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稳了,否则掉下去可没人救你。」
时近半夜,高楼上方狂风大作,停车场里火势汹涌,却没波及到这里,下面很静,跟刚才燥热喧哗的空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乔精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目视前方,不远处的道边就是张玄和娃娃失踪的地方,而他们脚下是只有十几公分宽度的平台,正如他所说的,如果一个不小心跌下去,那就粉身碎骨了。
「刚才为什么不拔刀?」温柔嗓音问:「你明明有机会杀我的,别忘了你是杀伐之神,杀伐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宿命。」
「我是聂行风,还有,我从不信命。」
「你很奇怪,每个人都想让自己不平凡,只有你,期待作普通人。」
男人低声笑起来,温和清越,聂行风想他生前一定是个相当出色的人,出色到让人嫉妒,忍不住去毁灭他。
「你跟传说中的杀伐之神不一样,那你告诉我,这世上到底什么是对错?什么才是真正该杀伐的?」男人把头转过来,银瞳里闪烁着妖异的神采,「是我这样的怨灵?还是张雪山、何顺海这类的恶人?张正嫉恶如仇,为人算是不错,却处心积虑地想害你,他又该不该杀?」
略带迷惘的嗓音,看得出这一刻马言澈是迷惑的,聂行风想了想,说:「每件事都有它的一体两面,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如果用不同的角度去看,每一件事都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就看我们怎么去领悟,所以善有善的正义,恶有恶的正义,这世上没有完全的对与错。」
「哈哈,你的意思是我杀他们是错的了?如果是错的,为什么我可以驾驭天火惩恶?」
「你驾驭的不是焚烧罪恶的天火,而是仇恨之火,他们固然可恨,但并不等于你有资格决定他们的命运和生命,他们杀你不对,难道你杀死那些无辜之人就对的吗?」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马言澈像在仔细思索这件事,半晌,低声说:「或许你说得没错,林纯磬世故圆滑,多为众人所不屑,但也只有他在我死后上过三炷香,他用香为我凝起最后一丝魂魄,让我可以有机会复生,对我来说,他就是好人,我本想去跟他道声谢的,谁知缘悭一面,他己经亡故了。」
原来马言澈去找林纯磬不是为了复仇,而是道谢,这个原因大出聂行风的意料,难怪林纯磬的两个弟子会遭受天火之灾,在怨灵看来,任何亵渎恩人的行为都是不能原谅的吧。
「这世上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超渡你也有一部分是出于我的私心,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聂行风回道。
马言澈上下打量他,「我喜欢你的坦诚,但很遗憾地告诉你,你希望的事我做不到。」
灯光太刺眼,聂行风的眼瞳骤然缩紧,在努力了这么久之后,这个答案无疑是最打击人心的,停了停,他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看着眼前这个张扬的男人,说:「结果似乎还不是太糟糕,至少超渡你这件事听起来我可以办到。」
马言澈一愣,随即低声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多么好笑的话,聂行风不再多言,在旁边静静等待,等着马言澈给他最后的答案。
笑声渐停,马言澈抬手咬破中指,咒语中将指尖血珠弹出,聂行风看着那串血滴像是被丝线连住一般,向前连绵飞出,曾吞没张玄和娃娃以及钟魁的地面腾起薄雾,雾气随着马言澈的咒语飞速回旋着,须臾之间便在平地旋起一个硕大漩涡,漩涡由近及远扩散开来,像个平放的碗口,愈往里,里面愈是晦暗,看不到尽头。
「马家只会杀人,从来不救人,要救你的情人,只能你自己来。」
漩涡愈来愈大,遥遥看去,依稀可以看到里面隐露的墨黑铜门,门扇在缓缓开启,周围阴风更盛,聂行风被吹得来回摇摆,几乎无法站住。
马言澈收回目光,对他说:「地狱之门即将打开,条件是你一定要死。」
阴风太大,三个字刚吐出口就被狂风卷失了音,听了聂行风的话,马言澈抓住他的右手,指尖划破他的掌心,剧痛传来,聂行风就见他以尚在流血的中指为笔,在自己掌心迅速画出道蛇一般曲曲折折的符箓,符箓不断延伸,飞速画到臂弯上方,每画一下,他就觉得肌肤像被利刀割开似的,剧痛入骨,冷汗溢湿了额头,神智随着疼痛恍惚起来,隐约看到马言澈最后将中指弹向自己,顿时血光弥 漫了眼帘。
血色如利刃穿入大脑,他痛得无法说话,只听到柔和话语随风一句句传进耳朵里,蛊惑的话语,让他不由自主用力点头,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深刻在心头一般。
恍惚中后背被重重拍了一掌,刚好阴间之门完全开启了,黑雾从里面翻腾而出,坠入阴雾中时,他依稀听到温和之声说——
「其实死亡才是生命存在的真谛。」
第九章
魏正义冲上顶楼阳台,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反背双手立在石台上的身影,衬托在广告灯光前的洒脱剪影,依稀是乔,却不又像。
「这么久才赶到,你的法术真是糟糕啊,这样的躯体占用也是浪费。」听到脚步声,男人转过头,对他发出嘲讽。
聂行风被怨灵带走后,魏正义等人在张洛的帮助下逃离了火区,他们分头寻找怨灵的下落,魏正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天台,仿佛有个声音在引领他,把他一路引到这里。
可是这里只有怨灵,聂行风不知去向,魏正义的心因为紧张剧烈跳动着,冲上天台,地狱之门已关,只留阴气在远处翻腾起伏,侥幸逃出鬼门关的怨灵们随风飘摇,有些扑到他们面前妄图吸食阳气,被马言澈随手一拂,便马上消散了身影。
「董事长呢?你把他怎样了?」无视马言澈的相劝,魏正义冲他吼道。
「死了。」
漫不经心的回复,仿佛在谈论一件琐事,魏正义只听得热血上涌,忘了敌我实力的悬殊,抓出一张灭鬼符握在拳头里就冲过去击向马言澈,马言澈闪身避开,只用一只手甩过去,魏正义就被他的无形刀风击到,他挥掌招架,却被刀风逼得不断后退,眼看承受不住了,急忙凌空翻了个跟头,避开刀风,单腿点地伏在天台边上,顺手又掏出一张道符,盯住马言澈,准备找准时机再战。
马言澈根本没把他的煞气放在眼里,点头品评:「虽然你没什么天分,但身手还算不错,可惜就算你拼了这条命,也救不了你师弟,结果说不定跟你那个不知死活的朋友一样。」
「罔顾人命,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修道!」
听他这样评说聂行风,魏正义怒火更胜,早忘了胜负生死的问题,大叫一声又迎头冲了上去。
马言澈跃起身,从魏正义拳头顶飞过,魏正义撞了个空,差点刹不住脚掉下大楼,马言澈正要嘲笑他,忽然脸色一变,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魏正义正准备抽出钩明侯一鼓作气跟恶灵拼个死活,看到他全身颤个不停,脸上手上同时涌起无数金线,线络相互交错缠绕,就如一张金色大网,将怨灵紧紧缠在当中,他小心翼翼往前凑了凑,发现那双银眸里也金线交错,封住了里面的狠戾火光,突然间他明白了过来。
是乔做的,他用某种法术将怨灵困在了自己身体里。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没错似的,大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杀了我,用钩明侯!」
是属于乔骄傲狂妄的声音,此刻在魏正义听来就如天籁,不过手却没动,他不会杀乔的,恶灵除不了就除不了,他不是圣人,可以为了除恶杀掉对自己来说最……亲近的人!
见魏正义没反应,乔的声音变得气急败坏,喝道:「我快撑不住了,魏……」
话音未落,乔就痛苦地握住自己的喉咙向后晃去,阴风在楼顶翻卷,将他撞下了大厦,看着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魏正义想也不想,跟着纵身跃下,去抓乔的手。
极快的坠落中两人的手握住了,但下一刻乔突然身体一翻,翻到了魏正义的下方,紧接着砰地巨响传来,魏正义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让他一度什么都听不到。
剧烈震荡之下,全身骨头就像散掉了一般,他痛得抽了口气,好半天才记起当下的状况,仰头看上去,大厦高耸在他面前,提醒他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乔平躺在他下面,魏正义忍痛爬起来,发现自己竟没有受伤,不知道乔用什么法术为他挡过了一劫,而他自己却双目紧闭,躺在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魏正义不敢碰他,生怕摸到鲜血或是再加深他的伤痛,只轻声叫:「乔,乔瓦尼,你醒醒。」
叫声没得到回应,魏正义心头烦乱,正茫茫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后背一痛,一直老实窝在他背包的小骷髅跳了出来,就地一滚,刚好跳到乔的脑袋上来回撞击,像是想帮忙拍醒他似的,这个动作吓坏了魏正义,急忙抓住骷髅扔到一边,再回头看乔,发现他竟然被撞醒了。
双眼突然睁开,跟魏正义的视线对个正着,魏正义先是惊喜,但当看到眼眸里闪烁的火光后,他的希望破灭了,自暴自弃之下,探手从乔的口袋里掏出他从不离身的手枪,直接顶在对方的眉间,颤抖着声音喝道:「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你敢杀吗?」温柔声音问:「或者说,你舍得杀吗?」
魏正义给他的回应是扳下击锤,但下一瞬他的手腕就传来剧痛,枪脱手而出,甩到了旁边,一缕火光化作利刃在他眼前晃动着,似乎随时会刺入他的眼中——恶灵在嚣张地告诉他,要杀他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知道自己不是对手,魏正义没再鲁莽,小骷髅却马上又蹦了回来,挡在他面前,并不断跳动着,似乎对对付火光跃跃欲试。
不过火光之剑并没有再发起进攻,火苗在燃烧中变幻了形状,化作一只手摸摸小骷髅,在发觉触感不错后,又摸了两下。
魏正义满心戒备地盯住怨灵,以防他突然下杀手,谁知他只是逗弄小骷髅,半晌叹道:「原来我还记得除了杀戮之外的事。」
魏正义惊讶地看他,就见那抹火光在抚摸完小骷髅后,消失在夜空中,乔眼瞳里的阴火渐渐消下,一道浅淡身影从他身上飘出来,立在旁边,魏正义松了口气,虽然那道身影极淡,无法看清容貌,但他确定那不是乔,而是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
这大概就是马言澈生前的模样吧?
身影气场平和宁静,不再有一丝戾气。怨灵竟然在可以轻易杀死他的时候自动脱离附体,这代表……超渡成功了吗?魏正义惊喜地转头看乔,乔还躺在地上没反应,但身体不再是之前的阴寒,这证明他没猜错,但他们什么都没做啊。
「谢谢你一直为我做的辩解,」男人站在对面,向他微笑说:「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
魏正义没听懂,他不记得曾说过什么,居然在无意中救了自己一命,生怕怨灵再改主意,马上配合地问:「你还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不用,你也就几句话说对了,再多就是废话。」
这人嘴巴真毒,魏正义有点理解怨灵附身乔的心情了,这两个人说话做事都一样的张扬傲气,难怪会被人嫉恨得要杀他了。
「本来我很嫉妒你的幸运,明明就是很蠢的一个家伙,却有天底下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情人,现在我明白了,他们可以为你拼命,是因为你也会为了他们做同样的事。」
马言澈看向昏迷中的乔,突然又飘到魏正义身边,要不是他的灵体比刚才又浅淡了几分,魏正义真会把这个动作当成是攻击,就见灵体靠近他的耳边,曾被调戏的经历让魏正义脸庞一红,急忙伸手推他,却推了个空。
「看来需要澄清一下,那些话并不是我说的,那些调戏挑逗的行为也都与我无关。」
对视魏正义投来的惊讶目光,马言澈不屑地挑挑眉,「说你蠢,你还真是蠢啊,如果他对我的附身一无所知,对你的呼唤毫无反应的话,刚才又怎么会用天罗地网将我缚住?」
如果那些行为都出于乔的主观想法,那岂不就是代表……还有刚才自己亲他的动作……糟,今后怎么办?现在提出调离现职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魏正义大脑一片混乱,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什么。
「现在看来,你师弟比你聪明多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附身的,他一点表示都没有,为了不让我伤害你,他暗中用天罗地网的缚神术将自己全身封住,最后一刻才念出咒语,他想把我封在自己身体里,跟我同归于尽,明明是个杀人不见血的恶魔,却仍然有这么在意的人,让我都有些嫉妒他了。」
如果不是怕激怒怨灵,魏正义很想问——这点小事你都要嫉妒,这世上还有你不嫉妒的人吗?
脸颊传来刺痛,被怨灵的袖风拍了一巴掌,魏正义回过神,就见他飘在离自己咫尺的地方,眉间浅笑,将中指弯起,做了个弹指的动作。
「遵照许诺,我教你这招。」
怨灵凑到他耳边念了一段话,却是撒豆成兵的咒语,咒语不长,但对魏正义来说颇有难度,想起马言澈做这个法术时的洒脱飘逸,他急忙用心默念,半晌,听怨灵轻声说:「再见。」
再再再、再见!?
魏正义惊讶地看着马言澈的灵体在继续变淡,最后只剩下一个微薄轮廓,他这才反应过来,「啊,你不打算上我身了?还是你要去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