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海涛低着头,也不反抗,当然,从他的眼里是看不到一点顺服的意思的。
尽管他们两个都处在一间房间里,可却像是各做各的事情。
叶海涛忽然缩了缩脚,那是因为他感受到一股热气拂在他的脚踝上,让他觉得非常不适。就在他抬头的时候,古谷川也跟着侧过头来了——他将军帽摘下了,侧坐在床缘的姿势似曾相似,脸上微扬着一丝浅笑,让叶海涛有一瞬间的眩目,一声“哥”差点就从口里溢出来了。
勤务兵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那一个少年日本兵在古谷川面前挺直着腰跺脚行李,敬礼之后,用日语洪亮地说了些什么。古谷川并没有从床上站起来,他只是在听完小兵的报告之后,颇为满意地低声赞赏了几句。那小兵即便毫不动摇地挺直腰身站着,黝黑的脸上却仍是泛起一抹类似欢喜的红晕。
叶海涛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画面,微微地出神了。
“阿海。”
古谷川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面前了,他现在太高大了,只要一走近,就像是夜幕来临了一样。
“今天下午,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
叶海涛无声地张了张嘴。
这还是这大半个月来,他在自己面前做出的唯一一个反应。古谷川脸上冷硬的线条也有些柔和起来,甚至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那张凹瘦蜡黄的脸庞。
叶海涛看着勤务兵推来的轮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床缘。古谷川负手立在旁侧,在僵持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扬了扬下颚,吩咐了一句话。那勤务兵应了一声,倒退着又将那轮椅抬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拿了一双拐杖过来。
叶海涛看着眼前这木制杖子,神色很是木然。
古谷川走上前来,俯身执起叶海涛的手,“我帮你。”他的动作是堪称温柔的,两手环过了叶海涛的腋下,将这神情呆滞的青年从床上扶抱起来。
“唔!”
叶海涛忽然挣动起来,手背挥过了古谷川的脸庞,身上的支撑点失去了,他踉跄地退了一步,受伤的左腿因为长久没活动,无力地向侧一倒。叶海涛抓住了床缘,却还是无法避免地跌坐在地上。
古谷川的军帽在推搡之中跌至地上,脸颊也稍红起来。前头的勤务兵突然张口凶狠地叫嚣了几声,待到古谷川抬手示意他打住,才急忙乖乖地低下头去。
这些年来,古谷川也越发内敛了,那俊秀清俊的脸庞不见丝毫恼怒。他慢慢地弯下腰去,将军帽给拾了起来,用手掸了掸灰尘,复又好整以暇地戴了上去。
叶海涛像是死人一样地坐倒在地上,连眼睛也没抬。
古谷川太明白这个青年了,他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地暴力以待,只是在一片沉默之中,慢悠悠地开口说:“我现在给你十分钟……”
他扬了扬头,仿佛是宽容的笑了一下,说:“还是二十分钟吧。”
“你要么就拿起拐杖,让我扶着你下楼,坐进车里。要么,就自己慢慢爬下去。不过,我可是很忙的,就给你二十分钟。超过二十分钟……”
古谷川噙着不明所以的笑容,眼里有一抹残酷的血色。
“今天早上,刚好有一群抱着愚昧思想的反叛学生,阿海,你说说看,我要怎么处置他们?”
叶海涛仍旧不动。
古谷川将金色怀表拿了出来,那闪烁的光芒刺疼了眼睛。
当那少年勤务兵以为地上的那个华人青年已经晕死过去的时候,那只手猛地缩动了一下,真要把人吓一跳。
叶海涛扶着床缘,慢慢地站了起来。当站直的时候,他的左腿抖得像是要散了一样。叶海涛的刘海遮住了视线,但是那双原来漆黑无神的眼,在此刻犹如注入了光辉。他缓缓地将手从床边挪开,然后,迈开一步。
一转眼,叶海涛又跌在地上了。
但是这一次,他很快地就又爬起来。
“过了六分钟了,阿海。”
那声音有些雀跃,透着一股神经质的兴奋。但是,古谷川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连一贯的浅笑都没有。
叶海涛在跌得膝盖出血的时候,脚步也跟着紊乱起来。他干裂的唇又被咬破了,血珠混合着额上的汗水滴落。
古谷川一直站在他的身后,跟着他缓慢前进。
乍看之下,仿佛就像是这日本军官正在追赶着眼前这青年,而青年却是逃命似地,疯狂地逃跑、挣扎……
◎ ◎ ◎
叶海涛自从目送着古谷川坐上火车离开之后,心里就觉着诡异地不踏实。
先前,古谷川只要一到马来亚或是其他地方公干,每隔一两天都会发个电报或是想办法打电话回来。然而如今十日过去了,他甚至没有收到古谷川的任何一个消息。
叶海涛问了家里的仆人,一个个只说,大爷是突然决定要出门的,除了要卖厂子这件事情之外,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夜晚的时候,叶海涛独个儿谁在那张大床上,竟然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哥,真不回去找了女人生娃娃,然后不回来了吧?
他很快就推翻了自己这样荒唐的想法——他哥怎么能讨老婆呢?他根本没法子。
若说之前,叶海涛觉着古谷川有这病很是可怜,那么如今,他的心境就有些复杂了。像、像是松了口气……?
唉,要他说,他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叶海涛渐渐地遗忘这些了,因为,他的生活里,多出了其他美丽的东西,足以吸引他其他的注意力。
譬如,年轻的姑娘。
叶海涛在他哥离开之后的某天,又遇到了林素云。当时,这穿着女校校服的姑娘手里拿着一个用花布抱着的便当,在校门外守候着叶海涛。
那一天很巧的,林庄文因为学院有课而没办法替叶海涛补习。当叶海涛准时从校门出来的时候,林素云便红着脸快步迎了上去,二话不说就低头将便当给交出来了。
然而,那时候,其他的男学生趁机起哄,把林素云弄得羞窘不已,涨红着脸快速地跑开了。叶海涛就是要追也追不上,心中只觉得这女孩动作太快速了。
不过,也……挺好的。
叶海涛在回去之前,就躲在角落把那布包打开了。他看着盒子里的饭菜,出神良久之后,蓦然有些鼻酸,低头囫囵地吃了起来,泪水似乎也落了下来。
无疑,他是想到死去的妈妈了。
隔天一大早,叶海涛在去上学之前,就先绕去了圣伊丽莎白,守株待兔一样地在校门等候。也许他们真是有缘,叶海涛不过等了一会儿,那绑着辫子的姑娘就踩着脚踏车,慢悠悠地从不远处骑了过来。
叶海涛咧嘴一笑,快步地跑了上去,大叫了一声“喂”。林素云听到了声响,才抬了抬眼像旁侧一看,这可不好,她的脸倏地一红,也没仔细前头。叶海涛忽然嚷嚷:“小心前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林素云转头看到前方的柱子时,惊得大叫了一声,结果脚踏车直直撞了上去,连人带车地翻倒在地上了。
叶海涛连忙跑了过去,将林素云从地上扶了起来。
“妳有没有怎么样?我看看!”叶海涛上下看着这灰头土面的姑娘,林素云红着脸摇头,正要站起的时候,才发现站不起来——她是把脚给扭到了。
叶海涛看了看学校大门,又看了看疼得眼眸含泪的林姑娘,问:“妳们学校里有医务室么?”
林素云疼得快流泪了,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叶海涛看着这姑娘,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愧疚,就低下身来,说:“上来,我送妳回去。”
啊?林素云惊异地眨了眨眼,脸上又爬上了红晕。
叶海涛也不怕人取笑了,侧过头看着这害羞的姑娘,“快上来吧,是我害得妳这样的。”林素云有些扭捏地看了看脚踏车,叶海涛马上明了过来,说:“先搁这里吧,都撞歪了,也不会有人要拿的。妳先上来,回去看看伤才是正经。”
林素云在迟疑一阵后,才慢慢地爬上了叶海涛的背。
“妳家住哪里?远不远?”远的话,就得叫人力车了。
“不、不远……就在前面,沙南路那里。”林素云说话的声音很斯文,叶海涛觉着好似有股热气拂过耳朵,有些麻痒地摇了摇头。
一个少年人背着一个小姑娘,这画面确实不大好看。叶海涛电影看多了,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林素云可不一样,她红着脸,出神地看着这五官清秀的男子,仿佛连脚也不觉得疼了。
叶海涛背着她走到了沙南路,再转了一个巷子,到一个铺子前面,才听见林素云轻声地说:“到了到了……”
叶海涛呼了口气,汗流浃背地将这林姑娘放了下来。然而,当他抬起眼的时候,却看到了前头一辆熟悉的车子。
与此同时,车子里的人走出来了。
林素云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前头,叶海涛更是奇异地睁大了眼。
当林庄文瞧见两人的时候,脸上难掩惊愕的神情,“阿海……四妹?”
叶海涛怎么也想不到,新加坡居然这么小。此外,他又想,难怪林素云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原来是跟林大哥相像啊。
叶海涛并没有亲自把林素云扶上楼,而是由林庄文的司机代劳了。林庄文并没有和亲妹妹多说什么话,他们两人兄妹感情似是不太亲厚,而且,叶海涛觉着,林素云是有些害怕林庄文的,从见到她亲哥起,头就不敢抬起来。
此外,林庄文的脸色亦是不大好,他叫住了叶海涛,说要送他去学校。叶海涛原本就迟到了,他又临近大考,课缺得多了自然是不好,故也没拒绝林庄文的好意。
坐进车内,林庄文一直都是一言不发的。
叶海涛心里却很有疑问,他很奇怪,既然是兄妹怎么不住一块儿呢?
然而,林庄文就像是能听见他心里的话一样,开口直道:“四妹是我父亲四姨太的女儿。”
“姨太?”叶海涛轻喃一声。林庄文回头看着他,苦笑地说:“我父亲除了我妈妈之外,还有其他的妻子。四妹和我是不同的母亲。”
叶海涛闻言低下头,心里觉着自己是冒犯了林大哥了。
林庄文也不多说什么,他从看见叶海涛背着林素云回来那一刻起,脸色就不大好,眉头微微地拧着。
然而,他像是要转移话题一样地,胡乱开口问:“阿海,你哥哥最近怎么没看着你了?”
叶海涛听到旁人突然提起古谷川,忽然有些心虚起来,抓着裤子,话也说不太整了。“我哥哥……去丁加奴了。”
“丁加奴?”林庄文像是来了兴趣。
“嗯。”叶海涛绞尽脑汁似地想了想,道:“我哥哥……像是要把那里的厂子卖了,不,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卖厂子?林庄文皱了皱眉。
然而,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少年送回了学校,嘱咐他要好好学习。
事后,林庄文合上车门的时候,骤然对着司机道:“别去学院了,现在立刻去中兴大楼。”
他这是要去找他的父亲,英海峡殖民政府书记官官长林爵士。
◎ ◎ ◎
叶海涛在心不在焉地度过了另外十五日之后,终于在古谷川离去的第二十六天的夜晚,公馆外驶进了一辆车子。
叶海涛在楼上的时候,就听见楼下的仆人大叫着“大爷”了。他是第一次和古谷川分离这么多天,心中是有些想念的。故而,他快速地从写字台前站了起来,小跑地去楼下迎接他的哥哥了。
然而,当叶海涛跑到楼下看到古谷川的时候,还真是吓得愣住了。
那被人簇拥着、浑身脏兮兮的人,真是他哥哥?
“阿海!”
听那声音,可不是他哥哥嘛?!
叶海涛叫着“哥哥”,快速地奔下楼去了。古谷川亦是对叶海涛极其思念地跑了过去,两个人就这般抱在一块儿了。
“大爷!您身上还有伤啊!”一旁的仆人怪叫着。
叶海涛原本和古谷川两个人脸贴着脸,沾得一脸的泥灰,听到这话也急急抬起头来,紧张地抓着古谷川问道:“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古谷川没想到叶海涛这样关心自己,简直快要感动得哭出来了。他连连摇头,眼睛一闪一闪的,哑声说:“阿海,我没事了,我真的没事了。”他确实是受伤了,腹部那里被人划伤了。
古谷川一想到当时的场景,手脚都有些抖了。他又把叶海涛搂紧了,哀叫着:“阿海……我差点就回不来了!”这句话可是事实,他原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回来,可是不知怎地,要回来的那一天,在丁加奴遭人暗算了。这还去不了他的命,工厂的工人却在那会儿罢工,把东西都砸了。
古谷川不是傻子,他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他这次回来,是准备走最后一条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