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海涛咬了咬牙,把差点溢出口的哀嚎声生生吞入腹中。他的水剩得不多,他不能呐喊,也不能大幅度地动作,因为这样会大量地消耗体力,而叶海涛还不想在进入日本鬼子的检房前,就昏迷或是直接饿死在检证区里。
这短短的三天,让叶海涛的肉体和精神都饱受折磨。晚上接连不断的枪声和那声声惨痛的嘶叫声不绝于耳,而叶海涛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那些人并不是要逃,他们是被日本鬼子故意地、残酷地杀害了!
在这酷热的天气下,那些日本鬼子显得更加地没有耐性,只稍不顺心就对人拳打脚踢,叶海涛也吃过一点苦头,不过他和第一天比起来,接下来的几日就显得乖巧安分许多。
叶海涛现下的模样就像是在码头或是矿厂的苦力,他的上衣在连两日的推挤拉扯之中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鞋也不见了一只,双手像是浸在墨汁里头一样,脸上沾满了泥污,右颊肿得老高。
叶海涛还记得当时,那日本鬼子抬脚踩在他的头上,把他死死地摁到地上。叶海涛强忍了下来,他的另一只手捂紧了怀里的麻袋。
叶海涛又往前挪了挪,这三天来人群有明显地减少了,除了那些个被杀的,还有的据说就是通过那个检房,被放出去了,另外的……说话的人静了下来,风沙吹拂而过,一伙人心里都有个底了。
叶海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绳子,把那麻袋紧紧缠在腰上,用衣服遮盖起来。
他一定要活着走出这个地方,他还要把林庄文的遗物交给媳妇儿。
这时候,又有一排日本军走了过来,所有人都默契地让出道路,低下了头,叶海涛往里头缩了缩,额前的刘海稍稍阻挡了他的视线。叶海涛瞧见了里头其中一个日本军官不知对在一边站岗的日本哨兵说了什么,然后抬手狠狠拍了那哨兵的后脑勺。
叶海涛当下幸灾乐祸地无声嗤笑。
那个日本军官昂首挺胸,留了一把小胡子,头发梳得油亮,大肚皮,是典型日本鬼子的猥琐模样。他负手而立,模样神气地大略扫过眼前的一大群人,那眼神就仿佛是瞧见了沟里的老鼠,满是鄙夷和嘲讽。他慵懒地抬了抬手,往人群里指了指,接着就有宪兵去把人揪出来。
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先前就来了好几次——这些被随意挑出来的人,就会以可疑分子的名义先被带进检房里,而这日本军官显然也不是乱拣人的,他专挑那些看去精壮、尚有体力的男丁。
在他们眼里,这些都是有潜力闹事的人,都是阻碍大日本帝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匪徒,应该要仔细盘查,加以监督。
故此,当那日本军官开始挑人的时候,一群人都尽量地缩了缩身子,唯恐自己被挑上了活受折磨。
而在这些被挑中的其中一个身材特别高大的突然跳窜出来,他大喊了一声: “你妈的日本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转眼就将旁边那日本哨兵的军刀徒手抢了过来,疯狂地挥动着,把几个日本宪兵砍伤了。
叶海涛被挤到了边上去,许多人都低下了头,但是他从头至尾都是在暗处昂着首的。他亲眼看着那男人被其余的日本鬼子用刺枪狂刺了十几刀,那男人在地上抽搐不已,而那日本军官脸色狰狞地走了过来,将腰间的枪拔了出来,慢悠悠地将枪口塞进那个男人嘴里。
一阵枪声之后,画面定格了。
叶海涛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得几乎稀烂了,他的满目通红,看着日本兵将军刀□那人的脑袋,割裂下来之后,就将尸体拖走了。
隔天叶海涛是在日军粗野的叫唤声中醒来的。
他麻木地向前爬行了挪动了几步,等到跟上队伍之后,他听见前头的人说——今天,应该会轮到他们了。
过了中午,当叶海涛抬头,看着那被两侧岗哨兵围守的一间小屋时,眼眸闪了闪,他蹲在一角,将麻袋里最后两块饼囫囵吞入腹中,又扭开了水壶,将里头剩下的最后一点水都饮尽了——他仿佛是要豁出去一样,拍打着胸脯将东西都咽了下去,最后却噎着了。
叶海涛用力地咳了几下,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他真是太激动了,不管是死是活,他终于可以从这个地方脱离了。
然而,他虽然疲惫不堪,却一直记得林庄文的嘱咐。
不管日本鬼子盘问什么,用什么刑,一併否认就是了。
叶海涛一直都记得林庄文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时候的林庄文总会目光悠远的瞧着某处,直挺挺的站着,正派、光明。
当要轮到叶海涛的时候,他终于被允许站起来了。
叶海涛抿紧了唇,尽管双腿因为长期地蹲坐而僵硬发痛,他依旧是强撑着,直直地站了起来,连晃也没晃。
他抬起眼看着前方。
叶海涛想,不管前头等待他的是生亦或是死,他都要直挺的腰肢,一如他尊敬的大哥,正派、光明。
在进入检房之前,门外的岗哨兵冲着叶海涛吆喝了一阵,叶海涛不明所以回望,却迎来了背后一个重击。叶海涛很快地被打倒在地,那岗哨兵用枪背狠狠地在他身后重击了几下,他隐约听明白了几句,很快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靠任何搀扶。他满嘴腥味,快速地把上衣和裤子脱去了,举高手赤 身在那岗哨兵面前转了两圈。
那岗哨兵看了几眼,用刺枪在叶海涛脱下的衣物上戳了几下,“喝”地一声,总算放人进去了。叶海涛快速地套上了裤子,挺直身板走了进去。
检房里的人排成了两列,两侧的日军严阵以待,前头放着两张桌子,分别有两个像是审查官一样的人。
而叶海涛很快就理解了,这里并不是真正的审讯区,只不过是一个像是登记处一样的地方。当轮到他的时候,那个审查官只是看了他几眼,然后向旁边的宪兵说了几句话,叶海涛就被用力地推搡着走到右边的房门。
那间房里也有不少人,不过都是些看去挺斯文的人,一群人都缩在一角,叶海涛还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曾经同校的学长学弟,只是他们现下面色灰败,神情颓丧,和过去的面容大有差异,一时之间还难以认出来。日本兵自然是不允许他们在这里相认的,在这间房里甚至一点声音也不被允许发出来。
叶海涛被推挤在一个小角落,而陆续有人进出,从这里被带出去的人会走到另一个房间,从那里不断地传出嘶吼声,而在房里围守的日本军不时向他们投以狰狞诡谲的笑容而叶海涛在四周不时投来惊惧、忐忑以及猜疑的眼神之中,暗暗感受到了——这些日本鬼子一定在酝酿着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
就在这时候,那里的房门打开了,只见一个魁梧的日本军官走了出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人满脸是血,嘴唇外翻,左手以扭曲的形式无力垂着。那日本军官大喝一声,把人扔在地上。
那个人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了,他满是恐惧的目光像是利刀一样地扫过众人,颤巍巍地抬起手,突然往人群中一指——
那些日本宪兵就快速地涌了上来,把那被指出来的人给抓住了。那被指名的人疯狂地挣扎着,凄厉地大喊:“不!我不是亲英分子——!长官!长官!我是被冤枉的!被冤枉的!我只是一个打字员!我什么也没做啊——!长官!长官!”
那个人很快地就被逮进去了,紧接而来就是房门后陆续传来的惨叫声。
这下子,叶海涛终于明白了。
他在暗处慢慢地握紧了拳头。这些日本鬼子居然逼迫他们手足相残!
房内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带走了,脸上的惶恐和茫然更甚,他们面面相觑,不安和相互猜忌的神情都一一地、明白地写在了脸上……
然而,在陆续又进去了几个人之后,审讯就停止了。
叶海涛缩在角落,小小的房间被挤得水泄不通,闷热难耐,甚至已经有人因为几欲窒息而晕死过去。叶海涛忍着饥饿和紧张,就这样又在这里头渡过了一日。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叶海涛就在浑浑噩噩的情况之下,被日本兵从人群里揪了出来。
若要说起来,叶海涛实际上也算是南洋华侨中的积极抗日分子,他虽然没有正式地加入任何社团,却也时常声援并提供捐助,而林庄文作为华人工商总会的秘书长,却也从来没有提出为叶海涛谋个正式职位的想法,是故就算日本鬼子手里有相关名单或是线人,也不一定能把他给指认出来。
他唯一的危机就是——他的太太是林秘书长的妹妹。
而叶海涛,从来都为此感到骄傲,即使到这命悬一线的时刻,他仍然为自己能娶到林素云,并和林庄文建立密不可分的亲属关系,而感到自豪。
这么一想,叶海涛反而更加镇定了。
他反复地思考林庄文的话——万不得已时,就和他们拼了!在叶海涛心里,这句话就如同林庄文的遗言,里头包含的意义,除了国仇家很之外,还有身为中华人不容亵渎的尊严。
他走进了审讯房,坐在桌案前的就是先前那个日本军官。
那日本军官看了叶海涛一眼,向一旁的人说了几句话。
“本田尉官问你的户籍。”叶海涛听到那句中文的时候,稍微愣了愣,抬眼看了那像是翻译官的人一眼,旁侧的士兵突然上来用枪身抵住叶海涛的脖子,将他压在桌案上。
叶海涛听见了周围的谩骂声,那翻译官装模作样地咳了咳,一边的宪兵就拽住叶海涛的头发,将他的脸抬了起来。只见,两行鼻血慢慢地从叶海涛的鼻孔流淌而下。
刺眼的马灯照在他的脸上,叶海涛张了张唇,扯开已经撕裂的嗓子,静静地吐出一句话。
“叶、海、涛……”
◎ ◎ ◎
叶海涛从另一扇门走出去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手里那盖了章的字条—— 一个大大的红色“检”字,而下方印着字样:昭和十七年,“检”,大日本皇军司令官。
另一边的日本宪兵推了推他,指了前头的一条路。
叶海涛还不能从现实中脱离出来。
他被放出来了……?
微风迎面拂来,叶海涛颤颤地吸了口气,抬起手背用力地抹了抹眼。
然而,就当叶海涛迈开步伐的时候,他听见了身后的一阵笑声。
“哦呵——哪里哪里,我们当然要跟政府好好合作,把那些作乱的人都抓起来。尤其是那个林庄文,可是大大的麻烦啊。”
叶海涛听到这句话,快速地转回头去了。
他看见一个身材略肥硕的人,正和一个戴着日本长官迎面而来,正要转弯走进一边的房门时,叶海涛的目光和那个人对上了。
叶海涛的眼神蓦地凶狠起来。
那个人他认得,是工商总会的副会长,叫马聪盛。
马聪盛在看见叶海涛的时候顿住了,叶海涛咬了咬牙,使劲了力气,疯狂地拔腿往前跑。
他听见身后马聪盛中气十足地大喊着——
“快!快把那个家伙抓起来——!!”
然后,叶海涛听见一声枪声。
他“啊”地嘶叫一声,翻倒在地。
叶海涛伏倒在地,吃了几把泥灰,麻袋从他裤兜里跌出来了,林庄文的眼镜一角露了出来,镜片已经碎了。
叶海涛感觉到自己被人翻过了身,两手被人拽着,在地上拖行。
他费力仰着头,看着顶上的一片青空。
一直到青空慢慢地从眼前消逝。
第三回
囚徒
叶海涛的名字是跑船的父亲给取的。
而这个名字的来由,则是母亲苏芝华蹲在码头边,一遍遍地将包着铝箔的黄色冥纸扔进那烧得红热的铁盆子里,偏着头向年幼的叶海涛娓娓道来。
叶海涛的父亲是个跑船的,是个道地的海上男儿,常年在外,在叶海涛出生的半年后,才回来给儿子取了“海涛”这个名。喝过儿子的周岁酒之后,这个男人便又从那个外国老板手里接了货,出海去了。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叶海涛小时候住在甘榜爪哇路,自从苏芝华的男人一去不回之后,她一个妇人家就挑起了养家的担子,谁让她除了儿子之外,还要照顾中风的婆婆。故此,在丈夫音讯全无的半年之后,苏芝华一个弱女子就每日挑着扁担,在楼下的巷口摆摊卖粥。
在叶海涛的印象之中,苏芝华是个典型的中国女子,就连相貌亦是如此——瓜子脸、柳眉凤眼,是个远近驰名的美人。当时,常来喝粥的街坊边斜眼盯着苏芝华的身影,边调侃叶海涛,问这瘦巴巴又黑得跟马来土狗似的小男孩道——阿海,你要卖猪肉的老张还是巷尾那个陈老板,当你的新爸爸?
叶海涛只要听到有人要当他的新爸爸,那反应可大了,小小的孩儿脾气可大,张手拍了拍摊口边的小桌案,大骂说——吃粥就吃粥,不吃就滚蛋!
叶海涛这一番话,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那街坊摸摸鼻子,也觉着自己自讨没趣。苏芝华擦了擦手,走过来弯下腰,疼爱地抚摸儿子光溜溜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