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笃定叶海涛合该是被折腾得傻了之后,古谷川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心了。他放开了心胸,吁出了一肚子的怨气——过去的便暂时让它过去吧,老闷在心里多吃亏。
事实上,古谷川理智上是认为叶海涛是装傻欺瞒自己,不过理智归理智,如今他一瞧着叶海涛,心里像是一点一滴地灌满了蜜糖,只想跟叶海涛好,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这段时日,新政府的政策慢慢地推行了。古谷川并不关注民生问题,而他的文化部倒是在田代副官的积极推动之下,管理得有声有色。说到这田代副官,也只是个古谷川身边的小人物,不太值得一提,不过此人做宣传很有本事,为人也十分多话呱噪,消息灵通,也很能揣摩将军们的思维,乃是个人精。
古谷川今日在办公室接见了麾下的几名尉官后,神色便有些古怪。他坐在写字台前,看过去有些烦恼。他正是在烦恼军用储备票的事情,昭南岛推行了新的交易票来取代先前流通的英镑,俗称香蕉票。不过这些香蕉票并没有相当数额的军用储备金,换句话来说,这些玩意儿实际上就是废纸——当然,这是以大日本帝国战败为前提。
古谷川有些头痛地捏了捏眉心,他做事向来谨慎小心,故此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为自己谋退路。十年来的军旅生活并没有把他操练成一个爱国人士,那些折磨只是使他的心肠更加冷硬,让他从由脚到头开始腐烂。
古谷川胡思乱想片刻,不免又要想起在军中的日子,心下觉得一阵恶心,简直要低头干呕了。而在他侧过头的时候,正好瞧见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黑小子。
藤野平正挺直着腰身站立着,帽子有些过大了,盖过了他的双眼。正好,藤野平这双眼睛有点太小了,像两个小虾米,弯弯的,不太好看。这下他把眼睛给遮住了,露出了消瘦的黑皮肤小脸和粗厚的嘴唇。
古谷川想起了一些事情,渐渐地勾起笑来。
藤野平是知道将军正在瞧着自己的,故此他站得更直更挺,好让将军发现他并没有在偷懒——他对将军是这样地忠心啊。
“过来。”前头响起了那一把有些慵懒的声音,藤野平的心骤然用力一跳,连忙响亮地应道:“是,将军!”
没想到他甫一开口,古谷川就回过神来了——先不说那一把鸭叫似的声音,藤野平前两天让他踢了一脚,飞得老远不说,还摔掉了一颗牙。刚才这黑小子一开口,就能瞧见那一个明显的窟窿。古谷川马上便从梦里回神,认为眼前这黑小子原形毕露,故而嫌弃非常地又补了他一脚。
这一脚没怎么使力,藤野平被踢惯了,稍稍倾斜一边,转而便又直挺挺地站着。
古谷川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心里厌恶不已,便站了起来抬脚走出去了。藤野平愣了愣,见古谷川走到了门口,便赶忙要跟上。不过他又马上折了回来,把古谷川搁在椅子上的披风抱在身上,再愣头愣脑地又追上去。古谷川还站在门口,似乎真是在等着他——这样的想法让藤野平兴奋异常,心里更是感动莫名。
古谷川因为觉着那些惹人烦恼的事情非自己的能力所能解决,故此也就将它们暂且抛到脑后,毕竟目前的胜利还在眼前。由于从黑小子身上怀念起了叶海涛,古谷川跳上了吉普车,直奔回古谷官邸。
作为山下主帅的爱将,古谷川只要了这幢旧宅邸,让主帅本人感到相当不应该。故此,古谷川又得到了几幢花园洋房。但是,他丝毫没有迁出的意思,只将那些房子空置着养蚊子。
古谷川原本是满怀欣喜的,不过在一走进房子的时候,就特意放轻了脚步。他像只黑豹一样地轻手轻脚地挪近房门,鬼鬼祟祟地开了门,靠着门板,从那一点细缝儿瞧了进去。
那黑瘦的青年正坐在床上,手里翻着一本书。
这样的画面让古谷川心里一颤,眼里差点要要冒出火来。然而,下一刻,他便发现自己想错了——叶海涛把书抬了起来,那本书拿倒了,他只是茫茫然地看着、翻着,就像把玩着一个玩具,实际上根本就看不懂!
古谷川复又笑了起来,他慢慢地推开了门。叶海涛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古谷川走了进去,轻声唤道“阿海”。叶海涛回过头去,沉默地看了看他,接着便低下头继续去翻那一本书。
古谷川俯下身去一把夺了叶海涛手里的书,往后扔了。叶海涛果真来了反应,目光紧追着那一本书,手还伸了伸。古谷川浅笑着抓住他挥动不止的手,跟着爬上了床将他压了下去,低头用脸去轻轻地蹭了蹭那粗糙的掌心,然后,细细地放在唇边吻了下去。
叶海涛有些挣扎,古谷川抬头去看,以为他是要把那本书捡回来,嗤笑一声,伸手用力地摸着叶海涛的头颅,阴恻恻地说了一句:“你书读这么多有用么?没了我,你还有什么用处呢?谁像我这般地稀罕你?嗯?”
他把叶海涛的发丝摸乱了,叶海涛听不懂他的话,挣扎了一阵之后就安份了下来。古谷川搂着他躺了一阵,便又爬了起来,顺带将叶海涛从床上捞起。
他差点就给忘了,今天是计划着要带叶海涛去看场电影的。
叶海涛全身上下的行头全给换了,穿了一身小西装,打扮得十分整齐体面。古谷川也换了身衣服,两个人并排站在一块儿,很轻易便能分出优劣。古谷川相貌标致,一身贵气,把身旁这青年衬得更加凄惨——叶海涛如今是静静地犯傻,一双充血的眼珠瞅着人,活得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叶海涛现下走路还不太利索,姿势也很奇怪。古谷川并没有去扶他,嘴角噙着笑,饶有兴味地瞧着。
古谷川并无意取笑他,他只是觉着叶海涛这执着的模样很美丽,让他着迷。
叶海涛这样一拐一拐地挪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情了。古谷川抱着叶海涛上了车,而藤野平作为古谷中将身边的忠狗,自然是充作司机,载着大人出门玩乐。
古谷川揽着叶海涛的肩,他带了点炫耀的意味,吩咐藤野平在那几条繁华的街道转一转——现在这战乱的时节,再繁华也是有限的,不过和其他地方比起来,还算是很不错的。洋行和英国人的店铺都被日本人占了,杀戮结束了,一些土著华人也开门做点小生意。
再怎么样艰难,日子总还是得过的。
乍看之下,这几条街和过去几乎没有多大的差别,就是日本人多了一些。除了处处可见日本宪兵之外,那些店家招牌都换成了日本文字,沿街还贴了许多用日文写的宣传大东亚共荣思想的海报。古谷川难得出巡,对眼前的景象还算满意,暗暗思忖,自己或许得找个时间去称赞一下田代,那家伙办事确实不错。
然而,实际上,古谷川并非对大日本帝国的文化和思想抱有崇高的喜爱和尊敬,他只是单纯地厌恶洋人,如此而已。
一路上,叶海涛只是低着头不断地绞着手指,仿佛外头的一切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在这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的时候,看电影俨然是奢侈的消遣。不过,这仅限于贫民和平民。这会儿电影院上映的正是充斥了法西斯主义思想的宣传影带,而除了这些之外,其他的片子一个也没有。古谷川对此感到非常不满意,赏了影院经理一个响亮的耳光,带着愠怒地坐回了车,并决定将田代狠狠教育一番。
“阿海,没电影看了。”实际上是有得看的,不过古谷川并不希望叶海涛去接触这一些能刺激神经的东西。
叶海涛如今是纯洁无垢的,不能受到一丝污染。
他不想让自己言而无信,同时也有些怀念和叶海涛出门闲晃的日子。古谷川清咳了一声,就让藤野平转车到了维多利亚街道的市集去。
这市集也没先前热闹了,零零落落的就一些人。车子一弯道,许多人便低下头来,暗暗地加快脚步——这时期能驾得起车子的,只有日本人和汉奸,都不是善类。古谷川带着叶海涛去了一家日本人的百货公司,在里头随意逛了逛,并且给叶海涛买了一罐的水果硬糖。
从百货公司走出来的时候,刚好有两辆大货车行驶过去。那大货车载的是米粮,就停在前头的一个米铺仓库,已经有好些人围在那儿,个个手里揣着麻袋,有大有小。叶海涛原本入神地瞧着,古谷川也顺着他的意思,扶着他看着那个方向。
然而,瞧了没一会儿,叶海涛忽然一怔,接着便紧抓着古谷川的手,紧张地挪动着步伐。
“阿海?”古谷川有些惊讶他的反应,叶海涛却拉着他,像是要催促他离开。古谷川要往那头看去,却听叶海涛急促地说:“哥、哥……怕……”
怕?
古谷川带着叶海涛上了车,看着那辆大货车,心里似乎有些明白了——叶海涛是曾经被送到检证营里去的,定然是因此,心里留下了阴影。
叶海涛像是极害怕,他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古谷川的肩头上,似乎连牙齿都在打战了,直把古谷川弄得也心软下来,温柔地搂住他,轻轻地拍抚着。
然而,他并没有瞧见,叶海涛默默地抬着眼,由后头望着那个方向。
那深沉幽暗的眸子里,慢慢地滑下一颗泪。
◎ ◎ ◎
林素云已经怀胎五月,她顶着大热天,撑着身子,脸色灰白地揣着一个麻袋,跟着前头的人排队买米。
她时不时便要低头轻咳,不知是因为害喜得厉害,还是因为成了寡妇,她的面色苍白得几乎翻着青紫。她身型娇小,衣裳陈旧,发丝微微凌乱,看去十分柔弱无助。伴着她来的还有一个婶子,是过去的老邻居,心肠挺好的一个人,对林素云颇为照顾。
“哎,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看妳,都满头是汗了。”婶子拿出了帕子,唉声叹气地给林素云擦了擦汗。林素云浅浅笑着,她手里攥着陪嫁的碧玉镯子,轻轻地道:“阿婶,我没事的。”
“怎么没事?你一个怀孕的妇人家……唉,都是那些日本鬼子,要不然阿海也……哎哎,看我说什么话。”这婶子是个嘴快的,见林素云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赶忙打住。正好运米的货车也来了,她连忙招呼着道:“素云,快,车来了。”
林素云抬起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赶忙要跟上去。
然而,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林素云侧过头去,而在那一刻,她忽然定格了。
“阿、阿海……”
镯子从手里,连着那小麻袋,一块儿滑了下去。林素云颤颤地前进一步,哑声地又叫了一声:“阿海、阿海……”
“素云,怎、怎么啦!”在林素云要快跑上前的时候,婶子急忙去拦住了她。林素云却是疯了一样地嘶声唤着:“阿海!阿海——!”
婶子听到这话也急急抬头去看,可……哪里叶海涛的影子呢?前头那可是日本人的车子啊,这般胡乱嚷着,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她力大无穷地把林素云拦住了,急急地叫着:“姑娘啊!那哪里是你的男人啊,别闹了!”
“阿婶!是阿海!是阿海!”
林素云快要晕了,她泪眼汪汪地伸手向着前头,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的丈夫。
第六回
囚徒
有了一次的愉快经验,古谷川便琢磨着时常带叶海涛出个小门。不过他是个有些小心眼的人,并没有忘记去找田代副官的麻烦。
一九四二年五月,正是新政府建立的第三个月,而田代辉司在兴义大厦的办公室却临来了古谷川这么一尊邪神。
在无故被踹个鼻青脸肿之后,田代副官摸着青紫的嘴角爬了起来,古谷川却又瞪了过来,他打了一个冷颤,复又伏在地上,像个肥地鼠一样地蜷着。实际上,田代辉司打从四年前跟着这位将军,日子算是相当不错的,除了偶尔会挨顿痛打之外,几乎可说是滋润非常。
古谷川在施虐之后,亦觉得身心舒畅,便转头坐到了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把腿挂在桌子上。事实上,他的心情确实有些坏,这段时间他在山下主帅那里碰了壁——不为什么,正是为了那个南洋华侨协会的事情,他有意推举自己的人上去,好完全操控这个局面。不过,山下主帅不知听信了哪里的谗言,使他的计划无法顺利进行。
故此,他把这股闷气全出在了田代副官身上。
田代副官挨了一顿打,也不敢发什么怨气——他对古谷川是相当敬畏的,而这一份敬畏当中饱含着一定程度的惧怕。他在跪了一阵,见古谷川似乎有些消气了,才颤巍巍地开个话题:“将军,过几天我们办的日本语学校第一批学生要开课了。”
“哦,那是好事。”古谷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田代副官听那语气,更加笃定古谷川是有些消气了,故也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躬着身弯腰说:“将军,您知道这地方原先是英国人管制的,这里的居民相当愚蠢,难以教化,所以我觉得,应该要将军大人您去发表一个演说,好使他们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