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说并不长,很快就临到末尾。“东南亚的人民信仰并崇拜白人,这是无知且可悲的现象。而现在日本国将结束这种荒唐的文化,并永远胜利。你们未来将领导愚民,使他们理解过去的错误,并成为天皇忠心的子民,世世代代予以效忠。”
古谷川说罢退了一步,向东京方向屈腰敬礼。接着,其余尉官便鱼贯走到了台上主持剪裁。
然而,却在这一刻,忽然有一个青年从学生群之中窜了出来,并一举冲到了前方,大喊着:“日本鬼子去死!”
接着,什么东西横空忽然飞来。“是炸弹——!”在场所有人几乎是下意识推开,古谷川连着几个尉官直接被人推到了后头,那炸弹凌空爆开,轰隆之声夹杂着尖叫声如雷贯耳,古谷川受到强烈的冲击,直接从台后摔了下去。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未负伤的人四处逃窜,四周的宪兵急急围了过来,只听有人用日语大声地喝着:“把全部人逮住!不要让他们跑了!”
“将军!快叫救护队——!”
“逮住全部学生!一个也不能漏了!”
古谷川十分命大,他因为被推搡到最后方并且摔了一跤,成功避免了被轰炸的厄运。他咒骂着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人,在宪兵的搀扶之下率先行站了起来。他满面泥灰地仰着头,胡乱地抬手抹脸,急急地在烟雾之中寻找着一个身影。他扭着头艰难地向另一头看去,果真在眼前这乱七八糟的画面之中看到了那个人影。
古谷川正要开口叫住叶海涛,然而,只见那黑瘦的青年在四处窜动的人群之间,微跛着慌忙向前移动。
古谷川慢慢地睁圆了眼。
下一刻,他指着那个方向,脸色狰狞地嘶声狂吼:“给我抓住他!!”
第七回
囚徒
叶海涛拼了命地向前挪动,他连回头望的胆子都没有,只是疯了一样地往人群钻去。
炸弹爆开的时候,他的位置较偏,只是受到了强大的冲力向旁侧跌去。而当他看到周围混乱的场面之时,脑中只想着——逃!快逃!错过了这时机,未来要跑就更加困难了!
叶海涛是真傻了一小段时间的,不过他很快便恢复过来。他心知古谷川是不愿意放过他了,而他还想留着一条命回去,只好装傻蒙混,就等着那良好时机到来。
叶海涛自知这是一步险棋,但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了,他……快要疯了!
他快要被古谷川逼疯了!
叶海涛抱着这样的念想,一瘸一拐地拼死向前挪动。场面极其混乱,叶海涛又是半个瘸子,没走几下就要让人往后推搡在地。叶海涛让人踩了几脚,吃了几把泥土,而他马上挣扎地要爬起来。
在这时候,凌空响起了一阵枪声。
“趴、趴下!趴下!还跑的就全部当成乱党射死!射死!”同样命大不死的田代副官已经急得跳脚,他满面焦黑,扯着破锣嗓子尖叫呼喊。这会儿,凌空又响起一阵枪声,只要是在逃在跑的人都要身中乱枪。
叶海涛正要爬起来的时候,一个少年便压了下来,脑浆和热血喷得他满脸。叶海涛这般被压回了地上,他怔怔地看着身上那少年七窍出血的脸庞,突出的双眼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恐惧。
这几枪确实起了作用,学生们争先恐后地蹲下,两手蒙住脑袋。叶海涛单手撑着地,充血的两眼直直看着前方。
逃!一定要逃!
叶海涛咬牙推开压在身上的重量,拖着一条腿,就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受到身后一阵猛扑,好几个宪兵直直地将他扑倒在地。
“将军、将军!抓到了!抓到了!!”
叶海涛连挣动的机会都没有,两手又被人抬了起来。他歪着脑袋,微垂着双眼,在满目的血红之中,那一身戾气的男人大步地闯入了视线。
古谷川此刻是怒极了,而真正使他发怒的缘由并非那差点夺去性命的爆炸,而是眼前这个不断欺骗他并千方百计想要逃离他身边的男子。
“将、将军,请用。”藤野平捧着一个干净的帕子小心地挨近。古谷川动也不动地冷睨着叶海涛,额角的伤不断有血丝渗下,使他感受到一阵钝痛。他慢慢地眯起了双眼,从齿间挤出一句话:“放开他。”
抬着叶海涛的两个宪兵立时松开了手,而这个满脸是血的青年便软软地趴倒在地上。然而,叶海涛咬紧了牙关,两手撑在地上,闷哼了几声后,又跌了回去。
古谷川大步走前了两步,在叶海涛又撑着地面想爬起来的时候,猛地一脚用力踩在他的后脑上。叶海涛的脸被死死地摁在了泥地里,他全身发颤,微弱地挣扎着,古谷川眼神凶狠地死死踩着他,连嘴角都气得咬破了一个口子。
叶海涛死硬地扭着头,当加诸在后脑上的力气松开的时候,他还来不及吸口气,复又让古谷川一脚踢翻了去,滚了两圈后,他面目朝天,却只瞧见古谷川那一张狰狞的容颜。叶海涛动了动唇,甚至想抬起手来,不过他如今没法使上力,只有指尖在轻轻地颤动着。
古谷川却缓缓地单膝俯下身来,他的面色极其扭曲,伸手拽住了叶海涛的发丝,将他的脸扯了起来,凑近叶海涛的脸庞,好使自己能把这个青年看得清清楚楚。
叶海涛的脸满是泥泞污血,五官都模糊了,唯有那一双瞳眸是幽暗之中带着一抹微光。
“你——”古谷川几乎要咳出一口闷血来,他看着这奄奄一息的青年,似乎想要开口大声地质问。然而,叶海涛却率先出了声音:“杀了……我……”
古谷川听到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反应。叶海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用力地拱起身体,双手向上抬去,从喉头拼命地挤出一句话:“杀了我……”
叶海涛只觉得一对上这张脸,他便要疯了去。如果、如果没办法逃出去,那便干脆死了也好!
杀了你……?
古谷川怒极反笑,他“呵”地怪笑一声,边摇着头,边冷声地一字一字道:“你做梦!”说罢,他将叶海涛一把甩开,像是十分唾弃地踢开了这个青年。他看过去相当冷漠,一点痛心疾首的意味都没有。
古谷川走开几步,从藤野平手里夺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他无时无刻都讲究体面,好让自己看过去没有一点狼狈。田代副官见大将无事,感动不已,连忙窜到大将军的身边去,盼着古谷川来主持大局。
古谷川略扫了眼前头那一堆黑压压的头颅,十分冷静地下了指令。
◎ ◎ ◎
隔天的《昭南新闻》头版上正是古谷中将帅气十足的身姿。在这一场小小的暴动之中,他表现的非常宽容,只把所有学生关进了樟宜牢狱拷打审问。伤亡上,除了两位站在台前的中佐被炸开了脑袋之外,余下的都幸存下来。
这样的小暴动在各处十分常见,而古谷川本人对这件事相当看重。在向山下主帅报告了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主帅对于爱将遭遇到这样的事情感到非常震怒,决定对支持叛乱行为的华人施以报复,并将此事以及南洋华侨协会一事全权交由古谷川去处理。
古谷川这算是因祸得福,不过他并没有丝毫的得意。
这段时日,古谷川日日都会到樟宜牢狱亲自审理犯人。勤务兵跳下了吉普车,殷勤地给古谷川开了车门。古谷川一脸冷然地穿过两列宪兵,正在门口迎接他的本田围观屈腰敬礼,接着便紧跟在他身后。
古谷川眼下的青影颇深,脸颊也有些凹陷,似乎隐约带着一股死气,简直比过去还要阴深。
“怎么样了?”古谷川陡然问了一句,本田尉官在心里快速地琢磨了一阵,最终如实说:“全都否认了,昨晚还打死了三个,他们十分顽固狡猾,一点也不愿意合作啊。”本田边说着边摇头,像是觉得非常怨恨,“要不,将军,为了避免他们作乱,还是找一个隐秘的地方,秘密处死了吧?”
本田不忘观察古谷川的脸色,只见这位大人一言不发,直直地往监狱大门走去,心中便有了主意,连忙又压低了声音,理解地说:“将军,您请进去,我在此等候。”
古谷川并不关心那些学生的生死,他在这条黑暗潮湿的道路上一路走到了尽头。聋哑狱卒见将军来了,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拿出了钥匙来打开了牢门——这儿的牢房是个密封空间,连窗户都没有,是用来关押重罪犯的。
牢房一打开,眼前便又是另一幅光景。
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被吊绑了起来,脚离地面足有一尺。牢房里除了几样刑具之外,还有一个小坑洼,一股恶臭从那里传来,和血腥味儿交杂,形成一股极其难闻的味儿。那被吊着的青年微睁着眼,露出眼白,实际上已经昏迷。
古谷川走近几步,抬起手来之前,往后看了一眼。那聋哑狱卒急忙向后退去,颤颤巍巍地把门给带上。
门“咣”地合上,古谷川慢悠悠地回过头来,看了看眼前这肮脏不堪的青年。
他也不管这人是醒着还是昏着,只伸手探了探脉搏,然后又退开一步。他注视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眼里渐渐地染上了一抹诡异的颜色,接着忽然愤怒起来,扬手就给那个人来了一个耳光。
“你再装、再给我装。”
他开腔冷声说了一句。
叶海涛被打得偏了脑袋,随之轻轻晃着,链子发出了银铃般的脆响。古谷川并没有因此而消气,他快步走到了旁边,执起了泡了辣油的马鞭,用力地往那伤痕满布的躯体霍霍挥了过去。
古谷川啪啪地掸了掸鞭子,毫不停歇地挥鞭而下。而从这样的鞭打之中,叶海涛真被生生打醒过来了。他暗哑地闷哼了一声,再睁眼睛,那深幽幽的眸子像是一滩死水,无力起任何的波澜。
古谷川虐打了他一阵,叶海涛并非倔强,而是连呼痛的力气也被抽干了。暗红的血顺着他的胸膛流下,在脚下集成了一滩小血洼。古谷川这鞭法很了得,避开了要害,把人往死里抽去,直叫人痛得无法言语,生不如死。
当胸膛又生生受了一鞭之时,叶海涛浑身一颤,一口血喷了出来。
古谷川没有丝毫的动摇,他扔下了鞭子,蓦然走近了叶海涛。他微抬头仰视着这个青年,抬手捏紧了那胡渣遍布的下颚,偏头与那双暗无焦距的眼眸对视着,冷声说:“你骗我。”
叶海涛的眼睛眨也没眨,并没有这个意思要和对方对视,他只是单纯地看着前方。
古谷川恨得心都颤了,他咬牙切齿地接着道:“你该死。”
他恨,恨别人骗他。更恨叶海涛欺骗他。
叶海涛听了这一个“死”字,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麻木地动着唇,开口断断续续地说着:“杀了我……”
数天折磨下来,叶海涛但凡开口,便是说这么一句话。他像是生无所恋,只盼着古谷川快点一枪崩了他,好让这样的折磨早日结束。而他并不知道,古谷川心中最恨的偏生便是这一句话,比叶海涛骗他还要值得怨恨!
古谷川又掌了他的嘴,扯住他杂乱的发丝,双眼布满了血丝,厉声恐怖地说:“休想。”
他放开了叶海涛,冷眼看了看这半死不活的人。而在这时候,门外便又传来了声响。古谷川自然知道是谁前来,故而率先打开了门,目光正对上了眼前那少年。只见他两手抱着一个黑色皮箱,肤色白皙中泛着淡黄,发色粗浅,正是弗莱德医生身边的小哑巴助手。
小哑巴一见到古谷川,吓得一颤,手中的皮箱差点滑落在地上。但是古谷川并没有找他的麻烦,直接从他身边越了过去,仿佛他是路边的石头,根本没有一丝需要留意的价值。
小哑巴在古谷川大步离去之后,拖抱着那皮箱,战战兢兢地踩进牢房里去。他神情木然地看了眼叶海涛,就急忙蹲了下来,从皮箱里拿出一瓶干净的水,掂起了脚,拍着叶海涛的脸,将瓶口凑近那干裂的嘴唇。
叶海涛本能地喝了几口水,又低头夹杂着血咳了出来,像是血雨一样地溅到了小哑巴那张清秀的脸上。小哑巴擦了擦脸,也不恼怒,又掂脚来喂了叶海涛几口,接着才低下头去倒了点在布上。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去擦叶海涛的脸。
古谷川这一离去,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宅邸去。而他甫一踏进门,就觉得窝火,心里觉着眼前这一切都在嘲笑着自己,非常可恶,故而把一屋子的东西都摔烂之后,又转车去了先前主帅赏赐下来的花园洋房去。
这大白天的他一窝进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只呆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直接坐到了傍晚去。藤野平站在门边,大气不敢出一声,连呼吸的力道都轻浅极了。他这般害怕不是毫无道理的,这几年跟着将军,他就像不至于修炼成精,起码也成了个半妖,心里认为将军今天估计是要拿他出气了。
然而,古谷川这般呆坐到了晚上,别说操鞭子了,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他几宿没合眼,藤野平不禁要怀疑,将军是不是睡着了。然而,当他悄悄抬起头来的时候,便和古谷川的目光正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