变得温柔起来:“孤从前深恶他的畏缩讷言,如今想来,却觉得他和青史一样,不过是不爱说话罢了。可惜孤明白得太晚……”他回头看着穆严,继续问他:“穆卿又如何看李章?孤还记得当初你要收他为徒时说的话。他确实被打磨了出来,却也让孤失去了他。”
穆严垂头不语。他不是个爱琢磨事情的人,尤其不善于琢磨人的心思。他当初就无法理解李章,及至见到他竟敢公然弑君,就更觉得他非我同类,狠心斩断后便再不曾多想过。如今在司马逸连连追问之下,方才慢慢回想,所思所及,俱是李章的聪颖机敏和刻苦倔强,想起他最后的那声“师傅”,不觉喟然长叹道:“他很聪明,却聪明反被聪明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