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白麟各处参观一番,在舱内设茶款待。
杨卓抿口茶,挥手遣退一旁伺候的杂事:“不知贤弟此番,意往何处?”
白麟正托着茶碗,两指捏盖,拨去茶末,轻轻吹着。听闻此话,放下茶杯道:“还未想好,走哪儿算哪儿罢。”
“哦?”杨卓见他举手投足这般文雅大方,很是自然而然,不像装模作样。而衣衫打扮却相去甚远,与平民无二。又一想,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故作潦落之态?但初次见面,不好过问,只接道:“听闻贤弟从未曾出过海,若还未决定,何如先在鄙人这船上住上一住?只当出游。”
白麟微笑道:“仁兄客气了。原本就仅仅稍小弟一程,怎好赖着不走?”
杨卓朗笑:“自是鄙人邀请贤弟,何来赖着不走一说?鄙人不过帮贤弟一把,船上这么多张嘴吃饭,多贤弟一人,算不得事。”
白麟拱手:“多谢仁兄。先麻烦仁兄照顾一阵,是去是留,小弟到时自会说明。”
杨卓笑着点点头:“舱房已打点好,如有何需要,只需知会一声,千万莫要客气。”
白麟道谢,想了想又道:“是了,小弟不好白吃白住,若有何帮得上的,仁兄只管说。”
“哦?”杨卓心道这少年当真知礼数,不似无赖泼皮之徒,更是好奇起来,摸摸下巴:“贤弟可识字?”
“识得几个字。”
“可会算术?”
“……算是会吧。”
杨卓笑了:“体力活自不会劳烦贤弟,这抄录账簿货单之事,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原本乃副纲分内之职,不巧他卧病在家,正缺人手。”
白麟微微一笑,道:“多谢仁兄信任,小弟尽量不出差错。”
闲谈一阵,得知杨家做的是丝绸香料茶叶生意。南洋的香料广受大铭国富家缙绅青睐,而大铭国的丝绸茶叶,在南洋也是数一数二的奢侈品。虽然常年出海,每每停岸也不超过三五天,辛苦是辛苦了些,但每趟生意可净赚好几万,端的是日进斗金,钵满盆盈。
杨卓又问白麟家世过往,白麟将错就错,依旧道出老一套。杨卓一下明了了,怪不得识字会算术,举止文雅却穿着破烂,原来令尊是个穷夫子。
读书人虽贫,在大铭国社会地位却不低。杨卓卸下好奇,多了几分尊敬,弄得白麟倒不好意思起来。
不咸不淡互相客气几句,杨卓亲自送他回客房,又专门嘱咐下人照看。
门外脚步声渐远,房内除了浪涛缓缓,静得只剩呼吸。
房间不大,装潢比不上会客房精致,却也经悉心挑选,算的上舒适。
白麟卸下包袱,坐在舷窗边,支着下巴望向外面黑漆漆一片。偶见山间零星光点,在月下微弱地闪烁。
船身随着波涛微微起伏,却怎么晃也无睡意。
也不知呆坐了多久,窗外竟微微泛白。海面上雾气腾升,一片空蒙。
门外开始有人疾步走过,甲板上传来阵阵吆喝呼喊,想来就要升锚启程。
白麟闭闭眼,启唇: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第三十一章:刀剑无情人有情(一)
猛汉脚上有伤,行动大感不便,却挨不住心里有气,竟一招猛过一招,专冲林烨来。
常臻挡在前面,见招拆招,连守带攻,暗自咬牙,这汉子内力磅礴如山倒海啸,方才被激怒,愈发难扛。下手不再留情,一招一式更加狠厉,抛却杂念,全神贯注。
林烨见形势不妙,乖乖躲在后头不远,再没敢乱喊乱叫,稍许担心起来。
两位首领旗鼓相当,平分秋色,身间青光飞舞,铿锵不断,常臻额上见汗,猛汉更是满面红光。
有手下想来助头领一臂之力,都被于励几式拆去,他瞪眼一扫,目光如狼似豹,再无人敢上前。
众人一顿混战,无人伤重致死,却纠缠一处,难分胜负。
忽听“咻咻”两声,常臻眼一横,右臂反手展平,当当两声,挡开两枚射向林烨的暗器。
当即剑眉一跳,怒道:“暗箭伤人,不合江湖规矩!”
汉子合身扑来,三刀相接,咣当一声响,二人皆感到臂膀酸麻,咬牙对峙,睚眦欲裂,手背青筋突暴,脚下土地竟咔嚓裂开细缝。
常臻大喝一声,有如虎啸,猛然用劲狠推,猛汉连退几步,喘着粗气吼:“原以为陈常臻名声在外,乃是好汉一个,没想到竟是个信口雌黄的小人!跟小人不讲江湖规矩,只讲刀剑功夫!看招!”
吼罢一跃而起,脚尖侧踏石壁,借力回身,一掌向林烨劈去。
常臻双刀换单手,削他肩膀,退后一步,出掌招架。
猛汉肩一沉躲过,大手如熊掌。
双掌相接,常臻顿觉内力有如决堤洪水,从掌心汹涌袭来。急忙运气护住心肺,却已不及,身子一晃,喉间腥甜,没待咽下,一股温热涌出唇角。眉间微蹙,手腕扭转,刀尖直指猛汉腕侧。
猛汉见一招得手,冷笑一声,抽回手掌,长刀斩向他身后。
即时又有两人扑上来,一使剑,一使枪,直刺常臻要害。
“当心!”林烨惊道,执骨扇往那剑背上拍去。剑尖一偏,堪堪避过常臻腰间,却哧啦划破斗篷。
常臻前一口气还没换过来,后一口气还没接上,硬是一手抓住长枪,另一手拨开长刀。胸间翻涌,眼前发白。
猛汉穷追不舍,扬刀再来,常臻手臂发软,暗道糟糕。耳畔又听见暗器飞声,毫不犹豫转身扑向林烨,麒麟刀准准挡开三枚暗器,却是要用背硬生生挡下一刀。
他这么一转身,林烨才发现他唇边已见血,倒吸口气,再一看,长刀从左肩到右跨,毫不留情,狠狠砍下,一瞬间鲜血四溅,腥气弥漫。
常臻瞳孔骤缩,闷哼一声,在被击中的瞬间伸脚往后狠踹,那猛汉一声痛呼,脚踝“喀拉”一声折断,抱腿倒地,左右翻滚。
常臻趔趄几下,搂住林烨,往后带了两步,五指紧抠住他的肩,一口黑血喷到洞壁上。
“常臻!常臻!”林烨巨震,心里比被砍了还疼,一声接一声地唤,往他背上一摸,满手温热粘稠。忙两指由上至下“啪啪”几点,封住穴道止血。
于励飞身而来,高喝咒骂着替两人挡刀,不多会儿,自己也挂了彩。
常臻捏着他肩膀,额头靠在脖颈间,尝试运气,每运一次,胸间便一阵闷痛,不禁暗道不妙。伤着皮肉事小,那刀风甚劲,怕是已然击伤血脉。又暗暗庆幸,还好没有伤到林烨,这样的伤势,他可经受不起。
好容易缓过来一点,抬眼一看,林烨眼中满是惊恐,眼睛不知是映进了鲜血的影子,还是怎的,也泛起红。
刀尖点地撑住身子,捏捏他的脸,扯出个难看的笑:“马上……马上就好……别怕……”喘息一阵,转身就要再战。
血迹在地上拉出长长一道痕迹,走一步,滴几滴,映着火光,触目惊心。背上衣衫被划破,成了几缕破布,挂在肩头,露出宽阔结实的双肩和血肉模糊的后背。
林烨怕了,伸出手拉他,没够着。脚下却一步也动不了,颤声道:“别……常臻……别去……”可四周厮杀声不绝于耳,将他的话淹没其中。
定定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胸口发滞,伸手捂住,心跳几乎要停顿。
背伤还能坚持,这断了筋骨的,却再难站起来。猛汉靠坐石壁,常臻黑着脸耸着眉,轻而易举拆掉他几招,左手不能使力,右手单刀一抬,刀刃逼上喉咙,堪堪停住。两人都是不服输的把式,死死盯着对方,要戳几个窟窿出来才罢休。
突然洞外又是一声唿哨,继而有人高喊,盖过刀枪之声:“住手!”
所有人皆是一惊,又长松一口气。这一架来来回回打了一个多时辰,端的是身心俱疲。不约而同放下武器,往声音来处看去。
常臻冷哼,收回手,唰一声两刀入鞘。压低声音咳两下,抬手抹去嘴角血迹,又扯掉身上破布条,只留一半完好的衣裳。
稳稳当当领头跨出洞外,跟没事人似的。
单手叉腰站在众人当中,扫视一圈没看见人,朗声道:“来者何人?还请速速现身!”
片刻,一位壮士从山头后转出,后头跟着一群手下。
猛汉被人从洞里架出来,远远看见,甩来旁人,跪了下来,恭敬道:“头儿……”其余人也一并跪下行礼。
常臻眉间一跳,手又搭上腰间刀鞘。却听那壮士豪爽一笑,撩开大步走近,拱手作揖:“莫慌莫慌。陈老弟,挽露阁一会,可还记得我?”
常臻定睛一看,微微惊讶,拱手道:“原来是好汉,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林烨左右看看,旧贼人还没走,又来拨新的,好像还是同一伙,有点发愁。再看看常臻背后血糊糊一大片,更是心忧。走到他身后,伸出只手,拉住他手腕。
常臻察觉到,也不回头,手伸到背后,握住那只细软冰凉的手,捏两捏,攥在手心里。
硬朗的手指温暖坚定,林烨稍许放心。另一手探上他脉搏,眉头却皱起来。气息混乱,心跳有一下没一下,抬眼看看他面色,多亏有红艳艳的火把照着,否则不知该多惨淡。语气豪迈中气十足,想来也是一口气硬撑。
当下闭上眼,暗暗运劲,和缓细微的真气一点点传过去,想助他调息。可惜功力不够得道,能做到这些,已是极限。
常臻手一抖,就要抽走,又被抓了回来。只好压低声音道:“莫累着。”
林烨嗯一声,心无旁骛,屏气凝神。
一来一去,眨眼间的事儿,却被王六一丝不落看进眼里,躲在角落偷笑。
那壮汉转头吩咐几句,寇贼们互相搀扶,架走断腿的头领,一个个消失在视线里。
重又转回来冲着常臻道:“陈老弟,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常臻愣了一下,点头道:“好说。”回身使个眼神,洞里小镖师们会意了,挤挤挨挨蜂拥而出。
壮汉见林烨没动,扫他一眼,又看向常臻。
常臻了然,偏头道:“你也出去。”
林烨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不松手,鼻尖上一层汗:“不行,他上次就伤了你,保不定这回又要下血手。”
嗓门不小,洞里回音又大,听得常臻满脸尴尬,看怪物似的看他。
壮汉却闻言大笑:“小兄弟直言不讳,是个人物,好的很!既不信我,便不强求。”
大方一挥手,盘腿席地而坐,小眼睛里全是笑意,狰狞的刀疤看上去也不那么骇人。
二人在他对面坐下,常臻道:“还不知仁兄尊姓大名,是小弟失礼了。”
壮汉在腿上拍一把:“我不敢说,怕说了挨打,哈哈哈。”
“哦?”常臻饶有兴趣笑笑,打量他几眼:“听闻劈石剑阿尔勒有个弟弟叫阿尔赤,却失踪多年未曾露面。这劈石剑除了阿尔勒本人,也未曾听说有其他传人。恕小弟眼拙,敢问仁兄使的是何剑法,而这位阿尔赤,说的又是何人?”
壮汉一怔,旋即大笑:“陈老弟啊陈老弟,见多识广,果真瞒不过你。阿尔赤就是我,我使的,也正是劈石剑,不过乃自学成才,只学得八分像。”
常臻笑笑:“劈石剑以”稳、狠、沉“致胜,学得八分,便已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壮汉摆手,脸上带着自豪:“诶,过奖过奖。”又道:“你师父与我大哥血战塞北,一同化作飞灰,上次还怕老弟心有怨恨,不敢报上名讳,眼下看来倒是多虑了。”
“立场相同便作挚友,立场不同,英雄拔刀相见,惺惺相惜一场,说不上怨恨。可惜归可惜,却也不可错怪谁人。”
壮汉深感同意,连声附和。
常臻问出心中疑问:“敢问仁兄如今为何身在在大铭境内,还当起强盗头子来?”
林烨坐在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歪着头,什么剑法英雄,没意思,也听不太懂。
阿尔赤咳一声,敛去笑意,上身往前探,压低声音道:“此番来,正是要告知老弟这件事。”
“哦?仁兄请讲,小弟洗耳恭听。”
“老弟可知,如今皇帝身子骨大不如前,储位空悬,朝廷甚是不安?”
常臻微微诧异,不明白这强盗怎生说起宫闱政事,正色道:“知晓些许。”
阿尔赤点头:“不瞒老弟,我如今投靠了江南王,于他麾下做事。”
常臻眉锋一跳,前言不搭后语,这又是哪一出?
“仁兄可否从头讲起,这东一句,西一句,听的小弟好生糊涂。”
阿尔赤挠挠头,笑了:“咳,粗人一个,叫老弟见笑了。这么说吧,当年我与大哥意见不一,看出北疆乃强弩之末,索性离开故土,来大铭求个生路。强盗头子当真是做了几年,适才伤了老弟的那个混帐东西,也正是我手下。后来江南王为助皇帝一臂之力,暗中广罗人才,招纳贤士,碰巧找到了我头上。”
常臻眯起眼:“纳贤纳到山贼头上?江南王打的什么好算盘?”
“兴风作乱,嫁祸北疆。让百姓认为,北疆乃蛮夷之地,北疆贼子,无恶不作,十恶不赦。煽风点火,以伺战机。”
常臻眼里精光闪过:“此话当真?”
“一字不假。”
阿尔赤还以为常臻很感兴趣,准备大肆宣扬,却没料他张口就嗤:“仁兄怎可做这等祸害故土之事,不怕遭天谴么?”
阿尔赤一愣,连摇头:“老弟请听我说完,再定好恶也不迟。”
常臻偶感头晕目眩,却也不能赶人,只好点头答应。
阿尔赤琢磨琢磨,道:“北疆金戈铁马,听上去威武浩大,实际外强中干,虚有其表,部落间摩擦不断,缺乏主心骨,成不得大事。偶尔犯境,也都是一时兴起打完就跑,贪图一时小利。还不若投奔大铭,助大铭一臂之力,只待百夷来附,统一塞北高原。大铭河清海晏,北疆百姓也可依附强国,不再受流落之苦。”
常臻忍着难过劲,思索半晌,勾勾嘴角:“有点意思。所以江南王才净找来些北疆人,烧杀抢夺,伤大铭百姓,寻机拓张疆土,达一己私利?”
阿尔赤语塞,认为他说的也不是不对,垂着头道:“虽说是一己私利……但王爷是真心为国为民,王爷的私利……呃……也终是大义……”越说越觉得自己嘴笨,被常臻一绕,更道不明。挠挠头不知该如何继续。
常臻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这大义大利,又与小弟何干?难不成叫小弟也依附他江南王,卖命求荣?小弟一个江湖中人,万万折煞不起。”
阿尔赤忙道:“并非如此。只是王爷顾虑到……顾虑到令尊与北疆交好,若有朝一日两国反目,恐怕……”
常臻滞住,当即眉头深锁。这一点如何没想到?那日做一回梁上君子,偷听到只字片语,也没再深究。父亲有父亲的做法,做养子的,不便插嘴。可眼下看来,恐怕会遭家破人亡之祸。
又问:“如是这般,为何还要劫我镖车,伤我兄弟?”
阿尔赤叹口气道:“王爷此番目的,也就几个亲信知晓,我那糊涂手下,只知来车就劫,能不伤人就不伤人,却不知这乃是个幌子,并非真正要劫财,更不是要劫密函。更不知谁人该劫,谁人不该劫。老弟那车里头还有王爷的亲笔信呢,万万碰不得,哪能说劫就劫了?是我管教无方,一时疏忽,还请老弟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