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威镖行镖头陈常臻忍无可忍,龙飞凤舞修书一封,言语格外婉转地将皇帝骂得一无是处,而后策马扬鞭,星月兼程疾奔京城,几掌震开禁卫军,抽出守卫腰间长剑,穿过书信,猛力一掷,将剑牢牢扎进朱红宫门上。而后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陈镖头威名四海,身手矫捷,既是江湖中人,禁卫军不敢,也无法奈他何,只一个个倒坐在地,瞪圆眼睛,张圆嘴巴,直愣愣瞧着这熏天赫地的大侠跃上神骏,马鞭狠抽,扬起满目黄尘,遮天蔽日。
这事把他爹吓得不轻。陈显找回儿子的事如今已是家喻户晓,却不料这儿子浪迹江湖惯了,颇为不畏皇威。为此,陈显特地进了趟宫,万分恳切,长跪谢罪。
好在皇帝被一系列变故惊得旧疾复发,实在没气力发火。更何况,陈常臻虽不是朝中之臣,却也立下了赫赫军功。刚赏赐完又倒打一耙,岂非会落下个赏罚不明的名声?
皇帝病病歪歪倚在龙榻上,费力地转转脑筋,无可奈何叹口气,扬扬手,把人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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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日早朝。
苏洵,陈显及赵容基再次上奏,道战事紧迫,望皇帝尽快发兵,万不可再耽误。
皇帝病病殃殃,连起身都难。若非四面楚歌,绝不会拖着病体上朝。
缓缓转转眼珠,瞧见十二皇弟面上难得露出的坚毅之色,暗叹口气。在众臣身上扫视一圈,颤着手,指指文武百官,有气无力问:“诸位、诸位爱卿,谁可率兵,平……平碧石之乱?”
一时间,朝下鸦雀无声,百官皆垂头敛目,偷偷相觑,无人敢应。
皇帝干咳一声,又问一遍。
朝堂中依旧一片死寂。
青狼军凶狠难抗,大铭十多年未经战事,文臣武将养尊处优,各自守着自己那一小块安省富裕之地,谁都不肯亲身涉险,也无人愿因战败而丢了乌纱帽。
皇帝身子往后,陷进硬邦邦的龙椅里,望向头顶上金碧辉煌的梁柱壁画,心中噎满了失望怅惘。
这一生窝囊无能,望百姓和乐安宁的初衷,眼瞅着就将尽毁在碧石北疆的铁蹄之下。即便拖着这垂老之躯御驾亲征,又有多少人,会心甘情愿跟随,又有多少臣子,可以无畏生死,肝脑涂地。
“陛下。”有人出列跪拜。
皇帝目光涣散,犹自沉浸在错愕之中。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又深深叩下:“陛下,臣愿一试。”
满朝文武瞠目结舌,顿觉不可思议,压低声音议论纷纷,嗡嗡声传遍每个角落,百千蚊蝇似的,扰得皇帝皱皱眉,回过神来。
低头一看,见白麟正跪在殿下,一动不动。
怏怏问:“海静郡王要奏何事?”适才他一味出神,竟全然没听见。
白麟稍稍抬头,重复:“陛下,臣愿率军西伐。只需骑兵六千,弓箭手四千,步兵两千,辄可讨回所失城池。其余兵力,陛下大可全部派往北疆,讨伐蛮兵贼寇。”
一字一句,缓慢沉稳。
江南王从眼角里瞥他一眼,勾起一抹笑,心说,这小子闷声不响几个月,总算愿意出头露面了。
其余臣子一面腹诽他狂妄自大,一面望向龙椅上的老人,静等看笑话。
皇帝呆了似的,直盯了他许久,道:“麟……海静郡王从未带过兵,为何如此笃定?”
白麟顿一顿,依旧语气平稳:“臣并无十分胜算,但愿一试。”
皇帝坐直身子,愣愣瞧着他。
“可是……一万两千精兵,怕是太少。”
白麟淡淡一笑:“骑兵与青狼军正面交战,不外乎以卵击石。故而兵不在多,而在精,战不在攻,而在计。源阳尚且有守军两千,统共一万四千精兵,臣以为,足矣。”
赵瑞谨面露嘲讽,出列责问:“天子脚下,海静郡王竟敢口出狂言!若殁了这一万四千精兵,损兵折将事小,助长敌军士气事大!若一朝战败,可知该当何罪?”
白麟浑不在意,缓缓起身,面对赵瑞谨,做个揖。
“军法如山,若战败,提头来见便罢。至于助长士气……”紧盯着他,目光锐利,“只退不战,莫非就不助长其士气?”
赵瑞谨自讨没趣,噎得无话可说。冷哼一声,转回身去。
自从江南王抓住了周广的把柄,周广一面想方设法推脱罪名,一面与庆王及赵瑞谨密谋设计,欲将白麟与江南王拖下马。
眼下见白麟自命不凡,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心里乃是一百个高兴。当下顺水推舟,因利乘便,上前几步,面对皇帝,跪身稽首,满面虚情假意。
“陛下,海静郡王胆识超群,勇气可嘉,臣斗胆,替海静郡王请兵,望陛下恩准。”
文武百官一个个都精得跟狐狸似的,这会子便都看出名堂来,纷纷附议。
白麟与江南王相视一眼,扬扬唇角,笑意清浅。
“这……”
皇帝环视一周,犹豫不已。
儿子兵书读过不少,但从未领过兵打过仗,也不会舞剑弄枪。这朝堂之上,虽说数他最了解青狼军,可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了如何是好?万一被青狼军认出面貌,被捉回去了如何是好?万一败北,周广落井下石,非要斩他首级,该如何是好?
庆王见皇帝拿不定主意,便上前又劝了几句。
皇帝心里明白庆王父子不怀好意,却又敢怒不敢言。
忖思半晌,觉得拒绝也不成,答应也不妥。揉揉眉心,问道:“若朕准了海静郡王举兵西伐,有谁愿随他同往啊?”
百官互相看看,都下意识往后退退,垂下头不做言语。
白麟早有预料,见状便道:“陛下,臣府上有几位门客,皆乃青年才俊,卧龙凤雏,愿随臣一同前往。陛下可否准臣大胆一试,如若兵败,所有后果,臣自会担待。”
皇帝紧锁眉头:“打仗绝非儿戏,并非耍耍嘴皮子,动动脑筋就能大获全胜。你那些个门客,可有懂武的?”
白麟一拜:“自是有的,还请陛下放心。”
皇帝捋着白须,兀自沉吟。
良久。
江南王闲懒地晃出人群,穿着笔挺周展的朝服,却是浑身吊儿郎当,与那日弹劾周广时的气势天差地别。
“皇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臣弟这犬子,别的本事没有,胆子倒大得紧,不妨就叫他试试,说不准瞎猫碰上死耗子——”抚掌一笑,“嘿,碰巧就成了呢?”
白麟目光一闪,眯起眼,堪堪瞟了他一瞟。
江南王瞥见,无声笑笑。心道,不知这混小子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事先也不跟人商量商量,竟自作主张,忒的肆无忌惮胆大包天。若打不赢,哼,瞧你小子如何收场。莫等着本王替你收拾烂摊子,本王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多精力。有功夫还不若多去瞧瞧清然,你这当主子的把人家扔下了,本王这当夫君的,可万万舍不得。
这么琢磨着,上前几步,确定无人瞧得见时,冲皇帝扬眉一笑,恣意闲澹。
皇帝微怔,瞧瞧皇弟满不在乎的神情,实在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瞅瞅儿子,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上,没有怯懦,没有动摇,只有一如既往,远山深潭一般的沉静。
众人有唏嘘的,有喟叹的,有鄙夷的,有狐疑的,却不知海静郡王暗中的坚定后盾,并非江南王,而是泓京赫赫有名的才子——柳三公子柳昭玉。
皇帝又定定瞧他一阵,正要开口,忽见兴王嗣子赵瑞德大步跨出,躬身拜下。
“启禀陛下,臣,愿为副将!”
第七十章:万事俱备待一战
四月中旬,海静郡王赵瑞麟率先前往源州源阳城。
刚落脚,便直奔泓威镖行源阳分号,候来陈镖头,打了一通,骂了一架,而后握手言和,商量正经事。
当晚,泓威镖行受海静郡王嘱托,雷厉风行出动,派出快马数匹,日夜兼程,赶往大铭各州,秘密收集枭花。
常臻歪在书案前,心不在焉翻账簿。
白麟坐在一旁,翘着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茶。
两人心里都结着疙瘩,沉默许久,都不说话。
烛光昏黄,在白墙上投下两个飘忽的黑影,一样的高大坚毅,一样的柱天踏地。
白麟静坐一阵,见案上白蜡只剩下半指长,便起身走到跟前,拿起一根新的,点燃,掐灭短的,换上。而后拖过张椅子,在书案对面坐下,两手叠在身前。
常臻挑起眼皮瞟他一眼,“啪”一声合上账簿,抱臂靠上椅背,面无表情。
“郡王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我答应帮你,但绝非为了你。”
白麟微微颔首:“我知道。”
常臻神情淡漠:“你的事,林烨可都知道?”
“都知道。”
“他怎么说?”
“他没说什么,只叫我尽力试试。”
常臻挑眉,一声轻笑。
一只眼里满是嘲弄讥讽,另一只眼则隐在高挺鼻梁的暗影中,藏匿着苦涩与自嘲。
“他跟郡王倒好说话,不哭不闹,不打不骂,忒的奇了。”
白麟抿抿唇,没作声。眼前人只怕火气难消,谈正事可以,关于林烨的一切,却万万不能轻易提。
忖思片刻,道:“我前几日在宫里,见着他大哥了。”
“哦?”常臻见他有意岔开话去,便不再继续,转而把两腿跷到桌上,两只鞋底直直对着白麟淤青的半边脸。没踹上去,胜似踹上去。
白麟看看鞋底,接着说话。
“他大哥似乎与丞相走得颇近,也不知图的什么。我担心到时候闹得翻天覆地,会将他也牵连进去。”
常臻扬扬下巴:“郡王有本事打天下,就没本事庇护一个小官?”
白麟苦笑:“我无权无势,不外乎马前一卒,谁也庇护不了。只等着此役建功立业,出人头地,脚跟能站得稳妥些。一个不小心,便是阴沟里翻船,连脑袋都保不住,更别说庇护谁。”
常臻正等着他唇枪舌战反击,却不料等来一句牢骚。若有所思打量他几眼,晃晃脚。
“你还有何需要便说,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我既答应了,自会帮到底。”
“多谢。”白麟拱拱手,“我需要良驹。”
“怎的?太仆寺还找不出几匹好马来?”
白麟无奈摇头:“兵士养尊处优,马也好不到哪儿去。前日里我去瞧过了,大都神懒膘厚,平日里狩猎击鞠倒罢,打起仗来,怕是不成。”
常臻想一想,语气和缓了不少。
“罢了。天色不早了,你今晚便在行里歇下,明儿一早随我去挑,再到城郊跑跑马,瞧合适了便归你。”
白麟一笑,道了声感激。
两人又许久无话,傍晚时候那一打一骂,闹得彼此心里都冷瓦瓦酸溜溜的,好似被人硬往喉咙里塞进块冰疙瘩,又咽下一碗黑不拉几的陈年老醋。
一个相思不得见,一个想见无可见;一个情深被迫隔山海,一个意切却逢无心人。
如此一来,倒成了同病相怜,真个荒唐可笑。
良久,常臻涩然开口:“你……你们俩……打算就这么空耗下去?”
白麟微怔,旋即失落道:“我也不知,实在说不好。前路茫茫,尽被人推着走,哪还由得我谈这‘情’字。”
常臻默默点头。
白麟看他一眼,犹豫道:“有一事,说出来恐怕唐突了,可还是想说一句。”
常臻斜在椅背上,皱起眉,瞅着眼前这半个外甥、情敌兼友人,心里那五味瓶翻了一地,滴溜溜打着转,转得人眼花缭乱,不知该扶起哪只瓶子才算妥当。
适才还气得怒发冲冠,这会子瞧见他面上的沮丧失落,又不禁心生恻然。
若从未相依相偎,便是从头至尾的徒劳相思,仅一味苦涩难言,尝不出别的滋味。
可一旦相爱相伴,又被毫不留情掰开,则是先甜后苦,前脚瑶岛仙池,后脚地狱深渊,其间天差地别,交织成翻倍的苦痛。
若这么想来,两个人的处境半斤八两,实在分不出高低胜负。
无可奈何闭闭眼,叹气:“你说吧。”
白麟垂着眼,语调垂力缓慢:“你若是见着烨儿……可否……可否替我代声问候,再道个谢?毕竟我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凄然一笑,“被牢牢箍在京里,我也没法去找他。”
常臻静静看他半晌,问:“你就不怕我乘虚而入见缝插针么?”
白麟稍稍惊讶,抬头,却见他脸上全然没有玩笑之意,满是坦坦荡荡,毫不隐藏。
对视一阵,白麟淡淡笑了。
黑眸里满含的,不知是无能为力,还是但听天命。
“你若要抢,我也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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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几十车枭花趁夜秘密送往泓威镖行源阳分号。
源阳守城兵士受海静郡王之命,日夜萃取枭花汁液,以做毒箭之用。
与此同时,碧蜓答应了林烨的请求,已自作主张赶至源阳,大军也在赵瑞德的率领之下抵达,与海静郡王回合。
四月底,源阳难得下了一场毛毛雨。
日落西沉,夜色降临。
白麟背着手,站在城楼上远眺。
雨中午便停了,此时空气潮湿,微风扑面,草木香带着春日的气息,给原本一片肃杀的源阳城带来些许温润之气。
常臻搭着刀,顺着白麟的目光望去。五十里外,离源阳最近的函城笼罩在水汽中,朦朦胧胧,只瞧得见一小片灰影。
“白麟。”
“嗯。”
“枭花箭……当真可用?”
白麟侧倚在木栏上,面色清淡,仿佛眼前乃是春花秋月,绿水蓝山。
“前日里逮了只野兔试了试,似是可用的。”
常臻扬眉一笑:“野兔怎能与狼相比?”
“我就是要赌一赌,看是我的命硬,还是老天爷脾气硬。”白麟顿一顿,敛去些许笑意,“常臻,我若打输了,还请你务必照顾好烨儿。”
“你输与不输,此话说与不说,我都一样会照顾他。”
白麟点点头,目光依旧飘在远方:“也是。”
常臻侧头看看,抬手在他肩上拍一巴掌。
“我勉为其难,给郡王爷当一回护卫,你只管按你的计策打,旁的无需多虑。”
白麟笑笑:“多谢。”
常臻靠上栏杆,一脸不以为然。
“不必道谢,我是为了林烨,并非为了你。”
“我知道。”
“你若是缺了胳膊少了腿,那小子恐怕得拿眼泪把自己淹死。”
白麟勾勾唇角,没说话。
常臻忽往外探出身子,只见暮色中,两个鬼魅般的黑色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视线中,一眨眼的功夫,便又消失了。
“回来了。”
白麟“嗯”一声,转身吩咐唐易:“开城门。”
待唐易下得城楼,常臻向四周看看,见并无人在旁,压低声音问:“那个顾千竹,可信么?”
白麟小声答:“唐易暗中盯着的,前几日我也试探过,似并无异动。”
“防人之心不可无,赵瑞德名声再好,也要提防几分,莫到时候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加害你于出其不备。”
白麟默默颔首。
须臾,唐易领着两人上来。
“郡王。”二人单膝跪地一拜,异口同声。
“起来吧。”白麟抬抬手,“可探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