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头微笑着说——
阿海,真乖。
◎ ◎ ◎
当滚烫的水往下浇的时候,叶海涛被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他不堪痛苦地蜷缩在地,全身颤抖的不能自己,热水烫红了他的肌肤,火辣的痛刺激着他每一条神经。
那日本兵已经将他折磨了数个小时,在用占了辣油的皮鞭抽百遍之后,叶海涛好几次都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而那些日本鬼子就会往他身上倒下烧热的滚水,叶海涛简直觉着自己要被活活烫死了。
他没被送到监狱,而是关在这间黑房里,而自被关了进来,那些日本人也没要审问他,就是一劲儿地将他折磨。叶海涛的十指指甲被钳子生生地剥去了,除了脸之外,他的皮肤都被热水烫伤了,而他身上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那拷打他的日本鬼子用烙红的铁条抽打着他,嘴里骂着他听不懂的鬼话,叶海涛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而当他这一次从昏迷中转醒的时候,他听见门锁解开的咣当声,紧接着,就瞧见那一身西装革履的马聪盛从外头走了进来。
叶海涛睁大眼看着马聪盛,总觉得,这姓马的是哪里不一样了。
马聪盛让叶海涛那双大眼看得心里发悚,但是他面色不改,将嘴里叼着的雪茄夹在两指之间,对着方才负责折磨叶海涛的宪兵使了一个眼色。
当门紧紧的合上,发出一声响亮的“铿锵”之后,马聪盛向被折磨得不成人型的叶海涛走了过来,他微微弯下腰,满面春风地向叶海涛打了一声招呼,“叶先生,别来无恙啊。”
马聪盛靠近了叶海涛,却又觉得叶海涛身上传来的那股伤口发脓和臭骚味难闻,于是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副摩登先生模样地拢了拢那新制的西装外套,抬头转模作样地看了眼这地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说:“叶先生,看样子这环境还不错。”
而叶海涛总算知道姓马的哪里不一样了,他以前怎么都没发现,这个马聪盛根本就是个衣冠禽兽啊……
叶海涛冷冷地瞪着马聪盛,他匍匐爬行着,猛地来了劲,抓住了马聪盛的鞋跟。马聪盛被那血淋淋的手弄得吓了一跳,他用力地踢开叶海涛,而叶海涛在撞上墙壁之后,扑通一声软软地倒地了。
然而,他的目光死死地看着马聪盛,唇动了动,那唇型是——汉奸。
马聪盛脸色陡然一变,他觉着自己是被叶海涛迎面打了一个耳光一样,继而愤怒地抬脚用力地踢了叶海涛几下。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尽来的福享多了,马聪盛很快就汗流浃背、气喘呼呼,他急促地吸了几口气,看了眼那面目难辨的叶海涛一眼,从喉头里发出一声咕噜。
而叶海涛趴伏在地上,仍旧睁着眼,瞪着马聪盛。
那眼神烧的马聪盛浑身不舒坦,他歇了一会儿,好整以暇地站稳了,“叶海涛,你以为要不是我,你还能留着这条贱命!”
叶海涛想发出一声嗤笑,只是身体太疼了,嘴角只要一扯,他就觉得痛得快死了一样。
马聪盛咂了咂嘴,看着叶海涛,突然弯下腰,神秘兮兮地凑近了叶海涛,说:“叶海涛,你还真是个死脑筋啊 。要成功,首先就是要识时务……”马聪盛指了指自己,诡谲地一笑,“就像我。”
“现在本田中尉很是看重我,在日本兵里,我说的话也是很有分量的。叶海涛,我对同胞也不是毫无感情的,要不这样,你从我裤裆下钻过去,我要是高兴了,就想法子把你从这里弄出来。”
叶海涛沉默地看着马聪盛。
对于马聪盛这个人,他只见过几次的面,也听林庄文提起过。马聪盛是工会里的副会长,素来不知怎地和林庄文不和,两人也没少因为意见分歧而闹得不快。他是听林庄文说过马聪盛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叶海涛想,要是到了地下,遇到了大哥,一定要对他说——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马聪盛简直连牲畜都不如。
他颤颤地从地上爬起了,马聪盛自以为达到了羞辱的目的,连连大笑了数声,却见叶海涛猛地往他身上吐了口血沫。
“你——!”
马聪盛终于愤怒了,他一把夺过宪兵搁在地上的皮鞭,抬手使劲地往叶海涛挥去。而叶海涛咬着牙受了,他死也不会发出一丝声音,让这猪头快活。
马聪盛知道叶海涛是个脾气倔的,他挥了数十下,稍稍地泄了愤,就把那躺在地上跟死人无异的叶海涛拽了起来。
“好、好……你不怕死……”马聪盛扯着脸皮咧嘴笑了起来,“你和林庄文一样都不怕死是吧?说到这个,叶海涛,你似乎有个漂亮的太太……”
叶海涛动了动,而马聪盛见他有了反应,顿时起了报复的快感。
“叶海涛,日本人近日要设立一个慰安所,来慰劳慰劳那些劳苦功高的士兵,人手正缺得很,我看你太太也是该个不错的女人,又是林庄文的妹妹——”
叶海涛挣扎了,那血肉模糊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不同于之前的神情。
马聪盛顿觉快意,他放开了叶海涛,皮鞋在叶海涛的脸上用力地踩下,转了转,愉悦地说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太太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让她去做千人睡万人枕的婊 子,林庄文妹妹的滋味我当然要先尝尝。”
叶海涛握紧了拳,他恶狠狠地看着马聪盛,像是恨不得要将这个禽兽生吞活剥。
马聪盛在大笑了数声之后,便转身出去了。
叶海涛的视线被淹没在黑暗之中,他鲜红的双眼似乎落下泪来。
难道,他不仅没办法帮助林庄文,就连媳妇儿也保护不了么……
◎ ◎ ◎
在经过残酷的折磨之后,叶海涛终于又重见天日。
他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而左腿受了枪伤,日本人先前替他随便的包扎过,而接下来的两天来置之不理,看来已经废了。他被强制拖行拉到外头,然后像是猪仔一样地扔进了罗厘车,车厢里还有许多华人同胞,他们全部都被反捆着,面如死灰。
这些人,都是没有通过检证的华人。
叶海涛被挤到一角,无人望向他。叶海涛听见旁边的人正在说话,那两人的关系显然是父子。
“爸,我们是不是要被杀死了?”
“别担心,也许只是做苦力而已。”
叶海涛听着,他绝望地闭上眼了。
不可能的,日本人定是要将他们全数杀害的。
一辆辆的罗厘车驶到了樟宜,车里的人以为日本人是要将他们关进监狱里,然而却又将他们直接载到了樟宜海滩。
叶海涛在这时候睁开眼了,他顺着人流从车上跌出来趴在地上,而旁边的日本宪兵嚷嚷着将他从地上拖了起来。
从那里远远能瞧见樟宜码头,叶海涛木然地睁着眼,看着前方蔚蓝的海——他知道,他是要死在这个地方了。
他看着一批一批的人从车上下来,然后前面一批的先被推向海滩。日本兵逼着那些人往前头跑,然后再从后方开枪射杀。
砰砰砰——
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了,尸体顺着海水的波浪浮飘,那些日本兵唯恐有漏网之鱼,还不忘上前又在每一具尸体身上补了几刀。
叶海涛看着海水逐渐被染红了。
他在想,他们的鲜血,不知能不能渗进大海,然后慢慢飘流回祖国的海岸。
叶海涛突然让人往前一扔——他知道,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他摇摇晃晃地在沙滩上匍匐着,当哨声响了三声之后,全部人就会往大海跑去。
而他要用尽这最后的力气,和他们一起奔向前头。
哨声响了一声。
第二声——
叶海涛泪流满面。
然而,他等待的第三声迟迟未落下。
许多人都回头看去了。
一辆辆的军用车行驶了过来,好像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那负责处刑的日本军官走了过去,为长官开了车门,然后跺脚,行了一个兵礼。
叶海涛不知来了什么人物,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死死地看着前方的大海。
而变化就在这时候来临了,那个来的人像是一个上级将帅,大声喝着嚷了什么,突然一个巴掌把那个处刑的日本军官打倒在地。
而日本宪兵收了命令,突然全数走了过来,将所有华人又抓了回来。
叶海涛也被人从沙地上粗暴地托起了,他们被逼迫排成长长地一列,那上级将帅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看人,仿佛是要找谁。
叶海涛已经快要晕眩了,他的视线里除了血红之外再无其他的颜色。而那个日本将帅越来越近了——看不清脸,只是能从他的动作之中感受到,他似乎在很认真地寻找什么人。因为每走过一个似是符合特征的人,那日本将帅就会驻足片刻,抓住那人下颚,仔仔细细地看查一遍。
到了叶海涛的时候,叶海涛只看到了一双军靴。军靴上沾了沙土,他感觉到前头的人似乎透着一股威气,然后他就被后方的宪兵拽住了发丝,被迫抬起脸来。
阳光灼疼了叶海涛的眼,他发出几声细碎的音节。
那是一股摄人的视线,他听到了那个日本将帅跟旁白的小兵说了几句话,和印象中日本人粗野的声音很是不同。紧接着,叶海涛就感受到脸上传来一股冰凉。有人拿占了水的布用力地擦着他的脸。
叶海涛咬紧了牙关,一直到脸上的血渍泥污被擦干净了,他突然被人捏住了下颚。
只不过,叶海涛却在这时候两眼翻白,晕死了过去。
第四回
囚徒
一直以来,叶海涛对戴眼镜的人,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妙感觉。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那个戴眼镜的教书先生曾经让他感受到一丝从未尝过的父爱吧。
说起这个教书先生,叶海涛也忘记这个人长什么模样了,不过应该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张斯斯文文的脸,规矩老实。
叶海涛不记得这人叫什么来着了,只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来跟他们家租房间住的。那时候,叶海涛的奶奶生前住的房间,因为房间里死过人,所以大家都觉得晦气,招租的单子贴在楼下的铁栅栏前贴了大半年,一直都无人问津。
那时候,刚好是他们家最困难的时期,因为先前苏芝华为了治婆婆的病,向街坊借了一大笔的钱。
总归是老街坊,大家口头上说慢慢还,可那眼神显然不是这么个回事。
毕竟这对孤儿寡母,靠着卖粥挣那几毛钱,要到多久才能把数儿还清?
当时,苏芝华带着叶海涛,含泪忍受着那些街坊男人们的骚扰,偶尔让人家摸摸胳膊、碰碰屁股,她都不敢吭声——还能怎么样,她欠了人家钱,要是现在翻脸,她可是一毛钱都拿不出来,叶海涛到现在快九岁了,连学费都还没着落呢。
叶海涛是把母亲的苦看在眼里的,那时候的他已经稍明白家里的困境,也懂事明理得多了。但是,除了每天晚上为梦中流泪的母亲盖棉被之外,叶海涛这个小小稚儿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有限了。
故此,这个教书先生的到来,无疑是为苏芝华母子暂时解决了当下的困境。这先生穿着一身湖色长衫,周身散发着文人才有的书卷气,不知租了房,还把一年的租一次缴清了。当天,苏芝华收了钱,赶紧就去拿着还给了街坊,清了部分的债,担子总算轻了不少。
这个教书先生是在本地的莱佛士学院担任助教,他闲来也会教叶海涛认字,甚至是说英文。叶海涛听着先生嘴里满口流利的红毛话,嘴张得老大,把这教书先生逗得呵呵直笑。
而因为叶海涛常缠着他,受了不少照顾,苏芝华做饭的时候也不忘给这教书先生送去,渐渐地那教书先生也和这对母子一块儿并桌吃饭了。那个教书先生很是关照苏芝华母子,甚至还做主要让叶海涛去上学。
叶海涛兴奋难耐,在上学的前一晚上,他辗转难眠,然后终于按捺不住,从床上爬起来了。他看了看隔壁的床——咦,妈妈跑哪里去了。
叶海涛走下了床,在走廊上寻找母亲的身影。他走到了厨房,也没瞧见苏芝华,然而,就在他穿过厨房,走到另一条走廊上的时候,叶海涛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叶海涛顿住了。
前两年,隔壁家的玲慧姐嫁人的时候,叶海涛被几个年纪较长的大哥拉去“闹洞房”。叶海涛当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因为那几个大哥说,是个男孩儿就一定要跟去。叶海涛年纪小受不了激将,于是也跟着去了。
当时,他们五、六个人,悄悄地蹲在新房隔壁的仓库角落,将耳朵紧贴着木制的墙板,叶海涛不知走了什么运,他占的地方刚好有个小窟窿,不大不小,刚好能瞧见那房间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叶海涛只是看到那对新人在亲嘴,觉着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到后来,当新郎将头埋进姑娘的胸 脯里之后,两个人发出的暧昧声音让叶海涛整个人跳起了,直接抓了地上的帽子大叫地逃了出去。
而现在,叶海涛也从教书先生的房里听到了类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