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兵撑着地的胳膊不停颤抖,嘴里却还强硬道:“不就是……要、要头一颗么,要杀便杀,小人、小人不怕!”
“是么。”白麟目光一闪,眼睛危险地半眯起来,“唐易,卸他十指。”
军中刑罚他本不愿用,往日只见识过爹下令用刑,却不想如今自己也得硬下心肠,行此不仁不义之事。真个时过境迁,逼良为娼。
小兵浑身一震,还没来得及喊饶命,唐易已然上前,几声轻响,手指头便再不听使唤。
“啊——啊!”
十指连心,怎一个锥心刺骨。惨叫声如爆雷一般,险些轰翻帐子,连帐外偷听看热闹的众人都不由自主抖三抖,互相推搡着往远退。
白麟冷冷瞥着趴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兵士,道:“本郡王再问你一遍,谁告诉你大势已去了?”
那小兵便跟刚从冰湖里拎出来的似的,脸色煞白,浑身湿淋,跪俯在地,一声接一声呻吟。尽管如此,却不为所动,闻言依旧道:“小、小人,就是……觉得!”
白麟静了片刻,淡淡道:“唐易,卸胳膊。”
唐易一愣,看看白麟,心想,坏了,主子定是急了。平日里再如何恼,也从不拿下头人开刀。再看看小兵,悲悯地暗叹一声,兔崽子,今日可有你好受的。
他弯下身抓住一侧膀子,装作瞧不见小兵惊恐的眼神,一拽一扭,“咔吧”一声,胳膊肘便冲了里面。
“啊——!郡、郡王——!”
小兵拿手掌抱住翻了个儿的手臂,满地打滚,牙齿打战,瞧见唐易跟瞧见阎王了似的,恐惧间,忽然就懈了气,脚蹬着地拼命往后蹭,而后连滚带爬栽倒在白麟眼皮底下,不要命了似的磕头,撕心裂肺哭号。
“郡王、郡王饶命!小人说,小人全都说,膀子断、断了,小人还如何、如何过活啊郡王……”
碧蜓站在一旁皱皱眉,心道,胆若鼷鼠,装什么硬汉,忒的荒谬至极。
白麟眼中亦满是鄙薄,吐出一个字:“说。”
小兵眼前阵阵发白,勉强抬起上身:“郡、郡王,这话并非、并非小人说的,是、是嗣王叫小人四处散布的,还请郡王饶过小人,饶过……”
化未落音,已眼一翻,“扑通”倒地,在众人的惊愕中昏了过去。
一旁三人大惊失色,转头却见白麟眉心深锁,双唇抿出一条凛然的直线,黑眼睛里陡然翻起滔天巨浪,看样子气得不轻,随时都可能爆发。便都不敢吱声,只相互以眼神道出惊诧,等着他下命令。
良久,白麟吐出口气,眼底已是风平浪静:“唐易,把他绑了。再去把嗣王请来,就说本郡王有要事与他相商。”
“是。”唐易松下口气,利落地将那小兵绑住手脚,拖到帐中一角,出得帐外,一剑挥走围在外面专等瞧热闹的兵士,往赵瑞德帐中疾奔而去。
袁道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脱口叱道:“赵瑞德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怎的如此下作?”
白麟一勾唇角,拉着碧蜓起来,慢慢走到主位上坐端。
“千竹,你怎么看?”
碧蜓道:“我瞧着没那么简单。若赵瑞德真想祸乱军心,这一计过于轻率拙劣,实在不堪推敲。
白麟轻笑一声:“正是如此。”
袁道惊得瞪大眼:“老弟的意思是,背后有人推波助澜,使离间之计?”
白麟点点头,眼中精光闪过,将手指放于唇上,示意他噤声。
没多久,赵瑞德神色慌张冲进来,一见白麟,便躬身抱拳:“郡王,我适才听闻此事,着实惊了一跳,还请郡王明察。”
白麟抬抬手:“嗣王无需如此。”指指身旁,“嗣王请坐。”
赵瑞德在朝中的身份虽比白麟高出些许,但在军中却只是副将,需对白麟毕恭毕敬,礼数周全。他抬眼瞅瞅白麟平静的神色,丝毫看不出喜怒哀乐,捶胸顿足叹一声,愁眉苦脸坐下。
白麟朝唐易使个眼色,唐易端起杯冷茶,扬手泼在小兵头上。
小兵打个激灵,醒了。睁眼瞧见赵瑞德,眼睛一亮,登时喊道:“主子,主子,请主子为小人开脱!”
赵瑞德闻言大惊,伸出手,颤颤巍巍指着小兵,高喝:“谁、谁是你主子?!”
小兵愣了愣,惊慌道:“主子,主子您昨个才吩咐过小人,怎的便、便不认得小人了?主子还说,说事成要赏小人个官做,主子大人大德,可莫要食言啊!”
赵瑞德惊得目瞪口呆,“噌”一下站起身,却又不知道站起来了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得呆立一阵,又跌回椅子里,茫然地看着白麟。
白麟捏着碧蜓新泡上的热茶,品一品,咂咂嘴,还满意得对碧蜓点点头,跟瞧大戏似的悠然自得。见赵瑞德如此,淡淡一笑,道:“嗣王莫要慌张。想来这兵士定是含血喷人,嗣王乃是正人君子,绝不会暗中作梗。”
赵瑞德稍松下口气,连连点头:“郡王英明,郡王英明。”
小兵不依不饶,窝在角落里接着嚎:“主子,主子救救小人啊主子!小人冤枉啊——!”
白麟冷冷横他一眼:“再喊拔舌头。”
小兵打个哆嗦,登时不敢再言语,面上却满是期待焦急,直直盯着赵瑞德。
白麟顿一顿,格外诚恳地道:“嗣王,在下自不会平白无故冤枉嗣王,但事情查明之前,还请嗣王好生在帐中歇息,在下会派手下好生伺候着,吃穿用度,定不会委屈嗣王。”
赵瑞德心里“咣”一声巨响,转念便明白过来,白麟并不相信自己,这哪是歇息,分明就是软禁!
当即急道:“麟弟,麟弟,我、我怎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我白日里在各营巡视,清算了兵将车马,见如今只剩下不足六千人马,便为助你一臂之力,已上奏请兵支援,等援兵到了,我们便可一鼓作气,收回所有城池。我是真心为战况担忧,又怎会在这节骨眼上加害你于不义?”
——请兵?!
白麟手一晃,洒出几滴滚烫的茶,滴滴答答洇湿了青衫。
他盯着赵瑞德,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句粗话——赵瑞德,你脑子被狗吃了?本郡王计划中里的奇兵还未从天而降,第三城还未来得及攻下,你他娘怎么就迫不及待要引狼入室了?
第七十六章:半世操劳断高堂
常臻想,蹬腿儿断气以后,墓碑上什么墓志铭都无需刻,只写三个字便罢。
——操劳命。
那日王六十万火急送来口信,不由分说将他叫回源阳。原因只有一个——任长申被投入了刑部大牢。
任老板的如意算盘原本打得甚好,早些年就已经在北疆找着块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的隐秘草原,盖起一座豪宅,圈起一块牧场,以作养老之用。
这事常臻早就知道,却对陈显绝口不提,权当尽孝了。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任老板自个儿也万万没想到,新宅子才住了没几个月,就被抄了个底朝天,连块铜板都没剩下,妻妾子女也都被押回了泓京牢狱。而罪魁祸首,竟是被宠成王母娘娘的任家小姨娘。
离女儿节还有一个多月时,任姨娘便琢磨着穿金戴银赛神仙了。可惜北疆地处遥远,没那么些卖花钿珠玉的,便想叫大公子替她捎些来。
任老板很是为难,搂着任姨娘的水蛇腰,道:“蕊娘,这阵子风头紧,暂且躲避躲避的好。若与臻儿联络,漏了馅儿,可就麻烦大了。等明年,明年相公定给你买一整车的新鲜玩意儿,可好?”
任姨娘侍宠骄纵惯了,风流韵事举不胜举。沐颜斋的俊哥儿突然间不见了人影,闹得她好生不乐意。如今来到这鸡犬相闻的乡下,本就叫苦不迭,见任长申不予理睬,登时便恼了。
她从相公怀里挣脱出来,斜着眼道:“哼,你们这些个臭男人,哪一个不是喜新厌旧的?北疆那么些漂亮姑娘,相公若喜欢,便再娶一房罢。北疆姑娘不过女儿节,倒给相公省下不少麻烦。”而后一声娇哼,扭着腰拈着香帕便出得门去,在集市上兜兜转转,凭借一张好皮相,竟勾搭上一个财大气粗的商人。
那商人很是欢喜,谈得没几句,听她抱怨起自家相公来,便拍拍胸脯,承诺定给她买一大车的宝贝。
若仅是如此,除却任长申自己,旁的人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可惜老天爷甚是爱跟人开玩笑,一个巧合,一个无意间的举动,每每联系在一起,便能掀起轩然大波。
如若江南王抓住了周广的把柄,大理寺也未造劫难,任长申出逃一事,江南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找不见人,皇帝病卧床榻也顾不上追查,任老板的好日子恐怕还长久些。可惜事与愿违,江南王丢失线索,只好重新查起,而共犯之中,当属任长申知情最多,便只好从此处下刀。
如若这商人没给任姨娘买宝贝,北疆地大人少,阿尔赤手底下的探子指不定也找不到任长申。可惜这商人太过兴师动众,从大铭买回整两车珠宝,过关查验时便引起了注意。北疆人向来贫穷,江南王听闻此事,便认为能如此大手笔的,定属任长申本人。顺藤摸瓜查下去,差错了对象,却查对了方向,转眼间就揪出了任长申藏匿之地。
如若如若——哼。
任老板坐在大牢里潮湿阴冷的稻草上,抬脚踢开比狱吏还猖狂凶狠的耗子,心想,这辈子机关算尽,竟还是算不过“如若”二字,忒的有失体面。
他是个聪明人,为了避免江南王对自己用刑,便一拖再拖,说周广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全都知道,但如果不叫大儿子来见他,即便用上极刑,也绝不开口。
江南王也是个聪明人,心知肚明他是为了等常臻前来说情,顺带劫个狱抢个人。蹭蹭下巴想了想,脑袋瓜子转两转,便答应了。
于是,常臻反而成了背黑锅的倒霉蛋,刚摆脱金柝铁衣,又奔向无烟战场,简直一个连轴转。
山谷幽风中,陈大侠一袭黑氅,披星戴月飞奔。
一面狠抽马鞭,一面气急败坏咒骂。
“天杀的,这辈子招谁惹谁了,从老的到小的,从带把儿的到不带把儿的,没一个省心。老子又不是齐天大圣,拔根毫毛就能变出几十个分身——真他娘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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泓京大牢。
铁锁被狱吏打开,铁链“咣啷啷”叫嚣,吵得任长申好不耐烦。他扭扭僵硬的脖子,揉揉酸疼的肩膀,暗骂,江南王这畜生,忒的没人性,连张床都不给老子搬来。
他烦躁地睁开眼,瞧见门口那张比铁锅底子还黑沉的脸,丝毫不惊讶,只点点头:“臻儿。”
常臻大步迈进骚臭霉馊的牢房,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一句话也不说,面若冷山,瞪着养父。
任长申皱皱眉,心想,好吃好喝养你十多年,如今便轮到你报恩,怎的这副放肆模样?正准备训话,余光瞥见门外又来了两个人,稍稍一愣,登时闭上嘴。
江南王抬起华贵的朝服袖口,掩住鼻子,转头冲着陈显,唯恐天下不乱地道:“陈大人,牢里这些个犯人没一个好东西,利欲熏心不说,连便溺都比旁人恶臭几分。你说,是也不是?”说完还在任长申脸上溜了一圈,满眼不可一世。
陈显看看他,再看看任长申阴鸷的面色,只躬身赔笑。心道,你们俩要掐架,把儿子找来当挡箭牌便罢了,连我也一并拉来作甚?
任长申死盯着陈显,冷笑道:“今儿熟人真不少,四个人恰好能凑一桌,就差副好牌了。”转向江南王,“王爷比我这任老狐狸还要老谋深算,没当成皇帝,啧啧,真个可惜了。”
他早年也试图笼络过江南王,岂料热脸碰了个冷屁股,便讪讪作罢。故而有熟人一说。
常臻眉峰一跳:“爹,你少说两句。”
任长申半眯起眼,伸手指着陈显,对常臻道:“小子,你瞧清楚了,那个唯唯诺诺轻诺寡信的才是你爹。”
他见陈显与常臻一齐进来,便知儿子身世的秘密恐怕早已捅破窗户纸。明知这事迟早会被揭穿,可心里却不知为何,一个劲往外冒邪火。
“爹!莫要这般无礼!”常臻有些心急,怕他口出狂言,惹怒江南王,便是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他。
任长申眼神一凛,突然扬手,一巴掌掴在常臻头脸上。
“不肖子,你竟敢吼我?”
常臻咬着牙接下,“咔吧”几声,捏断了手心里攥着的几根稻草梗。瞪着养父,沉声喝道:“爹,儿大老远赶来,便是要料理此事,还请爹少说几句罢。”
任长申眼神愈发阴沉,他认定常臻不会,也不敢违背自己的意愿,便戳戳自己胸口:“有本事一刀砍死我,你的日子便清净了,无需再料理此事,只料理后事便足矣!”
“我——”常臻心急火燎,哑口无言,别开脸去对着乌黑的墙壁,一声愁叹。
心想,老狐狸今儿撞了什么邪,又打又骂,打定主意不叫人消停似的。
陈显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实在看不下去,转身便要走人。
江南王一把将他拉回来:“哎陈大人,你儿子好生孝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一声声‘爹’唤得好生亲切。只可惜他孝的不是你,你瞧着就不心寒么?”
常臻气结,一个脑袋两个大,腮帮子咬得嘎嘣响。早知道江南王不择手段,不把人逼上绝境便决不罢休,如今亲眼瞧见,真恨不得一刀割烂他的嘴。
陈显笑比哭还难看,躬身一个劲作揖:“王爷,王爷,小人在外头候着。王爷审犯人,小人在这儿不甚方便。那个……王爷有何吩咐,来传小人便是。”又转身要走。
江南王一副不把水搅浑便誓不罢休的欠打模样,一把揪住陈显的衣袖,硬拽回来。
“为何不方便?陈大人乃是朝廷命官,对于朝中人事刨根问底才算尽忠职守。”挑挑眉,“陈大人若这会子逃了,本王定要判你个玩忽职守。”
陈显愣了愣,无言以对。暗叹一声,弓着背缩在江南王身后,拿眼角瞟儿子,又心疼又担忧。
江南王闲适悠哉地抄着手,靠在铁栅栏门上,扬扬下巴。
“任老板,本王把儿子给你叫来了,你快些招了罢。生意人最忌讳言而无信,任老板定然明白。”
任老板冷然道:“我还有一个条件。还请王爷画押立字据,交予臻儿保管。”
在任长申眼里,世间诸事,十之八九不外乎一场你情我愿、趋利避害的交易。只有常臻这样的愣头小子,才会十年如一日,将大仁大义挂在嘴边,并对此深信不疑。
他早看穿了养子的品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打再骂也改不过来。故而更愿意将他放出去天涯海角的奔走,自己则掌握举足轻重的人脉网。
任老板不由分说叫养子来探监,为的是与江南王谈判之后,将字据收于他保管。以常臻的性子,绝不会摒弃忠孝仁义,绝不会让养父陷入两难之地,更不会为江南王所用。
江南王臆想中,常臻是来说情劫狱的,可惜他并非料事如神。
他拍拍腰间当装饰用的御赐名剑,笑道:“任老板,条件讲得太多,莫要怪本王失了耐心。这上方宝剑还从未见过血光,想必口渴得紧了。便拿任老板给它开开刃,如何?”
“哦?”任老板皮笑肉不笑,看他一阵,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常臻腰刀,抵在自己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