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这是……”常臻上前要夺刀,被任长申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只听他不慌不忙道:“据老夫所知,王爷如今在朝中,乃是如履薄冰发引千钧,故而老夫觉得,王爷还是稍微耐心些的好。”
江南王笑容一僵,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心想,这无所不知、步步为营的老狐狸,忒的惹人生厌。
几个人顿时僵持住了,无人言语。
过得好一阵,江南王轻哼一声,吩咐身后:“来人,笔墨伺候。”
任长申很是满意,将刀还给常臻,接过纸笔,趴在地上写了几行字,递给江南王。
江南王大略看罢,嗤笑一声,对一个侍卫招招手。侍卫忙跑过来,猫下腰当书案。他握着笔,慢悠悠在后头加几句,边写边道:“本王加几条微不足道的,任老板答应便罢,若不答应,本王便要用刑了。”
任长申的脸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常臻眉头紧锁,实在闹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斗什么法。
江南王将字迹吹干,纸递给任长申,道:“保全一家老小平安,可以。但任老板必须与陈公子断绝来往,不可再以爹和儿子相称,泓威镖行也必须全权转交给陈公子,任老板不得再插手干预。”摆摆手,长吁短叹道:“其实陈公子早已接管镖行所有事宜,本王这些个条件,实在不足道哉,真是便宜任老板了。”
陈显听明白了。江南王脑子里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弯,既想帮自己彻底夺回儿子,又想叫儿子彻底摆脱任长申的掌控,还想断绝任长申的财路,叫他不得再祸害朝中官吏,同时也积善成德,做个顺水人情,少取几条人命。
常臻细细斟酌,也听明白大概。皱着眉瞅瞅江南王,便少了些许敌意。心想,这人着实难分善恶,白麟能依仗他,想来还是有利可图的。
任长申却不禁犯难,看着常臻,陷入沉思。
自己白手起家,费尽苦心建起这家镖行,多方结识,处处打点,着实下了不少功夫。大半辈子都耗了进去,哪能说拱手送人就拱手送人,对方还是养子,而非亲生儿子。
实在是——心有不甘啊。
江南王见他迟疑不决,大步上前,一把夺过字据,作势就要撕。同时道:“任老板,刑具本王已经备下了。抽筋扒皮还是削骨剐肉,任老板随意挑。”
“且慢!”还不等任长申有所动作,常臻已一头跪在了江南王面前,“王爷,请允准小人与……与任老板单独谈谈。任老板年过六旬,身子骨恐经不起刑罚,还请王爷开开恩!”
江南王正等着常臻粉墨登场,闻言扬眉一笑,立马将字据扔给他,转头就往外迈。还不忘拍拍陈显的肩,乐呵呵道:“陈大人,哎,陈大人,你出什么神,大白天见鬼了不成?你我二人跟狱吏讨副棋来对弈几盘,如何?许久未跟陈大人弈棋,本王心痒得紧呐!”
不由分说,拽着人就走。
牢里一时静默下来。
常臻转过身子,跪在任长申面前,垂着头,不知从何说起。
任长申借助牢中幽暗的火光,只能瞧见他那对浓黑的剑眉。飞扬入鬓的斜度未免凌厉跋扈,眉梢却稍稍垂下些许,看起来便柔和不少,像极了雄鹰滑翔时平展的双翼。
这孩子若当年并未走丢,如今恐怕早已平步青云,成为朝中栋梁。可惜跟了自己,功夫是学成了,却并无权势。想来也算是委屈了他。
忽然心中一动,想替他抚平紧蹙的眉间,可手刚抬起来几分,又急忙收了回去。
不禁自嘲,这是要做什么,莫不是人老了心也跟着软,如今竟心虚起来?
常臻自不知他心中所思,只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养父肩上,旋即拐上额角。肩头散落的头发早已花白,稍加回忆,竟想不起来他从何时开始华发满头,又从何时起,生出这么多皱纹。
那眉心,便蹙得愈发深了。
任长申吸口气,往后仰仰,靠在墙上,和平日里说话一样,语气淡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婆婆妈妈像什么汉子。”
常臻看他一眼,抿抿唇:“爹……”
“我不是你爹。”
常臻一怔,十分缓慢地拜下身去,一字一句道:“一日为父,便终身为父。爹于儿的养育之恩,教导之恩,儿此生难报。”勉强压回心中酸涩,“还请爹莫要再犹豫,务必答应王爷的条件,以保全家人性命。”
任长申心里也苦涩,嘴里却嗤道:“教导之恩?小子,这示弱妥协的功夫,可也是我教的?”
常臻咬咬牙,直起身子,直视任长申那双阴沉沉的眼睛。
“爹,人命关天,绝非儿戏。爹助梁禹倒卖军械,便已犯下滔天罪行,糊涂至极。眼下又握着几十条性命,还请爹莫要再唯利是图,莫要再被金钱蒙了眼。”
“混账!”任长申面露怒色,“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常臻强迫自己紧盯着那双打小就不喜欢的眼睛,坚定道:“儿不孝,话说的不好听,但爹定不愚蠢,还请爹听上一句!”
任长申眼皮直跳,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常臻顿一顿,接着道:“弟弟妹妹年纪都还小,爹定不愿看着他们因此丧命。爹放不下镖行,儿明白。往后爹若想卷土重来,也绝非不可啊!”
这话正刺在心上。任长申略怔了怔,哂道:“卷土重来?你也不算算,我还能活几年?”
常臻不理他,跟交代后事似的道:“如今大弟二弟业已成家,想来过不了多久,便可独当一面。他们若有难处,大可暗中来找儿,儿定当尽力而为,绝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想一想,神色笃定,“如今镖行上下,儿已经打点妥当,兄弟们都信赖儿,爹大可放心。还有……还有,爹回头安顿下来,便知会儿一声。往后,儿可以偷偷去看望爹,不被发现便——”
“你不必来。”任长申抬手截断。
常臻顿时语塞,愣愣瞧了他好半天,眼底的神采忽然间便暗沉下去。他缓缓垂下眼,低声道:“爹若……爹若不想见儿,那便……罢了。”
便再也说不出话,千言万语,铁疙瘩似的堵在胸间,一口气也喘不上来。搭在腿上的两手,无力地攥一攥,却连一丝空气都握不住。
上一回,眼睁睁看着林烨离开,便也是这般颓然无力。眼下竟重蹈覆辙,竟像是上天故意要与自己使绊一样。
这双手,拿得起刀剑,砍得下头颅,挑得起重担,却为何……握不住情?
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为何这一个小小的情字,竟与自己这双大大的手无缘一样,一次次擦肩而过,一次次任其流逝。
良久,他自嘲一般,摇头笑笑,撑着地站起来,拖着脚走到门口,手搭在铁门上,轻声一叹,哑声道:“爹,保重。”
言毕大步离去,黑氅随着步伐扬起,在走道里划出一道高大英武的暗影。
就和那回离开宛海一样,毅然决然,再不回头。
任长申呆坐在墙根下,定定瞧着儿子背影消失的方向。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恍惚中,他似乎听见了一声哽咽。
抬手揉揉耳朵,苦笑。
人老了不中用,连耳朵都不中用起来。
这孩子打小就脾气硬,再打再骂也绝不哭。如今都快二十岁了,怎会因为这档子破事就轻易掉眼泪?
第七十七章:一场繁华一场梦(一)
庆奉十七年四月中,海静郡王赵瑞麟夺取泗城之后,将兴王嗣子赵瑞德软禁军中,他手下众僚也受到了程度不一的监视。
虽然如此,却已是亡羊补牢,为时过晚。军心因此大乱,擅自出逃者数不胜数。
赵瑞麟独坐帐中沉思两天两夜,下令不再攻城,转而休整养兵。他在军中举行比武大会,胜者皆有赏赐,以此重振军心,培养将士之间的团结一致,并带伤上阵,与兵士们共同争夺比试,时胜时败,与部下打成一片。
夺城之战旗开得胜,源州百姓闻讯陆续返乡。谷雨之后,赵瑞麟亲自下至民间,在源阳城、函城与泗城三地内外,巡视农家种瓜点豆,夜宿乡间,听取民意民心,并亲自安抚流民,兴建私塾学馆。
五月中,周广上奏请兵,派出四万援军,在数名亲信的率领之下,赶往源州。
五月底,被青狼军所占领的鹭城遭遇刺客偷袭,青狼军守城主将及副将一命呜呼。随后,赵瑞麟仅派出一千精兵,便将该城成功夺回。
同时,江南王赵容基再次上书弹劾丞相周广,人证物证俱全。皇帝下令将周广押入天牢,交予大理寺审理。
远赴源州的大军携周广密令,兵分两路,一路欲驻守源阳,一路直取赵瑞麟扎于鹭城郊外的大营。
岂料赵瑞麟未雨绸缪,秘密召集五万起义军,一半藏匿于源阳城内,一半驻守大营。周广大军猝不及防,自掘坟墓,又突闻周广入狱,大势已去,竟树倒猢狲散,临阵倒戈,全权归入赵瑞麟麾下,几名亲信亦被手下兵士暗中刺死。
白麟押着赵瑞德,风风光光班师回朝,经过源州洛东城的那一日,林烨正坐在一家私塾的小院里,捧着一只装满干谷子的破瓷碗——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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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时节,遍地枯叶残枝,被凛冽干燥的北风裹卷着,在空中东窜西闯,直到撞上墙壁,才一头栽落在地。
林烨眯着干涩的眼睛,望向灰蒙蒙的天,心里直犯嘀咕。
北方的秋天就已经这样冷,冬天可怎么办呢?可若是现在往宛海返,还没走到半截,约莫就会变成路上冻死骨,被野狗叼去作冬粮。
真想家啊。
他叹口气,将身上布棉袄拢严,闷闷咳嗽几声,抓出一把谷子,往鸡群里抛去。
哗啦啦。
扑棱棱。
唧咕咕。
洛东城距离源阳城不过三十多里路,却是座人烟稀少的小城。而这间私塾正是白麟下令兴建的十几家学舍之一,算算时日,林烨已在这里住了二十多个日夜。
四月中旬,林烨寻访起义军首领洪晟之后,怕他出尔反尔言行不一,便在山脚林旁的客栈住下来,而后日日上山,将海静郡王的名人轶事添油加醋挨个讲给洪晟,再撒科打诨谈笑逗趣,跟洪晟混成了老熟人,终于在四月底,哄得洪晟正式出兵,率手下五万义士前去相援,自己也重新踏上了寻贤纳士的路。
林烨为这事很是下了功夫,白麟自己也不负众望,将那一身不肯服输的倔强淋漓发挥,该韬光隐晦便韬光隐晦,该大展风头便大展风头,转而又帮了林烨一把。
那些个狷介之士,大都性子怪异固执,若不是白麟自己给自己打出了响亮的招牌,林烨的寻贤之路恐怕要艰辛许多,眼下铁定连源州都还没走到,嘴皮子也不知磨烂了几百层,更别提安安生生坐在院里喂鸡了。
天气逐渐转凉,林烨的身子愈发难过起来。等走到洛东城,舌战完最后一个隐士,寒风灌满胸腔,险些上不来气。他坐在路旁歇息时,心里便空落落起来。
坊间将海静郡王的故事搬进了茶楼酒肆,惊堂木一拍,便是郡王出身低微心怀天下,再一拍,便是郡王奋不顾身上阵杀敌,第三拍,便是郡王虚怀若谷民必归之。一路走过皖州、琼州、留州、源州,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说书先生是否夸大其词,林烨无以得知。但总觉得这些故事听上去,有些不大真实。脑海中情郎的面容,似乎也渐渐模糊起来。
听说他受了伤,也不知严重不严重,但还能坚持练兵打仗,想来并无大碍。
算起来也八个月没见过他了,不知他瘦了还是胖了,军旅辛劳,风餐露宿,约莫瘦了罢。
想写封信给他,可不知该如何下笔,也不知信里该说些什么。
即便写成了,也不知该寄到何处去。万一被别有居心的人截下来,恐怕又会引来一场麻烦。
如今他收回了十座城池,自己寻贤也寻完了。名单上写的是十三人,实际上统共找到了十七个,算是超额完成任务,不知合不合他的意。
可往后呢,往后还能帮他些什么呢?
正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便瞧见了街对面这家叫“池源”的新学舍。
眨巴眨巴眼,笑了。
问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名字,一看就是他起的。这字体,一看就是他亲笔写的。
啧啧,竟然都能题字了,这小子面子真大。
他当即掸掸满身灰尘,牵过马儿,在“池源”落脚,当起了私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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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东城地方太小,原本并未开设私塾,要上学的孩子,需日日长途跋涉,在源阳就读,甚为不便。
故而“池源”颇受当地百姓的青睐,一夜间便召来好几十个学童,而林烨的到来,恰好补足了私塾先生的空缺。
私塾先生可比寻贤纳士清闲多了。
林烨原本就颇为反感儿时夫子逼他死记硬背的法子,反正肚子里有的是墨水,学童们年纪也不大,便怎么有趣怎么来,瞧见什么教什么,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譬如说,端着谷子喂鸡,便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院里开满秋菊,便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孩子穿上娘亲新缝制的棉袄,便教“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有一回还领着这群小猴子登上洛东山头,祭拜守城时丧命的勇士,并有感而发,清亮亮吟起《荆轲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孩子们自不懂何为易水,为何不还,只觉得叶先生的声音好听极了,吟诗像唱歌一样,便都跟着念念叨叨。字不会写不打紧,音记住了,能在爹娘跟前炫耀一番,讨来一块买糖果的铜板才是要紧事。
林烨对自己这种教育方式颇为得意,一面教,一面愤愤不平地想,哼,当年大哥的夫子要有自己十分之一的耐心与趣味,林二爷早成大儒了。
第七十七章:一场繁华一场梦(二)
“叶先生,叶先生!”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一巴掌拍上林烨的肩膀,将他从思绪中硬拽回来。
林烨唬了一跳,手一抖,碗一歪,好些谷粒从破碗边漏出来,掉在地上。
登时有一大群鸡围上来,“咕咕”叫着,没命地疯抢,比上阵杀敌立军功还积极。
林烨用脚背扒拉开几只饿死鬼一般的母鸡,抬手在孩子脑袋上摸摸,笑道:“怎的?”
“叶先生,你也来瞧热闹吧!”孩子抓着他一只胳膊,拼命拽。
“什么热闹?”他坐着不动,颇懒得起身。
“有好些人骑着好大好大的马儿,穿着好亮好亮的铁衣裳,正往这儿来呢。”
林烨想起外面呼啸的冷风,缩缩脖子,有些不想去。心想,不就是大军来来回回折腾么,风尘仆仆的,没什么好看。
他咳嗽两声,道:“虎子,你自己去看吧,离远些,莫叫马蹄子给踢了。”
虎子担心地瞧着林烨:“叶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娘说这阵子天凉,要添新被褥了,叶先生有新被褥吗?”
林烨嘿嘿笑:“先生没病,就是口渴了想喝水。虎子若不愿一个人瞧热闹,拉上石头去吧。”
虎子平日里很是粘林烨,见他不想去,便耷拉下小脸,扁着嘴,有些失望。正准备撒娇耍赖拉他走,却见一个稍大些的孩子边喊边冲进来。
“叶先生快来看!这回的兵爷跟平常的不一样!”
林烨往远处扔一把谷粒,一群鸡便争先恐后,你啄我我挤你地跑走了。
“怎么不一样?”
“平常没这么大排场,今儿锣鼓喧天的,打着好些大旗,而且,是打西边来的。”
西边?
林烨心里一抖,问:“旗上写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