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海涛死硬地扭着头,当加诸在后脑上的力气松开的时候,他还来不及吸口气,复又让古谷川一脚踢翻了去,滚了两圈后,他面目朝天,却只瞧见古谷川那一张狰狞的容颜。叶海涛动了动唇,甚至想抬起手来,不过他如今没法使上力,只有指尖在轻轻地颤动着。
古谷川却缓缓地单膝俯下身来,他的面色极其扭曲,伸手拽住了叶海涛的发丝,将他的脸扯了起来,凑近叶海涛的脸庞,好使自己能把这个青年看得清清楚楚。
叶海涛的脸满是泥泞污血,五官都模糊了,唯有那一双瞳眸是幽暗之中带着一抹微光。
“你——”古谷川几乎要咳出一口闷血来,他看着这奄奄一息的青年,似乎想要开口大声地质问。然而,叶海涛却率先出了声音:“杀了……我……”
古谷川听到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反应。叶海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用力地拱起身体,双手向上抬去,从喉头拼命地挤出一句话:“杀了我……”
叶海涛只觉得一对上这张脸,他便要疯了去。如果、如果没办法逃出去,那便干脆死了也好!
杀了你……?
古谷川怒极反笑,他“呵”地怪笑一声,边摇着头,边冷声地一字一字道:“你做梦!”说罢,他将叶海涛一把甩开,像是十分唾弃地踢开了这个青年。他看过去相当冷漠,一点痛心疾首的意味都没有。
古谷川走开几步,从藤野平手里夺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他无时无刻都讲究体面,好让自己看过去没有一点狼狈。田代副官见大将无事,感动不已,连忙窜到大将军的身边去,盼着古谷川来主持大局。
古谷川略扫了眼前头那一堆黑压压的头颅,十分冷静地下了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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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的《昭南新闻》头版上正是古谷中将帅气十足的身姿。在这一场小小的暴动之中,他表现的非常宽容,只把所有学生关进了樟宜牢狱拷打审问。伤亡上,除了两位站在台前的中佐被炸开了脑袋之外,余下的都幸存下来。
这样的小暴动在各处十分常见,而古谷川本人对这件事相当看重。在向山下主帅报告了一系列的事情之后,主帅对于爱将遭遇到这样的事情感到非常震怒,决定对支持叛乱行为的华人施以报复,并将此事以及南洋华侨协会一事全权交由古谷川去处理。
古谷川这算是因祸得福,不过他并没有丝毫的得意。
这段时日,古谷川日日都会到樟宜牢狱亲自审理犯人。勤务兵跳下了吉普车,殷勤地给古谷川开了车门。古谷川一脸冷然地穿过两列宪兵,正在门口迎接他的本田围观屈腰敬礼,接着便紧跟在他身后。
古谷川眼下的青影颇深,脸颊也有些凹陷,似乎隐约带着一股死气,简直比过去还要阴深。
“怎么样了?”古谷川陡然问了一句,本田尉官在心里快速地琢磨了一阵,最终如实说:“全都否认了,昨晚还打死了三个,他们十分顽固狡猾,一点也不愿意合作啊。”本田边说着边摇头,像是觉得非常怨恨,“要不,将军,为了避免他们作乱,还是找一个隐秘的地方,秘密处死了吧?”
本田不忘观察古谷川的脸色,只见这位大人一言不发,直直地往监狱大门走去,心中便有了主意,连忙又压低了声音,理解地说:“将军,您请进去,我在此等候。”
古谷川并不关心那些学生的生死,他在这条黑暗潮湿的道路上一路走到了尽头。聋哑狱卒见将军来了,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拿出了钥匙来打开了牢门——这儿的牢房是个密封空间,连窗户都没有,是用来关押重罪犯的。
牢房一打开,眼前便又是另一幅光景。
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被吊绑了起来,脚离地面足有一尺。牢房里除了几样刑具之外,还有一个小坑洼,一股恶臭从那里传来,和血腥味儿交杂,形成一股极其难闻的味儿。那被吊着的青年微睁着眼,露出眼白,实际上已经昏迷。
古谷川走近几步,抬起手来之前,往后看了一眼。那聋哑狱卒急忙向后退去,颤颤巍巍地把门给带上。
门“咣”地合上,古谷川慢悠悠地回过头来,看了看眼前这肮脏不堪的青年。
他也不管这人是醒着还是昏着,只伸手探了探脉搏,然后又退开一步。他注视着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眼里渐渐地染上了一抹诡异的颜色,接着忽然愤怒起来,扬手就给那个人来了一个耳光。
“你再装、再给我装。”
他开腔冷声说了一句。
叶海涛被打得偏了脑袋,随之轻轻晃着,链子发出了银铃般的脆响。古谷川并没有因此而消气,他快步走到了旁边,执起了泡了辣油的马鞭,用力地往那伤痕满布的躯体霍霍挥了过去。
古谷川啪啪地掸了掸鞭子,毫不停歇地挥鞭而下。而从这样的鞭打之中,叶海涛真被生生打醒过来了。他暗哑地闷哼了一声,再睁眼睛,那深幽幽的眸子像是一滩死水,无力起任何的波澜。
古谷川虐打了他一阵,叶海涛并非倔强,而是连呼痛的力气也被抽干了。暗红的血顺着他的胸膛流下,在脚下集成了一滩小血洼。古谷川这鞭法很了得,避开了要害,把人往死里抽去,直叫人痛得无法言语,生不如死。
当胸膛又生生受了一鞭之时,叶海涛浑身一颤,一口血喷了出来。
古谷川没有丝毫的动摇,他扔下了鞭子,蓦然走近了叶海涛。他微抬头仰视着这个青年,抬手捏紧了那胡渣遍布的下颚,偏头与那双暗无焦距的眼眸对视着,冷声说:“你骗我。”
叶海涛的眼睛眨也没眨,并没有这个意思要和对方对视,他只是单纯地看着前方。
古谷川恨得心都颤了,他咬牙切齿地接着道:“你该死。”
他恨,恨别人骗他。更恨叶海涛欺骗他。
叶海涛听了这一个“死”字,终于有了点反应。他麻木地动着唇,开口断断续续地说着:“杀了我……”
数天折磨下来,叶海涛但凡开口,便是说这么一句话。他像是生无所恋,只盼着古谷川快点一枪崩了他,好让这样的折磨早日结束。而他并不知道,古谷川心中最恨的偏生便是这一句话,比叶海涛骗他还要值得怨恨!
古谷川又掌了他的嘴,扯住他杂乱的发丝,双眼布满了血丝,厉声恐怖地说:“休想。”
他放开了叶海涛,冷眼看了看这半死不活的人。而在这时候,门外便又传来了声响。古谷川自然知道是谁前来,故而率先打开了门,目光正对上了眼前那少年。只见他两手抱着一个黑色皮箱,肤色白皙中泛着淡黄,发色粗浅,正是弗莱德医生身边的小哑巴助手。
小哑巴一见到古谷川,吓得一颤,手中的皮箱差点滑落在地上。但是古谷川并没有找他的麻烦,直接从他身边越了过去,仿佛他是路边的石头,根本没有一丝需要留意的价值。
小哑巴在古谷川大步离去之后,拖抱着那皮箱,战战兢兢地踩进牢房里去。他神情木然地看了眼叶海涛,就急忙蹲了下来,从皮箱里拿出一瓶干净的水,掂起了脚,拍着叶海涛的脸,将瓶口凑近那干裂的嘴唇。
叶海涛本能地喝了几口水,又低头夹杂着血咳了出来,像是血雨一样地溅到了小哑巴那张清秀的脸上。小哑巴擦了擦脸,也不恼怒,又掂脚来喂了叶海涛几口,接着才低下头去倒了点在布上。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去擦叶海涛的脸。
古谷川这一离去,心烦意乱地回到了宅邸去。而他甫一踏进门,就觉得窝火,心里觉着眼前这一切都在嘲笑着自己,非常可恶,故而把一屋子的东西都摔烂之后,又转车去了先前主帅赏赐下来的花园洋房去。
这大白天的他一窝进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只呆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直接坐到了傍晚去。藤野平站在门边,大气不敢出一声,连呼吸的力道都轻浅极了。他这般害怕不是毫无道理的,这几年跟着将军,他就像不至于修炼成精,起码也成了个半妖,心里认为将军今天估计是要拿他出气了。
然而,古谷川这般呆坐到了晚上,别说操鞭子了,连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他几宿没合眼,藤野平不禁要怀疑,将军是不是睡着了。然而,当他悄悄抬起头来的时候,便和古谷川的目光正对上了。
藤野平吓得不轻,差点便要跪下叩头了。古谷川适时地做了个让他过来的手势,藤野平连忙向前快走了几步,而古谷川也很给他面子,抬手一掌把他掴得向旁侧摔去。藤野平是个有些犯贱的,他被掴疼了也不怕,竟是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挺直了准备迎接将军的一顿痛打。
老实说,他心里对这位大人是很有感情的——这感情很难说明,他只知道,当初古谷将军把他从一排童子军里捞了出来,放在身边后,他便对这天神一般俊美的将军生出了至高无上的崇敬。虽然古谷川老爱打他出气,藤野平也只敢在心里发点牢骚,脸上却是非常地心甘情愿的。
古谷川并没有去揣测自己这小勤务兵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冷眼瞧着前头。方才藤野平走过来的时候,他把对方看成了叶海涛,故此直接抬手掌掴了一下。古谷川上下打量着藤野平,突然说了一句:“把衣服脱了。”
藤野平听到这话懵了一会儿,但是下一刻,他便急急忙忙地开始扯自己的衣服——他自然是不知道将军在想什么,不过他想来对古谷川是言听计从的。古谷川见这黑小子动作粗鲁猴急,心里颇为嫌弃,然而当他低头脱裤子的时候,古谷川却又想起了过去一些画面,怎么也移不开眼去。
藤野平脱得只剩下一条兜裆布,并且毫不害臊地在古谷川面前挺直身板,而当他抬头的时候,确实发现将军的眼神是那样炙热地望着自己。
古谷川慢慢站了起来,向眼前这黑小子走近了几步,就近端详着他。藤野平慢慢地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尤其是古谷川突然抬起他的脸,说:“笑。”
藤野平顿了顿,在古谷川皱眉之前,连忙堆起了笑容。古谷川却直接拧起了眉,冷声说:“难看。”
藤野平的笑容僵住了,有些委委屈屈地垂了垂眼,也不敢不笑,只能抿着嘴稍稍扬着嘴角。然而,他这样的笑容却合了将军的心意,古谷川又转头来直直盯着他,然后像是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还伸手来,替他理了理头发,神色十分温柔。在相视一阵之后,古谷川忽然低下头来,轻轻地在藤野平的嘴角落下了一个吻。
藤野平简直感动得快要流泪了,他激动不已,强维持着那张笑脸,小声地唤了一声将军。
可怜藤野平这一声“将军”把气氛都坏了。古谷川立马回过神来,吓了一跳一样地退了一步,然后喝了一声,用力地踢了藤野平一脚。藤野平被踢得向后翻了两圈,狼狈不堪地要爬起来,古谷川却是疯了,大骂一声“滚出去”,然后走到写字台前,用力地把桌上的东西全数掼到地上去。
第八回(全)
囚徒
叶海涛以为自己死了。
不过,每当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眼睛便又慢慢地睁开来。
叶海涛原来是被吊绑着的,两天前才让人放了下来。他的手腕磨得要烂去了,昨天那不会说话的小洋人来给他包扎上了,才勉强能动一动。
叶海涛只要从昏迷之中醒过来,便很难再睡下去。此刻,他歪歪地靠墙躺着,半睁着一双眼,像个垂死的人——不过他死不了,每天都有人来为他诊治上药,古谷川打算让他活得长久,好不断地供自己折磨下去。
夜里寒冷,叶海涛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难以蔽体。他有些害冷地缩了缩腿,牢房里有许多老鼠,时不时就要来咬他的脚趾。
叶海涛慢慢地有些清醒了,腹中也有些饥饿。在半死不活地靠了一阵后,叶海涛才缓缓地挪动身躯,窸窸窣窣地向前头爬了过去。
饭菜是每天皆有送过来的,一天一顿。
饿不死他,却也不让他吃饱。
叶海涛先是挥手,把老鼠给赶走了。他看着那晚霉米饭和黄澄澄的脏水,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嘴里满是腥味,难以忍受。
他突然发狠似地抓过了那一碗水,给自己灌了下去,然后直接抓了霉米饭,塞进嘴里。他尝不出一点味道,只是囫囵地吞咽着,末了觉得胃里翻搅,转头便全吐了出来。
叶海涛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之后,便直接倒了下去。
他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熟悉,似乎自己曾经是经历过的。然而,他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只是单纯地觉得痛苦。
叶海涛这般躺了大半夜,一直到了早上去——他是感觉的到的,这牢房到夜里冷得没边,日头一升,便热的好像火炉一般。
叶海涛在恢复了一点意识后,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微微地颤了起来。 可是每当夜晚过去,白天来临的时候,叶海涛总是克制不住地颤了起来。
这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叶海涛又枯坐了大半天,牢门终于咣铛地响了起来。然而,来人并非古谷川,而是那白皙清秀的洋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