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肇渊有些无奈,等他自问自答说完后才开口解释:“我母亲送来一个小朋友,教他用的。”
“多大来头啊还让你亲自教?这是打算考哈佛还是普林斯顿?”林昱凑近他,盯着他的眼睛,“先告诉我是男的女的?”
“成年男性。”纪肇渊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表,快二十三点了。他简单收收东西,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这么早?!”林昱拉了他一下,表情有些惊讶,“你今天很奇怪啊……”
“‘小朋友’和‘成年男性’这种矛盾的描述性名词怎么会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有你明明能接受和我目光接触的,可你刚才回答我的时候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他从桌子上跳下来,上下打量着纪肇渊:“Weller,到底发生了什么?”
“家里有人,怕他毁了我的厨房。”
林昱还没反应过来,纪肇渊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纪肇渊按了电梯,看着数字依序往上蹦,逐渐接近他所在的楼层。
楼道很静,偶尔能看见几个抱着文件匆匆跑过的身影。整栋Barrows大楼亮如白昼,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得不可开交。怪不得林昱吃惊,这个时间回家的确太早了,尤其对纪肇渊来说。
Aspie诊断标准之一就是出现明显僵化地固守于特定的、非功能性的刻板活动和仪式。午饭时间不超过一小时,米饭固定地焖小半碗,还有二十四点准时下班,这些都是纪肇渊的生活常态,可一天之内却被全数打破。
对于普通人来说,生活中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可是纪肇渊不行。准确地说,是很危险,偏离既定轨道的行为都有可能引起Aspie的焦虑情绪。
突然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纪肇渊走进冰冷的金属盒子,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亚当医生说,生活中出现无法忍受的混乱时,可以通过逻辑写作重新建立起秩序感。
纪肇渊犹豫两秒,给亚当医生发了一条短信:
【1.我自发性提前结束工作,动机未明,这令我感到困惑。
2.有一个人说他认为我是否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并不要紧,依据是他脸皮厚且话唠,不会出现冷场情况。我心里有很奇怪的无法描述的感受,我不确定原因。我猜想是因为他很无知,可我不能直说,是这种隐瞒让我不舒服的。您说过在他人使用明显的夸赞性或善意词汇和我交流时,我要保持沉默不能接话。虽然我仍旧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他们说话总是漏洞百出,但我会遵循医嘱的。】
亚当医生很快就回了过来,他没有解答纪肇渊的问题,只是说:
【Weller,你又忘记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你需要向我描述你所遇到的人,长相、性格、穿着打扮,越详细越好。】
纪肇渊想了想,打开了他母亲先前发来的一张照片。虽然母亲的请求是一部分原因,但如果不是看到那个晃瞎人眼的笑容,他又怎么会鬼迷心窍地答应让一个未曾谋面的男生住进自己家,更别提还要花费精力帮人补课。
屏幕上的楚九歌,应该是刚打完篮球。蓝色的球衣湿了大半,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好像闪着光。他笑得很好看,眼睛半眯的样子像是只吃饱喝足的小豹子,嘴巴半抿半翘。
纪肇渊指尖摩挲着楚九歌的小梨涡,组织了半天语言依然不知道该如何达到亚当医生的要求。他叹了口气,开始打字。
【智商不高,爱笑,身上混着加州阳光和橙子的味道。】
这条刚发出去,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重新点开发送界面。
【还有,他很好看。】
☆、第 7 章
007
纪肇渊从不说谎,不同于其他Aspie出于对道德和伦理的变态恪守而无法说谎,他是不屑。当回答林昱时,他的确真心实意地惦记着他的厨房和娇贵的铸铁锅。可当车开出一段距离后,他又慷慨地匀出一小丝担忧给楚九歌,怕低智商的生物体还饿着肚子。
然而事实上,他思虑了一路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的厨房安然无恙,楚九歌也没把自己饿死,反而半躺在沙发上啃鸡腿。
楚九歌看到站在门口的纪肇渊,赶紧把嘴里叼着的鸡骨头吐出来,然后冲他谄媚地笑笑:“你回来了啊?”
这种显而易见并且完全没有回答必要的问题,纪肇渊直接忽略了。他看了楚九歌一眼,径直走过来。
楚九歌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伸直双臂倚在茶几前,徒劳地想要挡住纪肇渊的视线。
烤得金黄的火鸡腿躺在白瓷雕花盘子里,加了双倍辣酱的炒年糕,装蔬菜沙拉的蓝色玻璃碗纪肇渊去年圣诞节还在五十米外的老麦汀夫妇家见过,还有一串不知道从谁家院子里摘的葡萄。纪肇渊扫过茶几上满满当当的食物,镜片后浅褐色的眸子暗了下去。
“我肚子有点饿,我就沿着前面这条路溜达了一圈……没想到加州人民都这么热情啊,家家户户都施舍了点吃的。”楚九歌有些尴尬地笑着,揪了个葡萄递到纪肇渊嘴边,“吃吗?挺甜的。”
纪肇渊躲开他的手,擦掉嘴角被印上的水渍,冷声问道:“英语水平不错?”
“不不不,”楚九歌连连摆手,“你旁边住的那三个美女是中国留学生啊,你不知道吗?都是她们帮我翻译的,我只需要站旁边笑就行了。”他边说边歪着头对纪肇渊卖了个萌。
这种复杂的表情纪肇渊自然解读不出来,他有些困惑,却也没多纠结,“既然你已经解决了晚饭问题,那么,今天我们的交集就到此为止。明天早上请在七点之前起床,我载你去上语言班。”
“好哒~”楚九歌叹了口气,啃完剩下的鸡腿,然后看了看手上的油渍,舔了上去。
纪肇渊几乎是咬着牙给他抽了张纸,“我睡觉了。”
“哎,”楚九歌笑起来,“纠正一下啊,你这句话完全可以换成‘晚安’。”
纪肇渊看着他,没有出声。
“晚——安——”楚九歌像是在教小朋友学拼音的老师,把每一个字的口型都放大到极致,“来试试?”
纪肇渊抿了抿嘴,思考了两秒,才字正腔圆地说:“晚安。”
毫无感情,楚九歌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紧接着他突然开口叫住已经上楼上了一半的纪肇渊:“对了,你家有几个卧室?”
纪肇渊转过身,皱着眉头:“两个,主卧和客房。”
“那没办法了。”楚九歌耸耸肩,朝他摊了摊手,“客房的床实在太小了,我要么得从膝盖以下截肢,要么得对折一下才能躺下。”他说着挑了挑眉,笑得有些戏谑,“今晚我得跟你凑合一下啦。”
纪肇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才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纪肇渊贴着床边躺下,他只占了床的一小半,手臂收放在腹部,尽量避免和楚九歌发生任何肢体接触,这反而让楚九歌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坐起来,直截了当地脱了睡衣,只留下一条浅灰色的平角内裤。他的动作有些大,弹簧床垫将震动传递到纪肇渊那边。纪肇渊不耐地扭头,却有些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
“你……”
“我什么我,我还没脱光了裸'睡呢!”楚九歌侧过身抱住他,一条小腿压在他的腿上,“我想要个抱枕。”
的确是阳光混着鲜橙的味道,纪肇渊心想。然后他又想到亚当医生的要求,进一步把楚九歌的形象补充完整——体温偏高,身体素质不错,属于脱衣显肉的类型。但肌肉并不夸张,薄薄一层贴在骨头上,每一块都恰到好处的。
楚九歌看他像是中了咒语一样半天没反应,便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你能给我抱一晚不?”
当然不行!纪肇渊推开他,利索地跳下床。纪肇渊从衣柜里取了个枕头丢给他,“你刚才是在夸我吗?”
楚九歌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是啊,夸你手感好,抱起来舒服啊。”他啧了一声,调侃道,“怎么我藏心窝窝里的想法都能被你发现啊。”
这句话不是善意的,纪肇渊听出来了,现在不属于亚当医生所说的情况,他也就不需要保持缄默。
“人是群居性社会型动物,在一定程度上会对同类产生依赖性。同时也有调查表明,睡觉时喜欢抱着东西是没有安全感的体现,所以我原谅你刚才出格的行为。”纪肇渊和他隔了一些距离躺下,“而且拥抱会产生多巴胺的。”
楚九歌难得耐心,等他说完才开口:“你喜欢吗?”
纪肇渊摇摇头,“多巴胺会影响睡眠质量的。”
楚九歌笑起来,凑近了一点,“那你讨厌吗?”
纪肇渊还是摇头。
“那就再抱一下好喽。”楚九歌快速地抱了一下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松开了手。楚九歌恶作剧得逞,偷笑着翻过身背对着他,伸手关了床头的台灯:“都说了我脸皮厚,不要跟我计较啦。快睡吧~”
☆、第 8 章
008
纪肇渊作息规律,睡眠状况一向不错。但今天他有些失眠。
楚九歌已经睡着了,枕头夹在腿间,上身紧紧地贴着他,细软的卷发会时不时蹭过他的脖颈。
同一办公室的康莱丽,每次熬夜加班都会在公共香薰机里加添加冰片分子的柑橘类熏香,说是有提神的效果。纪肇渊想,他之所以睡不着大概就是因为身边这颗大橙子。
楚九歌小小声地哼了一下,又往纪肇渊这边凑了凑,暖热的鼻息喷在他的颈窝里。纪肇渊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正在榨新鲜橙子的榨汁机,刚有点朦胧睡意的脑子又重新清醒起来。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有一些焦虑。他把楚九歌的脑袋推开,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短波睡眠。
这一番折腾下来,纪肇渊的生物钟也跟着紊乱了。他醒来后习惯性地看时间,六点二十五分,比正常起床时间晚了五分钟。
还有比起晚更严重的脱轨行为——他身旁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他努力压下不适感,然后起身洗漱去了。
早饭是鸡汁豆脑、爽口小黄瓜和香葱鸡蛋饼。楚九歌的胃又一次全方面被征服,他第一次体会到网络上那些冲着男神嗷嗷嗷喊“想嫁!”的姑娘的心情。
太好吃了,真的是……想嫁。
昨晚纪肇渊临睡前将食材用小火炖上的时候,楚九歌就在一旁看着。他先是将内脂和过滤好的豆浆拌匀,然后在上面搁一个田字格的大孔笼屉,最后把腌好的鸡放进去。小火缓缓炖着,鲜美的鸡汁率先滴下来,然后鸡肉被蒸汽渐渐分解,也透过笼屉上的孔一丝一丝落下来,混进正在凝固成型的豆腐脑里。
这个味道只存在于楚九歌的童年记忆里,大院门口有老人推着小车,车后座上架着一个大保温桶,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抢最后一碗。
“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怀念,“如果上面再撒一点榨菜丁,那绝对好吃哭了!”
“为什么要哭?”纪肇渊不明白。
昨天楚九歌其实大概查了一下阿斯伯格综合征,但他现在才隐约有一点点明白什么叫做“不知道别人的情绪”。并不单单像他先前认为的说话不中听那么简单,Aspie倾向于从字面上理解别人的话,只能根据逻辑性来判断,不会进一步思考其象征意义,常常会对谚语、反话、修辞、影射和讽刺的语言感到困惑。
楚九歌不想笑,他喜欢逗纪肇渊,喜欢看纪肇渊冷着脸文绉绉反驳的样子。但他不想拿纪肇渊的缺陷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