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绝妙的是,叽啾的鸟鸣仿佛乐器,更好地衬托了她的歌声,让她的歌喉清亮有如天籁。
舞曲皆罢,群鸟俱堕,仿佛莲奴一曲杀百鸟。
莲奴拍了拍手,鸟皆惊醒,拍着翅膀飞走了,仅剩最先停在她肩上的那只鹦鹉还停在原地,似乎在等她的命令。
莲奴长揖道:“奴献丑了,这只鹦哥献予陛下。”
奴仆当面向皇帝献这种活物,这个行为不可谓不大胆——一朝飞上枝头还是转瞬人首分离,都在君主的一念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叉手:流行于唐、五代、宋的常见礼节,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时曾作“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以示自己的谨小慎微。
第24章
姚百汌大悦:“那朕便收下了。你可愿入宫与朕长享荣华富贵?”
莲奴再拜:“奴本不该辞,但……”
莲奴向这文武百官和贵族讲了一段故事。
她本是酿酒师的酒人,那位酿酒师见自己竟能酿出高等酒人,一时欣喜若狂,还没来得及往莲奴脸上刺刺青,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莲奴正庆幸自己可以不必被当成牲口那般使唤,却还是因为时运不济,被倒卖到了风月场。
她本也想认了,但那时她因为被迫无休止地接客,患上了那种病。
就在她奄奄一息时,妓院的老鸨还强迫她接客,她以为她会死客人床上。
那天点她的人是萧竹,见她是如此情况,便大发善心把她赎了出来,为她治病。
莲奴做了总结:“奴出身于风月场所,本就低贱,又曾有过一场大病,不配高攀陛下。况且萧郎对奴恩重如山,奴还未还恩,怎可贪慕荣华,攀上高枝?”
姚百汌哦了一声,看不出喜怒,他又问:“那你献此鹦哥给我,所求为何?”
莲奴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照实答:“那只鹦哥本该飞走的,奴是为了掩饰杂耍失败才道要将其赠与陛下。奴本无所求,但既是陛下问起,奴便斗胆,借三殿下半日时光,与奴踏春同游。”
“竟是看上了老三?”姚百汌开怀一笑,“也罢,念在你实诚可爱,朕便允了。”
此时酒已半酣,姚百汌又道:“还有谁家小奴愿意献艺?今日无论好坏,皆赏!”
“奴修文愿意一试。”
是姚书会。
姚百汌抬眼:“哦?偃都的伶官。是要唱曲儿?”
姚书会此时已走下高台,他叉手道:“奴并不擅曲,奴今日要舞剑。”
姚百汌颔首:“赐剑。”
空地上侯着一队乐师,他们手执各式乐器,也不知是本来就排了节目,还是只是备着。
姚书会与领头的乐师互相见了礼,姚书会道:“有劳阿郎奏一曲《翁妪远征》。”
《翁妪远征》自洞箫起,箫声如诉如泣,宛若早已年迈的父母站在门边,眺望着远方,他们不知道何时能盼到归人。
姚书会步伐缓慢,仿佛行走得踉跄的老者缓缓前行,又似醉步蹒跚,与哀婉的音乐格外相衬。
另一位乐师摇动铃钹,仿佛驼铃声声自远方传来。
姚书会脚下的步伐快了起来,剑也因阳光的反射闪出条条白光,晃得高台上的人睁不开眼。
埙在此刻缓缓加入,乐声浑厚深沉,哀怨悲凉,所有听到的人都会明白——骆驼背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姚书会神情焦灼,一下跌倒在地,剑仿佛是他心意的体现,在他手中不安地转动着。
高台上的气氛用“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①”方可形容。
就在众人面有悲色时,他倏地将剑向上一抛,反手接住了剑柄,仿佛下了什么决定。
“咚咚咚”鼓声渐近,这是出征的号角。
前面仿佛都只是铺垫,刹那间剑光四起、剑影纷飞,连同剑花也让人目不暇接。
可谓——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②”
金在此刻鸣响,到了收兵的时候。
姚书会回手一刺,将剑狠狠掷出,剑插在地上,颤动了许久才停下。
姚书会跪倒在地,头也埋得很低,他道:“愿陛下收天下之兵,聚之盛京③。愿河清海晏,天下永无纷争。”
“好!好!好!赏!”姚百汌喜形于色,“要什么尽管开口,朕满足你!”
姚书会仍旧没有抬头,声音低沉,道:“奴要入行伍。”
“允。”姚百汌朝他右后方的时天流招了招手,道,“回去尽快为他安排个适合的职位。”
皇帝在万兽祭的安全由两个人负责,萧修平只是皇帝表恩宠的手段;大家都心知肚明,在关键时刻能起到保护皇帝安全的作用的只有行宫总管时天流。
时天流应下。
姚书会回到温止寒身后,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
温止寒为表示他对姚书会的盛宠,每次到书房处理政务都会带上对方。
姚书会跟着对方一点一点地学,虽然吃力,但也受益匪浅。
那天温止寒忽然问姚书会:“你果真打定主意要从武了?”
“嗯。”姚书会笑答,“我着实不是读书的料子,见着之乎者也就头疼,云舒还是饶了我吧。”
“既然你有了主意,那万兽祭便是你崭露头角最好的机会。”温止寒再次分析道,“你便做一个贪功冒进之人,好赢得姚百汌的信任。”
回忆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坐在最高处的姚百汌似乎还沉浸在姚书会方才的健舞中,假情假意地责怪温止寒:“温卿也学会金屋藏娇了。有此妙人,居然不向朕引荐。可是怕朕横刀夺爱?”
温止寒躬身答:“臣万不敢如此揣测陛下。臣本想在万兽祭给陛下一个惊喜,因此瞒而未报,望陛下恕罪。”
姚百汌开了个玩笑:“朕本想罚你猎个大家伙,可惜你伤了肩膀,可惜可惜。”
温止寒道:“那臣便让修文代罚可否?”
“允。”
*
万兽祭需皇帝猎过第一只猎物,群臣才可各显神通各自狩猎去,谓之“取头红”。
哀帝之后的武帝箭无虚发、百步之外可穿杨;可武帝之后的帝王箭术越来越差,有时第一天甚至都未能让狩猎开张。
后来也不知是皇帝为了自己的面子,还是下人们随机应变,总之很难说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辟寒谷多了群圈养的胖肉鸽。
每至万兽祭第一天午膳结束,鸽奴便将鸽子从笼中放出,供皇帝射杀,如此万兽祭就能尽快开始。
姚百汌还是皇子时,为博父亲喜爱,也曾奋发图强,不仅对政务有自己的见解,而且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他接过官人递来的弓,三箭齐发,三只肥美的肉鸽落到地上,扬起一地尘土。
在一片叫好声中,姚百汌身后的萧修平道:“陛下一如当年风采。”
“到底是老了。”姚百汌叹过后朗声道,“诸卿随意罢,朕有些乏了,午后再与诸卿同乐。”
姚百汌退场离开后,各位官员也各自拜别回了住处,待他们回来,将进行为期半天的围猎,猎到的猎物都将献给皇帝,算作一年来对皇帝器重的报答。
围猎结束后便是散猎,散猎分作鬭兽和天骄两部分。
鬭兽是人兽混猎,以主人与宠物猎到的动物相加或是宠物猎到的动物多者为胜;而天骄取得胜者为天之骄子之意,宠物并不参与狩猎。
两者拔得头筹者能得到皇帝设的彩头。
彩头是小,在皇帝跟前露脸、得到皇帝的赏识才是大,因此每年的竞争都异常激烈。
说起这养宠物的风气,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数位颍川公主因和亲嫁入太康,与公主们一同进入太康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宠物。
嬴雁风那时带来了一只怀了孕的母猎豹,还有驯豹的“豹奴”。
母豹分娩后,幼崽都被各位皇亲国戚讨去了,只剩最后一只留给了姚书会。
那时贵人们以拥有颍川各位公主相赠的宠物为炫耀资本,没有分到的,也争相养些不常见的宠物,以免被人比了下去。
一时之间,养宠物的风气席卷整个太康,驭兽师们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将驯服的异兽当做自己的宠物,以求在炫耀宠物时拔得头筹、或在平民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扬名。
经过二十年的野蛮发展,贵族们养的宠物种类逐渐固定了下来,地上跑的常见的就剩猞猁、豹子、猎狗三种了。
温止寒的宠物是只成年雄猞猁,它在温止寒的卧房里早关坏了,见门被打开,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从温止寒身边经过时还用力撞了一下主人以示亲昵。
温止寒弯下腰,顺手摸了一把猞猁,沾了一手毛。
姚书会也想摸,却只摸了一手猞猁的臭屁。他将牙磨得咯咯响,举起手,和温止寒手心相贴,用力搓了几下,恶狠狠地说:“粘了毛就算摸过了!”
温止寒失笑,任由少年将他的手心搓得更红,这才问道:“喜欢?喜欢就送你一只。”
猞猁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姚书会望着猞猁消失的方向道:“要比它凶的!”
温止寒偏过头去笑着答好。
就在此时,下人来报,六皇子姚镜珩求见。
两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姚书会压低声音问:“来向云舒讨救命之恩的报答?”
温止寒摇了摇头,应道:“与六殿下说,止寒这就来。”
待下人走远,温止寒对姚书会道:“你且与我同去,静观其变。”
温止寒到堂屋时,姚镜珩已经摆上了一盘象棋残局,他抬头看来人,笑着说:“孤偶得一残局,可惜身边人皆是莽汉,温酒官可愿与孤同解此局?”
温止寒拱手:“乐意之至。”
“此局唤作‘千里独行’④。温酒官你看,黑卒与红兵皆独自深入对手腹地,小小兵卒,你来我往,甚是有趣。”姚镜珩摸了摸黑棋将,道,“孤许久不曾赢棋了,温酒官让让孤?”
温止寒做了请的姿势。
姚镜珩道:“那孤便选黑棋了。孤瞧着红棋最后靠着一个车,苦苦守着黑棋三个卒的攻势,怎么看都不会赢。”
两人来来往往几十回合,温止寒将车退了六步,垂目道:“王,和棋(注:平局的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②:出自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注③改自《过秦论》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
注④千里独行:象棋中著名残局。
第25章
姚镜珩挑唇一笑:“这么说温酒官是不打算让孤了?”
温止寒也笑:“王误会了。都是千里独行,何必斗个两败俱伤呢?”
姚镜珩手一挥,示意下人全部退下,温止寒让姚书会也退下,堂屋中就剩两个人。
姚镜珩道:“温酒官,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孤今日来是来与温酒官谈合作的。”
温止寒不置可否:“王不妨直说。”
姚镜珩道:“孤先摆出自己的诚意罢。孤能告诉温酒官,你的生母是何人,你的父亲又是因何而死。如果温酒官这些都不想知道,孤也能告诉你老九黎王此次谋反的隐情。”
温止寒没想到姚镜珩会这么早就来寻求合作,更是抛出了这么大的诱饵。他思索片刻,问:“王想要什么呢?”
“温酒官以为孤要的是皇位?这么说也不错,在孤的治下,必会百姓和乐,苍生饱暖。”
温止寒听说过太多夸夸其谈的政客,他不知道姚镜珩是否真心为百姓着想,还是只是为了说服他合作的说辞。
见温止寒沉默,姚镜珩又道:“温酒官在顾虑什么?怕孤为王时勤勉,称帝后荒唐?如父王那般?亦或是温酒官已身许颍川,不敢一心许二主?”
温止寒悚然一惊,他知道做过的事就会留下痕迹,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被姚镜珩知晓。
他知道他必须说点什么。
温止寒问:“臣冒昧请问,王认为自己是枫亭人还是太康人呢?”
姚镜珩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看来温酒官对孤的了解不比孤对温酒官了解得少啊。既然如此,孤也不同温酒官猜暗语了。”
“孤不认为自己是枫亭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太康人。孤的父亲教会孤骄奢淫逸、强取豪夺,孤的母亲教会孤心怀仇恨,这都不是治理天下所需的。若孤有执掌天下的那一日,孤定自立国号。”
姚镜珩说的话不可谓不漂亮。
温止寒问:“王要臣做什么?”
姚镜珩答:“温酒官在朝,孤在野。岂不美哉?”
温止寒明白,姚镜珩这是将他查了个底朝天,这句话要的是他的青莲教。
温止寒笑了笑:“既是合作,臣又能得到什么呢?”
“嬴雁风给你什么,孤就能给你什么。”
温止寒低头道:“王错了,嬴雁风并不曾允诺臣任何好处,她允诺臣的是一片诚心。”
姚镜珩自然听懂了温止寒在夹枪带棒地骂他,他也不恼,反而笑说:“温酒官说得对。那孤也把自己的诚心掏出来给温酒官看看。”
姚镜珩撩起衣袍跪到地上,郑重地道:“兄长。”
温止寒倒退一步,并不接受姚镜珩的跪拜:“我如何成为王的兄长了?”
姚镜珩讲了一个二三十年的旧事。
叶如惠并非自愿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