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想了一遍日间的战斗,对自己的判断与处置尚算满意,悬了月余的心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这一放松,顿觉腹中饥饿,胃更是隐隐抽疼了起来,循着食物的香气看向火炉上坐着的陶罐,穿好衣裳咬牙下地。
他刚站稳平安乐就推门进来了,看着他露出一脸惊讶之色,大声说道:“你果然起来了!”
李章早已见惯平安乐的咋咋呼呼,这时也不以为异,走到火塘边坐下,伸手去揭陶罐的盖子:“你煮什么呢?”
平安乐神秘地一笑:“你猜!”然后不等李章回答,就兴奋不已地自己说了出来:“这可是皇上亲自弄的,我也不知道是啥,快看看!”说着伸长脖子也蹲到了火塘边上。
李章去揭盖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后仍是揭了开来。
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平安乐夸张地吞起了口水。
李章好笑地看了平安乐一眼,盛出一碗仔细一看,见是熬炖得软烂的肉和菌干菜干外加揪碎煮软的面饼,便不客气地吃了大半碗。
“真香!”
李章还没说啥,平安乐又夸张地感慨出声。李章不禁斜睨了他一眼:“还有这许多,你吃了吧!”
平安乐眼睛一亮:“真的?”
“嗯。”
平安乐刚伸出手,门外忽然传来平度的咳嗽声,平安乐当即把手又缩了回去。
李章起身开门,平度果然立于门外。李章看了眼灯火通明的邻屋,正要躬身行礼,被平度一把扶住:“参军身负有伤不必多礼!”说着有意无意地轻轻捏了李章一把。
李章又看了眼隔邻的屋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皇上是否就在隔壁?请带李章过去觐见。”
李章进屋时司马逸正背身站在桌边,交叠的双手虚握成拳,背影在晃动的灯影中透着股难以言说的寂寞之意,竟让李章也不由得恍了下神。
司马逸听见动静转回身来,见是李章过来,微一错愕,随即正色坐好,免了李章的大礼,指了指身侧的座位,赐座。
平度察言观色,知道君臣二人有话要说,自行请安告退。司马逸面色不动,待平度退出后,才转头看着李章道:“怎不多歇一阵?你的内伤不算太重,背后的肋骨却裂了两处,又流了许多血,需要静养些日子才好。”
李章起身,抱拳相谢道:“皇上从天而降救得李章的性命,李章岂有不来谢恩之理。”
司马逸苦笑着看向他:“你这是在怪孤?”
李章抬眼,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一会,摇头道:“李章确实心存感激,皇上也确实是个好皇帝。”
一言甫落,司马逸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偏头低叹道:“你,仍和那时候一样……”
李章知他所说为何,想起那一夜的推心置腹,心中亦自感慨。然而逝水无痕,被打破的却难以接续如一。他曾经有过的那点奢望,也早在彼此间最激烈的碰撞中消殒殆尽。
他们从始至终都未曾一致过彼此间的认知,“他”要的从不是他甘心付与的,而他希望的也从不是“他”真心在意的。他们本非同路之人。
想到这里,李章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平心静气地对司马逸说:“皇上仁政为民,实为天下人之福。李章自幼所有甚少,能守住的更是微乎其微,故而倔强乖僻难顺人意。皇上既知李章顽劣,实不应继续纠缠徒添烦恼。请皇上放开李章吧!”
司马逸静静地听李章说完,才感伤地笑道:“孤确是为你而来,却非为纠缠不放。孤已决定放手,自不会再食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孤只想看着你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再像今日般以身涉险!”
李章有些吃惊地看着司马逸,见他伤感诚挚不似作伪,犹疑地点头道:“今日是我托大了些,看轻了邙山弟子的武功,累得皇上身入险境,李章罪过!”
司马逸缓缓松了口气,终于有些轻松地说:“孤是想极了再与你并肩一战,才卸了朝政赶来会你,谁知竟未得如愿!”
李章汗颜,想着这人一向来的恣意任性,实在是无话可说。他虽是恨极“他”的霸道,对他的率性豪阔却心甚向往,故而才会有过希望与“他”像侍卫营的同伴们一样做朋友的念头。只是现实终究不尽人意,他也早已不作此想。
于是李章转而问司马逸道:“李章尚不知战果如何,皇上可否告知一二?”
“容桓与木通几被全歼,仅余残兵数百护着成轩与容桓败往容家庄,纥奚与柯留比应是退往张垣。成轩至此败局已定,当无翻身的机会!”
李章皱眉道:“成轩去了容家庄?恐怕他不会就此罢休。”
司马逸一挑眉,豪气万丈地说:“正好!孤也正想与他决一死战!”
李章头疼地盯着他问:“皇上还要继续追击?”
“那是当然!既然出来了,不好好打一场怎能甘心?!”
李章无语,想着怎么让靳白将这任性皇帝给弄回去,司马逸危险地凑近来威胁他道:“你别想甩掉孤!苏青阳与平度皆已以你为首,你就干脆表个态吧!”
李章本能地退后,背脊重重地靠上椅背,触动伤处忍不住痛哼了一声。司马逸顿时僵住了动作,下意识地伸手,却又止在半路。
李章看着司马逸的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终于松懈下所有的戒备。他缓慢而温和地说道:“皇上坚持要去,李章只能从命。只是皇上却需听令而行,记得我是指挥令才好!”
司马逸的眼睛亮了起来,停在半空的手趁势落在了李章肩上:“好!”
第二日午后,增援大军在吴子俊的督率下也已赶到。吴子俊对未能赶上的战斗抱怨不已,话里话外皆是对司马逸的不满。司马逸只作不闻,好心情地坐在外间桌边翻看白杉刚送来的情报,只由得硬被按躺在床上的李章应付吴子俊。
李章看着吴子俊欲言又止,最后终在吴子俊的追问下低声道:“大哥为助大军突围下落不明。苏将军事后派人寻找,我也托人沿途查找过,却始终一无所获……”
吴子俊愣住,随后安慰李章道:“既是无所获,那他未必就不在了。余庄邻近座头山,那里山高林密,只要进去就定能逃脱,想必张羽也是看中了那里才往余庄方向而去的。”
“我原也这么想,但据当地人说,那晚有人看见几十个魏军被逼上了石梁背……”
李章哽住了话音,吴子俊也呆在了当地,好一会都不敢将那个“跳”字问出口,屋中的气氛顿时压抑沉重了起来。
司马逸没想到李章心中竟一直压着这么大一件事而在自己面前毫无表露,顿时看着相顾无言却都当自己不存在的两人气得咬紧了牙。他忽然十分嫉妒起吴子俊和张羽来,嫉妒他们在李章心中占据的位置,更是因此而灵光一闪地发现,除了拥有,他和李章还可以有另一种连系方式——他突然明白了李章在诏狱中说过的那个“一样”的意思。
这一明白,司马逸顿觉豁然开朗,看向李章的目光不觉又变得热烈起来。李章心有所感,不解地看了司马逸一眼,见他毫无伤感痛惜之意,知道那人向来都是自我中心惯了,仍是对他的凉薄心生不快。他不再看他,转而对依旧震惊不已的吴子俊低声说道:“不管怎样,总要找到大哥,即使是……也得给大哥的父母妻儿一个交代。”
吴子俊点头道:“等平灭了成轩,我陪你一起去找!”
李章无言点头,心思转向战事方面,对吴子俊说:“苏将军已率定北军先行出发,若只是容家庄与成轩残兵尚不足虑,我担心纥奚会回兵夹击,且容燮也是变数之一。吴大哥若不觉疲累,便尽快赶去支援苏将军可好?明日我就与定南军跟进前往。”
吴子俊瞥了眼慢慢踱近的司马逸,皱眉看着李章问:“听说你伤了骨头,这么快就动身没问题?”
“只有些骨裂,我不与人动手就是。”
李章说着坐起身,拿过枕边的地图摊开与吴子俊商议道:“容家庄附近地势开阔,周边却有适宜隐蔽的山凹密林,这里与这里皆可隐藏数万人马而不被发觉。苏将军动身时我尚未醒,虽然交代了白启赶去提点,这两处却一东一西相距甚远,恐怕难以防范周全。吴大哥便带援军往西边这处去,军营扎于此处可防骑兵突袭。我让杨资随你同行,他对付骑兵已有些心得,手下兵将都很机灵,数日间已将钩链刀用得熟练,若能将新阵简要教之,临敌之际怕是会有惊喜留给我们。”
吴子俊眼睛一亮:“如此甚好!前锋营尚有两千余人伤愈归队,我便将他们并入杨资的队伍作为骨干,到时就又能大干一场了!”
吴子俊说完已是按捺不住,匆匆道别后即行离去。李章又将杨资叫来,将新写就的新阵要义交给他,让他去找吴子俊细问究竟。杨资早在昨日战场上见识过定北军的阵法后就十分羡慕,如今接过书册,粗翻之下已是难掩兴奋,大声领了令就跑出门外,连向司马逸行礼告辞都忘了!
司马逸无语地看着他们接二连三地无视自己来去自如,心中居然全无恼意,看着病弱的李章只觉得无比自豪。
“犹记得那时,你说自己会是最好的指挥令,孤尚不信。如今,你已不止是九番阵的指挥令,孤实在是意外又欣慰啊!”
李章转头看向窗外,好一会才淡淡地回道:“李章命途艰难无所依恃,不过是仗此挣命立身,何足道也。”
司马逸愣住,想起过往种种,忽然体会到了李章话中深刻的无奈与悲凉,一时间竟被堵得无话可说,愣在了当地。
李章无意多说,翻身躺下闭上了眼睛。他并不想沉溺在过去,过去却一再被司马逸搅动翻起。那种窒息般的无助与冰冷感,已远不是他一句话所能表达,也不是司马逸所能理解的。
时间慢慢地流逝,司马逸始终站在床边没有动弹。进来探问需求的平安乐刚进门就被屋中压抑的气氛挡了出去,缩着脖子跑到平度身边,才偷偷松了口气。他咬着耳朵告诉平度:“李参军和皇上好像闹别扭了,皇上站那的样子好吓人!”
平度吃了一惊,悄悄走近李章休息的屋子,凑到窗边竖起了耳朵。
久得让平度以为屋中无人的静寂后,司马逸忽然长叹了一声,自语般轻声说道:“孤从前伤你过甚,你不肯原谅也合乎情理。孤只想告诉你,孤深悔当初那般待你,却不悔与你相遇相识。你是孤此生最大的成就,江山万里亦不及你一二,孤,深以你为傲!”
平度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深怕屋中之人察觉到自己的行为。
李章不知是否睡着了,对司马逸的这番话毫无回应。又一轮静寂后,司马逸终是低叹着走了。平度长出一口气,顿觉后背一片冰凉。他正想跟着转回,抬头却从窗隙处看见李章,正大睁着双眼失神地看着墙角,神情茫然,全然不复之前见惯的冷静毅然,却让平度更觉得真实贴近,仿佛撕开了疏离的假面,露出底下血肉丰满的真颜,有着与自己相同的脆弱和犹疑。
这一刻的李章,褪去了坚强硬朗的外壳,露出与真实年纪相仿的年轻软弱,顿时剥离了传说与神话的高远,还原成真实的凡胎俗人。
平度彻底放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对话再次卡得厉害。司马逸写到现在自己也不再讨厌他,便也不希望李章继续困于过往徒然增加心里的负担。我始终是觉得放下才能更好地向前走的人。
第115章:收官(1)
李章虽是急于赶赴容家庄,司马逸却因他的伤势将行程又推后了一日,第三日辰时方始拔营启程。平度寻来辆马车,用棉被铺得厚厚实实的,硬让李章躺于车中。司马逸全程立于一旁一言不发,末了看了平度一眼,状甚嘉许。
司马逸前日说过那番话后,见李章始终无有回应,整天都十分消沉,却未再继续追探究竟。时至今日,再是如何自我如他,也已明白并非所有人都将他视作理所当然的中心,而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还有君臣上下之外的方式。他若仍以过去的常态来对待李章,就只能与他越走越远了。
这认知使他很迷茫,却使他有了新的方向,进而激发了誓要达到目标的斗志。只是这一回,连他自己也知道不能再恣意任性了,李章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早已让他怕到了心里,如今便是要他再像过去那样,他也不敢了。故而李章安静地歇了一日,路上又只听见驾车的平安乐在外面嘀咕自语不休,司马逸却始终随在禁卫之间,未再刻意接近亲密。
他们从隆尧县城出发,挨近傍晚时已抵达西营,就地扎营休息,平度又为李章弄了顶暖帐,平安乐小心伺候更是再无怨言。李章知道平度真正伺候的是司马逸,对此并无感激与不安,倒比往时更加沉默。他是见惯势利凉薄的人,对是否真正发乎于心的善意一向分得清明,因而他会感激平安乐之前的粗鲁照顾,却不会对如今的小心巴结放在心上,更不会因此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便让一根筋的平安乐对他又多了重不解与好奇。
晚饭后,李章靠坐在床头翻看暗卫传来的消息,对容燮回去后的动向十分在意,暗卫却并无关于他的更多情报。他皱眉出了会神,唤来白杉轻声吩咐了几句,白杉得令,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司马逸随后跨进账来,止住李章要起身见礼的动作,不大在意地说:“容家庄不过是个乡野庄院,苏青阳又毁了他的战备物资,成轩逃往那里只能是死路一条,就算有纥奚从旁夹击,又能奈我何?”
李章皱眉道:“我方虽有十万人众,真正能与纥奚一战的也只有定北军与定南军的五万人。纥奚前日是被桩石阵搞毛了,乱了阵脚,正面对战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如今苏将军孤军前置,我担心会被容燮下套引诱,陷于危境。”
“据孤所知,容燮不过是形意门的外传弟子,随军征战不过两三年,从无带军作战的经历,就算他有些小计谋小手段,苏青阳久经沙场又岂能输在他的手上!”
李章思虑更深,话也说得更慢了起来:“话虽如此,容燮却是心机深沉不露声色之人。我只是觉得危险临近,真正会是什么却毫无头绪……”
司马逸伸手拍了拍李章的肩膀,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若当真放心不下,明日便和孤的禁卫纵马先行,定南军就交由平度按计划前行便是。”
李章闻言安心了些,没有介意司马逸的靠近,顺手将看完的暗卫报告交给了他:“看来柯留比这回是铁了心不干了,不知成轩又靠什么才能继续留住纥奚。”
司马逸就势在床边坐下,一张张报告粗略看过,心中更多的是与李章再次靠近的欣喜。他不敢有所表露,耐着性子将报告看完,鄙夷地说道:“他还能有啥法子?不过是卖祖求荣罢了。只是这回来势汹汹却灰头土脸,怕是连柔然都回不去了!”
李章默然,转回神才发现司马逸竟与自己并肩坐于床头,下意识便挪开了一些:“时辰不早,皇上该回去歇息了!”
司马逸满心不愿意,却依言站起身道:“这些禁卫也都习过九番阵,卫尉丞孙绪方的指挥中规中矩,已不输当年的蔡煜明,只是与你仍差距甚远。孤是真想与你再并肩战一回啊!”
李章垂着眼帘字斟句酌地回道:“皇上千金之躯,实不该以身犯险。我们如今也非当日青衣江之境,更无必要为战而战。李章学阵至今皆为求生,即便当日有所突破,也是因势而发、随机而变。若非被逼入绝境,李章与他人并无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