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谷川对着叶海涛浮想联翩,他对于现在的情况十分乐观。
他边想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叶海涛走了过去。叶海涛顿时如临大敌一样地瞪视着前头,两手抓紧了椅子把手,微微地缠着。
古谷川如今是鲜少笑的,顶多就是微笑,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存有善意。那笑容只不过是他脸上的点缀,使他看起像个正派、体面的人物。
他此刻微笑地看着叶海涛,神情诚恳,却无端把叶海涛惊出了一身冷汗。
叶海涛是个养不好的,就算好吃好睡,眼窝的青色就是怎么也去不掉。古谷川突然想到了少年时候,有个算命的说过,叶海涛啊——半辈子都在吃苦,老来也不见得有好日子过,是个劳碌命。当时把叶海涛弄得非常不安,古谷川便揽着他的腰亲他的头顶,直说那神棍胡说八道,有哥在还怕阿海辛苦么?
不过现在,古谷川自己也不禁要怀疑,那算命的说的,也许真不假。
他不知十二年前自己离了叶海涛之后,这个青年干了什么。不过他注意到叶海涛两手都长了厚茧,还有伤痕,定然是干了些粗活儿,瘦巴巴没一点圆润,日子铁定辛苦。而如今又遇着了自己,偏生他们之间又糊里糊涂地隔着民族血债,叶海涛认死理,后半辈子必定是日日想着要逃亡了。
古谷川想到此处,诡异地“呵”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
叶海涛却是一直都提心吊胆的——他经历了多次的折磨,谈不上麻木,那种不见天日的恐惧,是刻在骨子里的。但是,他只能使他的身体惧怕,而不是内心。他心里就挂念着一件事:活下去逃命好再见林素云。
叶海涛想到了老婆,就要想到大舅子,接着心里便万分难受,如同刀割。他侧过头去,低垂着眼。
一直在旁边缩着的黄毛也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难过,居然难得不怕古谷川地跳上叶海涛的腿,响亮地吠了两声。
叶海涛这次难得没去理它,反而是慢慢地叹了一声气,然后抬起手来,去捂住眼睛。
古谷川低下身来,沉默地从旁侧把他揽住。
他觉得叶海涛忽然之间脆弱了起来。
◎ ◎ ◎
古谷川很有理想,这个理想使他的身心快活,感觉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充满了意义。
他先前参军的时候,就是个行尸走肉——踩着其他人的血肉往上爬,杀人不眨眼。
不过他现在想明白了,思考清楚了。他觉着自己该有个像样的家,并是时候做个像样的人,故此他尝试让自己的血液回温,好好地对待叶海涛,好使那青年死了一条心,正正经经地与他一处,做他的家人。
这天古谷川坐在叶海涛对头说:“阿海,你要是觉着闷,就到我办事处给我当书记。”
叶海涛没看着他,自顾自地逗狗儿。
“你要是不满意,也可以做我的参谋,这事我给你安排。”
叶海涛听到这话蓦然抬起眼来看着古谷川,由喉头里挤出一句话:“我不给日本人做事。”他停了停,又吸了口气,全身都微微颤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我、我不做汉奸……!”
古谷川没料到叶海涛想到那方面去了,又见叶海涛说完这句话就开始低喘。故此忙站了起来,把桌上的瓷杯拿来让他喝水,去轻抚着他的背,细声说:“我这只是瞧你在家闷么,你别想这么多。”
古谷川没把话说整——他怕叶海涛在家里无事可做,早晚要生出歹心来,寻思着逃跑。于是,他打算给叶海涛在办事处那里谋个亲近自己的职位,不过看这情况,这事情自然是不成了。
再说,叶海涛如今这身病体,腿也半残了,估计一时半刻也生不出什么妖蛾子。
古谷川这般想来,便稍稍放心下来,轻轻去摸叶海涛那头刚长出来的短发。
晚上叶海涛照例是要吃点西药片,然后才睡下的。小哑巴在这时候总要睁大着眼,看着叶海涛吞下了药。接着他才扶着叶海涛到床上躺下,又给叶海涛拉过被子裹好。
叶海涛吃过药总是嗜睡的,才躺了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小哑巴轻手轻脚地扭开了床头的灯,然后卷开床边的草席,黄毛正蹭着他的脚。小哑巴多看了叶海涛几眼,就在这和暖的气氛之中躺了下来, 侧过身的时候,差点就蹦了起来。
将军带着一身冷风,悄声无息地站在门口那里——小哑巴是知道古谷川今晚要去赴宴的,没想到这么快便回来,故此他照旧美滋滋地在叶海涛床边打地铺睡觉。
“出去。”
古谷川有些慵懒地命令一声,小哑巴一颤,从地上七手八脚地爬了起来。古谷川大步走了进来,还不忘把那地上的狗仔拎起来让小哑巴带出去。
小哑巴抱着可怜兮兮地黄毛,走到门口的时候,鬼鬼祟祟地回过头去看。
只见,古谷川走到了床边慢慢覆了下去,不想也便知这是在干什么。
这也并非第一次了。
古谷川如今每夜都要搂着叶海涛入眠,而他一在房间里,小哑巴这“小三儿”就得拿着草席,抱着黄毛被驱赶到走廊上去。
小哑巴在房门外铺着草席,抱着狗仔呆呆地坐了一阵,偶尔去悄悄地贴着门板,期盼着能听到一点什么动静……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又抽泣一样地吸了吸鼻子,往旁边一歪,躺了下去。
黄毛是只乖狗,不怎么吠,还顶粘人。
小哑巴有些害冷地蜷缩身体,伸出手去抱紧了黄毛,一人一狗贴在一块儿互相取暖。
小哑巴在门外受苦,房里的叶海涛也不太好过。
他迷迷糊糊之间,总觉得有人在摆弄自己,睡得相当不安稳。
叶海涛隐隐之中是有点感觉的,那种冰凉感,像是有人把自己的衣服给脱了。他使劲儿地要去睁开眼来,不过只瞧见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感觉有些像是鬼压床,既然没法清醒过来,叶海涛便又闭上眼去。
叶海涛觉得有人在亲自己的嘴,很轻,连卷舌头都是轻轻的,好像是十分害臊,连着一股暖意笼罩着自己。
他模糊地呢喃了一声:“素云……”
“苏……云……?”古谷川蓦然清醒了。
他今日在宴席里吃了点酒,后来去用了一些睾固醇,故此在回来的时候,是沉浸在一种朦胧的兴奋之中。
然而,现下他仿佛觉得一桶冷水由头顶浇灌下来,将他心里刚升起的一股微火给熄灭了。
古谷川先前就从昏迷的叶海涛嘴里听过这么一个类似的音节,但是他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不管是什么人,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叶海涛的未来只得他一人便成。但是,如果在亲嘴的时候,这青年能把自己认作这个叫“苏云”的人,也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在意了。
古谷川翻身坐起了,他拧着眉发起呆来,脑海里不断地胡思乱想。
他很有一股将叶海涛从床上拽起质问一番的冲动,但是古谷川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将这念头打住了。
他咻地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踱步,而那一声“苏云”却已经在他心里扎了跟刺,使他不由自主要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来。
古谷川猛地一跺脚,拿起了披风哒哒哒地夺门而出。
这把在门边缩着的小哑巴又给吓醒了。小哑巴还来不及瑟瑟发抖,古谷川便大步而去。
小哑巴懵了,呆呆地坐了半晌,猛地跳起来奔进房间里。
当他瞅见叶海涛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就像是雷击一样,眼泪立马落了下来。他抿起唇,爬上床去,去替叶海涛把衣服穿好。
第十一回
囚徒
天还未亮,就见一辆雪铁龙汽车驶到了国泰大厦路口处,还没过检站就听见一阵哨声。后座车窗拉了下来,马聪盛探出头来,操着一口别扭的日文,对着前来检视的哨兵恶声道:“古谷中将正急着找我,还不快让我过去!”
那些哨兵一听是中将大人,也不多盘问,前头还主动地让出道来。马聪盛暗啐了声,又转头狠狠赏了司机一顿爆栗,大骂道:“慢吞吞的找死啊!赶紧过去!”
马聪盛心情真是起起伏伏的,他今个儿才干爬上姨太太的床,古谷将军便打了通电话催命似的把他叫了过去。马聪盛最近是大发了,这都多亏这古谷将军,使他如今在华人圈子里非常说得上话,连带对那些小日本兵也无所畏惧起来。
马聪盛敲门走进办事处之前,先从裤兜里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汗,又拢了拢西装外套,清咳了两声,才低下要来,小心翼翼地敲门步入。
古谷川坐在写字台前,看过去似是已然等候多时。
马聪盛一见他连忙堆起笑脸,向前快走了几步,唤了一声“将军大人”。
古谷川抬起眼来,还未来得及开口,马聪盛便扬起手来往自己脸上掴了两个巴掌,啪啪地十分响亮,接着才歪嘴笑道:“将军,我来迟了,自罚、自罚……”
若要昧着良心说马聪盛这人有什么过人的才能,估计就数拍马屁这一项。虽然这使旁人暗里都看不起他,不过却让他在这混乱的世道过得顺风顺水,还发了一大笔的横财。
古谷川这次却没笑出来,一双冷眼直勾勾地盯着马聪盛。马聪盛那笑容越发挂不住了,手脚止不住地开始要发抖,心里不断地想着自己可是哪里把这瘟神给得罪了……
而确实如同马聪盛所想的那般,古谷川现下非常阴晴不定。在把马聪盛找来之前,他先去了一次检证所的办事处,让几个书记官翻出一堆杂乱的资料,千辛万苦才找到了一点线索——叶海涛原先的罪名是反日、是亲英派,其余的一字不提,而指证人正是与日本人合作的马聪盛。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古谷川先前也并非不知,不过他如今迫切想要知道一些事情,而马聪盛今日确实是要遭罪了的。
古谷川将写字台边上的资料夹往前一扔,里面的纸立马落了出来。马聪盛赶紧弯下腰来去拣,然而,当他瞅见这几张纸的字,实在是糊涂了。
古谷川也不与他打哑谜绕圈子,直接问:“你认不认得叶海涛这个人?”
马聪盛在起身的时候不忘思索一阵,他悄悄地观察将军的面色,心里有了些计较,过了好半晌,才小心地说道:“是……是知道这个人,不过、不过大人……你知道我对大将、对您,哎,都是忠心——”
古谷川抬手打住他,拧着眉道:“你怎么知道他的?他这几年做过什么?不,还有……”
古谷川沉下眼来,咬牙说:“总之,你立刻去把有关于叶海涛这个人的一切都查清楚,我给你半天时间。”
马聪盛愣愣地听着,心道叶海涛这人不是早就作古了么?但是他还来不及多问,古谷川便愠怒地拍桌,大喝道:“还不快滚去!”
“是、是!”马聪盛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敬礼倒退着走出去。
古谷川烦躁不已地坐了一阵,然后又踢了那写字台一脚,心里感到后悔不迭——半天实在是太久了,他都要等不及了!
故此,古谷川在这办事处里待了足有三、四个小时,把东西翻的翻、砸的砸,心里却越发没个底。他是很清楚的,没有什么比质问叶海涛还来得更快速明白了,不过古谷川每回一生出这样的念头,心里就难免要胆怯起来——
他真怕从叶海涛嘴里问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那他铁定、铁定是……古谷川狠狠又捶了一下桌案,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
而马聪盛从古谷川那里得了这莫名其妙的命令,自然是没敢拖拉忽悠过去。他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一脚踢着下人,让他们去检署和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好集全有关于姓叶的那人的资料。
马聪盛愤愤地在书房里点燃了雪茄,身旁还穿着棉柔丝袍姨太太甜腻地说了一句“老爷子,别气坏身子呀”,然后轻轻地给他捏着肩。
马聪盛“哎”了一声,懊恼不已地说:“将军这不是玩儿我么?叶海涛这都死了多久的人了!非要我把这家伙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
“咦?叶海涛?”姨太太疑惑地偏着头,眨了眨眼,问道:“……是不是那个老爷那对头姓林的妹夫呀?”
马聪盛闻言,先是一愣,之后才“哎呀”地站了起来,回头看着这娇媚的女人,大嚷着:“我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啦……!”他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然后大笑着亲了姨太太一口,“妳真是聪明!太聪明了!”
姨太太见马聪盛快活了,急忙要撒娇着讨要一些东西。马聪盛却咻地将她一把推开,拿了遮阳帽大步而出,直接把后方摔在地上哀嚎的姨太太给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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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谷川看着怀表在房里踱步,心情正极是不耐烦的时候,藤野平终于从外头进来,说是马聪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