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川等了许久,叶海涛仍旧动也不动。
古谷川渐渐地有些心凉了,但是,他太想碰一碰叶海涛了。
不要紧……我站起来便是了……古谷川这般想着,就要使劲地爬起来。
然而,在那一刻,叶海涛终于开口了。
“哥哥。”他的声音,是很平静的。“你是不是……把我妈妈害死了?”
古谷川因为在专心地挣动着,一时之间还没听清楚。他仰了仰头。叶海涛因为来了劲,他鼓起了胆子,扬声问:“你是不是害死我妈妈了?”
害死……谁?
古谷川的神情很茫然,但是,他直觉那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故此晃了晃脑袋。叶海涛没想到他哥到这时候还要骗他,他心中难过得无法自己,当下便哭喊道:“你不要骗我了……你害死我妈妈了!你把我妈妈害死了!”
古谷川这会儿听得明白些了,他没料到叶海涛居然提起了这件作古的事情。古谷川大大地睁了睁眼,伸出了手想够到叶海涛,可是这会儿,叶海涛用力地把他的手给挥开了。
古谷川顿住了。叶海涛俯下身来,将手伸进了铁栏杆里,疯狂地抓住了古谷川的破烂的衣服,哭嚷着:“你怎么可以骗我妈妈吸鸦片!你把她害死了!你怎么这样坏,这样恶毒啊!你把她弄傻了,你还不放过她!你为什么要害死她!”
“我陪你睡还不够么!我感激你、我听你的话,你让我跟你做那些事情,我都应你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妈妈!”
古谷川全都听清楚了,他原想是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但是下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茫然地看着叶海涛。当叶海涛哭得快要岔气的时候,古谷川却糊里糊涂地问道:“阿海……难道你不爱我么?”
叶海涛此刻是恨极了古谷川这些话,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却是要狠狠地向古谷川报复一番。故此,他将他哥拉近了,睁大了眼,像是要让对方听得清清楚楚地说——
“不,我一点都不爱你。”
“我怕你……我没有喜欢过你,我怕死你了……”
叶海涛说完这一句话,突然整个人往后栽倒。但是,他这一句话给古谷川太大的打击了,以至于他到昏迷呕血的时候,古谷川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阿海!”
狱卒把林庄文带进来了,林庄文赶紧把地上的叶海涛给打横抱了起来——医生说叶海涛的胃出血了,要好好修养,没想到却被气得吐血了。林庄文在把叶海涛带走之前,又回头看了古谷川一眼,他冷漠地说:“是你把阿海逼到这样的,要怪,就要怪你自己。”
古谷川抬了抬眸子,他原先就在落泪,现下反而诡异地笑起来了。他趴在栏杆,频频地摇着头。但是,下一刻他却又疯了一样地拍打着栏杆,不断地叫着“阿海”。狱卒不耐烦地用枪背往他腹部一击,古谷川立马往后仰倒了。
林庄文像是要记住对方此刻的惨状,他仿若胜利者一样地把叶海涛搂紧了。
古谷川在笑过之后,却奇怪地道:“……阿海吐血了,他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阿海有我照料着。”
古谷川闻言无声笑了笑,蜷缩着,流下泪来。
◎ ◎ ◎
叶海涛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医院里了。
但是,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
他爬下了床,对林庄文下跪了。
林庄文被叶海涛弄得懵了,他想要把叶海涛扶起来,可是叶海涛却铁了心了,一把抱住了林庄文的腿,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说,只轻轻地求道:“林大哥,你救我哥吧。”
“我给你……做牛做马,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叶海涛说完,跪着退了一些,然后向林庄文磕了几个头。林庄文被他逼得怕了,便哄着叶海涛,说去试试看。
实际上,古谷川的罪就跟板上钉一样,早就立下的,谁也没法改变。
林庄文承诺了叶海涛,自然是要去问上一问的,他为了不让自己落入和古谷川那些伪君子一流,故而总是很尽心地想扮演好这个“大哥”的角色。
在让叶海涛打针吃过药后,林庄文便直奔中兴大楼去了。
林庄文的父亲林荣盛爵士是个地位颇高的政府官员,在亲英派里十分具有影响力。他是个高知识分子,却不是个温和的父亲。
林庄文一走入父亲的办公室,就受到林荣盛的一个巴掌。
“你个好小子!我帮你把那小子带出来,你还让人去探监!你倒是很会拿主意!”
林庄文很习惯父亲的暴力对待,他退了两步后,便直挺挺地站稳了。林荣盛不知受了什么气,不断地指着儿子骂道:“我让你出国去念书,你跟我说再等等!等!好!我给你等!我叫你跟麦官长的女儿走近一些,你成天跟着一个小子跑!有什么出息!”
林庄文低头不语,像是非常虚心受教。
林荣盛骂得口干舌燥,转头去喝了口水之后,又扔下一句:“没用的东西!”
林庄文并不反驳,他在父亲骂完之后,稍稍抬起头来,语气平伏地问道:“爸爸,那些日本人,之后确定是要处决的么?”
林荣盛见儿子又开始关心此事,突然从沙发椅上跳了起来,“这件事情你不用再管了,提督大人已经下令了,要把这些叛乱分子给——”
这一声“给”被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给打断了。
林荣盛急急忙忙快步上前,咳了咳,把电话拿了起来。
林庄文听父亲突然变换的口气,便知道是提督大人致电来了。他沉静地站在角落,对父亲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甚至可说是漠视。他从不认为父亲是个君子,不过他不能否认,他的父亲是个成功人士。
林荣盛原本是很恭敬地说话的,但是到后来,他的脸色忽然一变。
他放下电话的时候,转回头,将目光投向了儿子。
林庄文不由得问道:“爸爸,发生了什么事了?”
林荣盛怔怔地回过头,急急走到桌案前,打开抽屉把药给翻了出来,仰头吃了几颗。林庄文连忙去给父亲倒了水,然后站在林荣盛的身侧。
林荣盛的神色像是有些惊恐,又有些茫然。林庄文又要在问的时候,林荣盛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森冷道:“怎么会杀出一个日本大使,不知怎么弄的,说我们弄错了!提督大人要我传话,马上把人放了让那些日本人回去。”
“啊?”林庄文也震惊了。
这事情也变化得未免也太快了。
◎ ◎ ◎
凌晨,古谷川看着前头的码头。
货车停下的时候,他们一整车的人,就被拉下来了。
古谷川身上套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身上的伤也简单地处理过了。他麻木地随着人流向前走了几步。
码头那里停泊着一艘货轮,上头挂着一个旗帜。
古谷川仰着头,茫然地瞧了瞧,他的眼中,映出了那白中的一抹血红——那是日本国的旗帜。
他忽然浅浅地笑了。
他没死。
他要被遣送回去了。
古谷川眺望着这一片海,不知想起了什么,笑容慢慢地褪去了。这时候,身后的人推了推他,古谷川连忙向前快走了几步。
他的左手垂了下来,随着海风,轻轻摆动着。
哥……
那一刻,古谷川回过头去了。
但是,他来不及看清什么,就被其他的人挤到前头去了。而在他要栽倒的时候,有人快速地把他给扶了起来。
“古谷先生,担心啊。”
古谷川抬头看着铃木秀一,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铃木秀一的情况也不太好,他在牢狱之中,折腾掉了一只眼睛。这个矮小的男人扶着古谷川,沉沉地说:“我们要记住这个地方。”
古谷川抬了抬眼,只听耳边那一把恶毒的声音说:“迟早,我们要回来……”
他在沉默之后,慢慢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鸣笛声响起的同时,叶海涛站在窗边,仿佛能瞧见远方的那一团黑烟。
“阿海,看什么?吃药了。”林庄文从外头走了进来,叶海涛缓缓转回头去,接过了林庄文手里的药。
他乖巧地吞药喝水,林庄文站在他的身侧,伸手理着那微乱的发丝。
“林大哥。”
叶海涛抬起头来,说:“林大哥,谢谢你救我哥,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
林庄文听到这话,眸光潋潋,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叶海涛却抓住了他的手,仰头道:“林大哥,我真的很感激你。”
朝阳升起,那一抹温暖的光辉映在少年的脸庞上。
林庄文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呢喃了一声“阿海”,慢慢地俯下身来。
此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林庄文立马站直了,喊了一声“进来”。只见,那一身白衣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束花,绑着一双可爱的辫子。
“大哥。”林素云先是望向兄长,然后才微红着脸,走向了叶海涛,轻唤:“叶大哥,这是给你的……”
那是一束百合。
叶海涛微笑着收下了,“谢谢妳。”
林素云腼腆地握紧了双手,她身后的老女仆提着布包,笑容可掬地说:“我们小姐煲了点汤,少爷您也来喝一喝。”
林庄文点了点头,却道:“不了,爸爸还有事找我。”
话虽如此,林庄文却是回到了林公馆去了。
他快速地越过了许多仆人,直接走上楼去,回到自己的书房。林庄文走到写字台前,神色冷峻地坐了下来,然后拉开了抽屉,将里头的一个薄刀片握在了手上。
林庄文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
他摊开了左手心,突然将刀片高举起来,用力地在上面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慢慢地渗了出来。
林庄文流了一头的冷汗,他看了看那伤痕累累的手掌,却暗暗地松了口气。
最后,他双手掩面,无声地喃着:“这样是污秽的,不被容许的。”
“你……不能对他有非分之想。”
◎ ◎ ◎
两个月之后,叶海涛考上了莱佛士学院。
一九三一年九月,日本炸毁中国南满铁路,并大举侵略中国东北,震惊世界各地。
林庄文在同年毕业,并加入了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主张反日、反法西斯军国主义。
一九三六年,叶海涛从莱佛士学院毕业。同年,与林素云结为连理。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以日本炮轰宛平城为序幕,接着大举进攻上海,侵占南京,大肆屠杀,引发全中国乃至海外华人的激愤。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日军由泰国入侵马来亚,并南下攻打新加坡。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新加坡沦陷。
《囚徒》 上卷 —完—
第一回
囚徒
军用吉普车的车头插着一面黄旗,勤务兵低头先为长官开了车门。这一天的天气非常炎热,除了古谷川以外的几个尉官将领皆是汗流涔涔。
今天的会议非常简短,除了重复先前的文化议题和对于海峡华侨组织的处置,并没有其他多余的事情。
古谷川坐进车内的时候,又将金制怀表给掏了出来瞧了瞧。这是他最近的习惯,另外,他非常习惯新加坡炎热潮湿的气候,比起时刻变化的天气,他似乎更为喜欢这常年炎热的地方。故此,在许多空有军衔的上级贵族军官里,他倒是显得如鱼得水。
不过,其他的日本军尉官,包括了军政首府的高级统帅,一致觉得这一位古谷中将,是有些痛恨这个地方的。除了军事治安外,他也掌握了文化部门,手下的宣传部也积极地推广日本化运动。这也许可以归咎成一个原因——古谷中将厌恶英国文化,主张剿灭亲英派,在折磨俘虏方面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然而,在新建立的军政府之中,古谷中将是颇具威信的,他由参谋长转为中将,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传奇。但是,他的怪脾气就跟他的名声一样,有好有坏,众人唯一认同的看法,估计就是——他是个古怪的美男子,而且还是个拥有美貌、个性诡谲的修罗。除此之外,他也不好女色、不抽大烟,不吸烟草,还是个素食主义者。
另外,古谷中将实际上非常受人拥戴,尽管他时时刻刻都散发着阴沉古怪的气息,但是多数人都承认他的智慧和胆识,从没有犯什么大过错。故此,他在军政府里,算是非常地受宠,名面上的权利不大,实则掌握了许多机关要部。
车子驶进武吉斯玛街道,经过哨站的时候,哨兵连忙立正行礼。如今这一条街道也很不一样了,只要是英文牌坊都要被拆下来,路人瞧见挂有色旗的军用车不仅要让道,也要深深地弯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