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汉带伤不敢恋战,但又看着货物眼红,心一横,一脚使力,不再拼力量,改拼刀法。这正对常臻胃口,更斗得游刃有余,招招致胜。
一会儿刀尖如盘龙狂挽,铿锵声大作,一会儿飞身如鹤,双刀在手有如展翼,一会儿又以刀作枪,刺他手肘膝弯,再不然就稳稳当当循规蹈矩,赢在毫无破绽。
猛汉心急,眼看着臂上腿上多了两道血口,暗道这后生果然可畏,陈氏镖头真不是盖的。这一镖本就打算趁他不在的空挡,抢他个措手不及,谁料他回来的这么快,当真失算。
可心知这差事是上头派下来的,违背不得。虽只道尽力而为,没说一定得手,但如若知难而退,赔了好几个兄弟的命,还没夺到东西,这才坐上的头领位,岂不是转眼就要丢?
眼一转,手下招数变化减少,只守不攻,开始动歪脑筋,找他虚空弱点。
常臻没往这边想,还以为敌方招架不住落了下风。自己还不想杀人,只想抓个活的来审问。而这人显然是头子,等他体力不支,绑来问话,岂不正好?这么一忖,手底下也松了点儿,只等他消耗气力。
他在搏斗之余,时而瞟一眼林烨的方向,以确保无人伤他。本身这举动并不起眼,可那猛汉一心不在打斗上,没多会儿就看出端倪。
突然抽刀回身逃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向林烨。
常臻大惊,闪身跟上,却已来不及。长刀已然架在林烨白生生的脖子上,双刀再灵巧,也不敢再上前。
众人见状,俱停下手,目不转睛盯着两个首领,以观势变。
林烨又气又窘,反手要点他的穴。那猛汉早有预备,大手一抓,死死扣住两个手腕。
林烨没得手,还被捏的龇牙咧嘴,嚎道:“有本事你跟我兄弟单挑!劫人质算什么好汉!”
常臻浓眉一皱,低喝:“没你的事!”继而转向猛汉,握着刀拱手,缓声道:“好汉还请报上名来,有事好商量。我兄弟本是局外人,切莫将他牵扯进来,伤了和气。”
林烨不乐意了,一面挣扎,一面扯着嗓子喊:“陈常臻!跟恃强凌弱的强盗,讲什么和气不和气!”
常臻本就焦心,听他这么乱喊,立马火了:“你给我闭嘴!”
林烨被他吼得一抖,咬着唇撇开脸,一副“我不认识你”的表情。
常臻心里暗叹,这臭小子果真世面见太少,刀都架脖子上了,头脑里想的还这么简单。一面又缓和面色,话说的恭恭敬敬,却也不卑不亢:“好汉铁骨铮铮,身法如此高强,定然不会干杀人越货的勾当。不知好汉有何难处,若不嫌弃,说出来,小弟可帮着合计合计。”眼睛往林烨脖子上瞟去,看见一道浅浅血痕,心里紧了一紧。
那猛汉大笑:“好啊,合计就合计。”把林烨又往自己身上扯一扯,刀收的更紧,表情氵壬荡狠毒:“爷我今儿个,就看上这小美人儿了。”
常臻一怔,笑道:“宛海城美女万千,他一个男儿身,再细皮嫩肉,也比不上靡颜腻理,花容月貌。好汉真会说笑。”
猛汉冷哼,冲山石旁一辆麻布遮严实的镖车努努嘴:“爷忙得很,没工夫跟你说笑。想要美人儿,就拿那车上玩意儿来换。”
常臻眼皮一跳,那辆镖车上,恰好装着送往源州各官宦府邸的密件及贵重珍宝。他为何一点一个准?莫不是早打探好了?
当下展颜朗笑,大拇指往身后指指:“金银珠宝可都在别的车上,好汉当真挑错了。况且,一个小子换几万两银子,岂不是叫小弟做赔本生意?不干,不干。”说罢还满不在乎摇摇手晃晃头。
“你!”林烨猛然转过头来,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愤怒。
常臻瞥他一眼,只当没看见,继续道:“好汉要当真手头紧,小弟大可开张银票,拿到大铭国各个分号一亮,即刻换现,只当误入了好汉地盘,打搅了好汉的清闲日子,陪个罪道个歉。”又指指林烨:“好汉若真好这一口,小弟倒知道个好地方,能找着比他好不知多少倍的。至于他嘛……早开了苞,不是雏儿了,没意思,没意思得很呐。”
林烨眼睛里要迸出火星子了,紧咬着牙,死死瞪着。
那猛汉看看两人表情,觉得不像做戏,做戏哪能做这么真实自然啊,况且也没时间给他们对口径不是?
捏捏林烨的脸:“不是雏儿?你不是说他是你兄弟么,怎么这话都拿出来说?骗爷呢吧?啊?”
常臻又笑,摆摆手:“咳,什么兄弟不兄弟,不过为了出门在外好招呼,随口一叫罢了。他本不是镖行的人,就是个男女支,源州那边有个官爷看对眼了,非让小弟把他给带过去。送他嘛,相当于送货。别的镖局嫌丢人,不给送,我们任老板识得那官爷,不好推却。您瞅瞅,哪有镖师穿这么艳的衣裳,脸儿白的跟雪似的?好汉说,是也不是?”
林烨震惊得脑袋空白一片,难以接受地微微摇头。
猛汉想了想,又看了看,好像是那么回事,眼珠一转道:“这么着吧,美人儿还你,银票给爷开好,十万两,一两不能少。那车上货物,也得交给爷一半。成还是不成,给句准话。这天儿黑的很了,还得敢回寨子,爷也不想跟你们这些小兄弟一番见识。”
常臻假装思索一番,豪爽一笑:“好汉果真是爽快人,识大体知轻重。这小倌儿不值几个银子,但若要弄丢了,也是个小麻烦。”转身冲于励使眼色。
于励递来银票和墨笔,常臻接过,趴在石头上写了几笔,又让于励交给猛汉。
常臻又招呼王六把武器丢下,去把镖车赶来。
那汉子对着火把看几眼,满意一笑,折好塞进衣兜里。心想这陈镖头出了名的讲信用,不爱耍心眼,寨子里兄弟也都还握着刀扛着剑,料他也不敢搞小动作。银钱都到手了,货也差不离。这人质抓的不好,价值不高,还回去拉倒。一念闪过,长刀撤下,把林烨狠狠往前一推,就往镖车方向走。
林烨悲愤不已,脑子想不清楚前因后果,约莫明白这是他的计策,但同时又被那些轻薄的话语刺得心中生疼。被推的踉跄一下,跌进了常臻坚实的怀中。
常臻一手握刀,一手将他紧紧抱住,在他耳边轻声问:“吓着了?嗯?”
林烨闻言一愣,在心里“咦”一声,抬起头,对上双与方才全然不同的眼睛,眼底写满担忧与温柔,哪还有半分卑鄙可憎?
常臻挑眉,得意洋洋看着他呆呆的表情,咧嘴一笑,点亮了半壁洞穴。
把他拉到身后,猛一抬眼,盯住见钱眼开的猛汉,一瞬间面若冰霜,神情冷峻如寒山。
汉子猛然发现不对,怒发冲冠,厉声大喝:“好哇!竟敢骗老子!”跛着脚,提刀冲上来。
常臻双刀一甩,护住身后人,目光坚定桀骜,声音冷冽低沉:“弟兄们,给我上!”
林烨傻傻看着身前的背影,适才那个眼神,为何那样熟悉……
啊,想起来了。
为何那么像……白麟?
第三十章:何能来去无牵挂(一)
白麟给林府上下的理由很简单:原为寻亲而来,如今亲已寻到,自该离开。
缘由冠冕堂皇,并无破绽,闻之者虽觉突然,但并不觉突兀。挽留的客气话象征性的说一说,但因为相处时间不算长,并不像当日在泓京送别时那般,于蒙蒙细雨中,伤怀泪下。
大家聚在一处,一一收下饯别礼。几个成日围着他团团转的小丫头,羞着脸,心里有些许不舍得。难得见到这样俊的小哥儿,人又可靠,心想着以后要寻婆家,也定要照这样寻个来。
老程皱着脸直叨叨,说没法跟二位小爷交代。回来贵客没了影,不知该怎么数落他这老头子。脸上倒没多少愁容,挠挠头,张罗下人给他备些盘缠,只当是林二爷的意思,千万要收下。
白麟推却半天,死活不肯收。老程心道这些小主子,一个比一个倔,真是臭气相投。换成两罐蜜饯塞进他手里,好赖收下了。
小棠一心扑在杜绍榕身上,只把白麟当林烨的好友,未有太多表示。学她烨哥哥的模样,拱手作揖,道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总之,戚戚惨惨没有,大家好聚好散,和和气气。
白麟原本准备了一席长篇大论,感谢林府对他的照顾。店没帮着看几天,甩甩手就要走人,实在过意不去。结果面前一圈人都这般随意,再说这些华而不实的话,颇显做作。索性微微躬身,只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只字廖语,简短精辟,倒也合他性子。
前一日去买礼品,看来看去,也不知该给林烨买些什么。他林二爷什么没见过,集市上满眼俗物,怕是入不了他的心。
这会子临别,想留信札一封,可满腹思恋,一会儿感伤,一会儿绵长,真不知从何写起。万一被人拆去了,又免不了一场尴尬。而写诗填词表情意,万一写不好,班门弄斧,岂不闹笑话?
对着白纸墨笔,思来想去,犹豫着落笔,引用古人诗词。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写了半阙就停笔,心想,即便被府里人看去了,也不一定有人接的出这下面两句。而他那样聪明,读过那么些书,定然知晓这下半阙是何意。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对着光细细打量,见纸上字迹整洁端正,隽秀有力,才满意点点头,装进信封。
写落款时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一瞬间觉得,道别这事,比翻山越岭还要困难。
林烨比他长几个月,按理应写“兄台亲启”,以表尊敬。可这样既见外,又生分,硬邦邦的,丝毫亲切都无。若写“林烨”二字,太普通,太无趣,亦不能传达思念之情。
对着日头发了好一阵呆,摇摇头,轻叹口气,提笔在角落里,写了几个小小的字:
烨启。麟上。
写完了,长出口气,像放下了重担一样。说不上一身轻松,但总比吊在一半强。又兀自琢磨,这两日叹的气,发的愣,比前半辈子都要多。世事煎熬,处处掣肘,孩童时只觉得委屈,过去了也就算了。如今成了年,却总希望能计出万全,人人受益,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真想捂起眼,堵住耳,装作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来去无牵挂。而人心是肉长的,英雄尚且过不了美人关,更何况他也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再怎么谨慎,也躲不过一个“情”字。
忽然就想起香姑娘来,想必她看他之时,与他道别之时,定也是这般惆怅感伤。那时未曾情深,不懂思切,眼下设身处地想想,实在过意不去。
不由又叹了叹,当真是负了她一片真心,也不知以后,可还有机会偿还。
日落西山,白麟背着包袱,在众人的送别声中离开林府。
临走之前,偷偷去小厮房里顺了件粗布衣。等走远了,躲到无人经过的小道里换上,长发全部束进头巾里。想了想,又在树下摸了把土,往脸上匀匀抹了一层。
拍拍手,低头看看一身驼黄布衣黑板鞋,脏兮兮破烂烂,活脱脱是个小伙计。
看着看着就笑了,不知他林二公子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可会瞪圆了眼睛,识得也要装陌路?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低着头垂着眉,一步一挪,慢腾腾往海边走。心里空落落的,这偌大的宛海城,没有林烨,没有李福,竟这般让人迷茫失措。
一花一木,一草一树,就在眼前,却好生遥远。巷陌人家,炊烟袅袅,红灯高悬,却与他毫不相干。无人与之同享,无处安身立命。还不如挨家挨户讨饭的癞头乞丐,时常遭人白眼,但也偶尔能遇到好心人家,讨来个热馒头,要来杯热茶水。
心中愈发寥落抑郁,不禁低声吟起: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晚风附和着诗中字句,悠悠吹过,夹杂着潮湿的鱼腥气。
一抬眼,却发现适才低头没看路,不由自主走到了煮酒栈。看看月亮,离约定时间还早。苦笑一下,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小坐片刻,权当给自己的饯别酒。
抬脚就往楼上走,才迈了几步,就被拦住了。
“哎哎哎,你找哪位爷?”
白麟一愣,抬头见是上次伺候他和林烨的小二,张口就要说“我不找哪位爷,我来喝酒”,却看他神色鄙夷不屑,突然就反应过来。微微躬身道:“城东林府林二爷,吩咐小人打壶赤虎白,劳烦这位爷了。”
小二看他态度不错,不好再说什么,鼻子里一哼,对他摆摆手:“去去去,下去等去,别脏了地毡。”转身就上了楼,嘴里还小声嘟囔:“林二爷怎么派了这么个脏乎乎的小子来,真是怪事了。”
白麟看着他晃晃悠悠走上去,心里又涩又苦。一夜之间,竟物是人非事事休,什么都不再是什么。
小二转眼回来,扔给他一个小酒罐子,和上次的一模一样。接过银两还仔细数了数,满面狐疑又看他几眼,挥手撵走。
白麟拎着酒四下看看,找了块乱滩上的平坦大石坐下,屈起一条腿,搭着只胳膊。剥掉封泥,打开瓷盖,赤虎白浓烈的香气一涌而出,刺的人眼睛热疼。
轻声笑笑,那样秀气的一个人儿,怎生就偏爱这烈酒?这一路跟着跑镖,恐怕既没好酒,也没好菜,不知该愁眉苦脸成什么样。何时该带他去碧石寨看看,西域葡萄酒,别有一番风味,想必他会喜欢。还想叫他骑骑青狼军里,那只叫嘲风的头狼,在草原上奔跑,有野花在身旁绽放。只不过大崇山上甚是寒冷,不知他吃不吃得消?
异想天开一阵,在心底耻笑自己,软弱而不切实际。抓起酒罐子,遥遥敬了敬月亮,仰头就灌。酒液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前襟,灼得喉间生疼。
停下来咳喘好一阵,忽然想起上一次喝时也这般狼狈不堪。而身旁的人神色辽远,悠悠闲闲道一句“今日不为消愁,只为讨个清净”。眼下清净倒是有了,却是烈酒无人对,皓月为谁圆。
也不知他那日问起源州有没有狼,是否是知晓了什么。谎话编的甚是拙劣,若他知道了真相,岂不是要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
第三十章:何能来去无牵挂(二)
花一大半盘缠买的赤虎白,实际就喝了那么一口,剩下的都献给了海龙王。想着一会儿还要见人,本来这身行头就显潦倒,再喝成个醉鬼,更惹人嫌恶。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蹲在海边漱漱口洗洗手,退去半身酒气。深吸口气壮壮精神,往码头走。
入了夜,商船官船皆抛锚泊在岸边,大大小小逾百艘。帆桅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好不容易才按姚倌儿的指示,找到挂着“杨”字旗的船队。
白麟不在水边长大,对舟楫不甚了解,自看不出杨家船队俱采用时下最快捷最稳定最抗沉的沙船,只觉得桅杆又高又粗,船身又宽又大,颇为壮观,比起不远处挂“官”字旗的官船,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北往南数到第五艘,整整衣襟登上去。随便找个杂事,报上名字,被领着往舱里寻纲首去了。
白麟只道这杨家船队的纲首和善又客气,穿着讲究,神情贵气,但丝毫不摆架子。却不知姚倌儿与他相见那一日当晚,就允了诺献了身,还倒贴一箱纹银,千叮咛万嘱咐,要杨老板定要好生照顾这位友人,吃穿用度,全算在自己头上。
此时他顺利登船,恕不知姚倌儿正在高阁之上,两手鲜血,满面泪痕,匕首没入血肉太深,怎么都拔不出来,只得放弃。颤颤巍巍起身,给赵容基穿好衣裳,自己也换了身干净袍子。最后吻了吻躺在血泊里的人,毅然决然走入沉沉夜色,敲开了官府紧闭的门。
纲首名叫杨卓,乃是杨老板杨温的表侄,今年二十有五。从表叔处得了令,见白麟这般邋遢,虽心下诧异,但始终毕恭毕敬,礼数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