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站在回廊末尾,看着代表颍川和枫亭的人从他身旁走过,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颍川的使者是姜不降的女儿,姚书会的母亲带他回去省亲时,两人见过几面,关系不错。
枫亭的使者是嬴雁风的贴身侍女,同姚书会再熟悉不过。
两人都没有认出姚书会,他觉得这是好事,但却又不可自抑地感到难过;他虽然总在温止寒面前表现出他们不可能失败的样子,但他心中其实毫无把握,他不知道能否活着见到这些故人。
他想同他们再坐到一个案上吃饭。到那时他一定要点上太康和颍川美食,与大家一同吃个饱,他请客。
大年初一的朝会结束后便是为期七天的假期,像姚书会这样的内侍也放假。
姚书会收拾好了包裹准备回酒官府,却被与他同住的聂远拦住了去路。
皮肤晒得黝黑的精壮汉子搓着手,面上有几分羞怯:“修文,你一会哪去啊?”
虽然知道除夕夜对方不曾醒来跟对方主观没什么,姚书会没由来地对对方多了几份好感,况且他与温止寒的关系在行宫中也无人不知,于是他老实答:“回酒官府。”
“喔。”聂远也不是爱打听的人,他转而问,“正巧顺路,一会陪我去趟市集吧。”
姚书会疑惑地啊了一声。
聂远道:“昨天刚发了俸禄,打算给家里那口子买点胭脂水粉,可我是个粗人,看不出胭脂好坏……”
说到这里姚书会就明白了,他心想和聂远同去也不耽误功夫,说不定还能为温止寒挑件礼物,便点头答应了。
元日的街道比平日里冷清,但摊贩们却不比平时少,姚书会帮聂远挑好胭脂后,被一旁的话本摊子吸引了眼神。
聂远揣着胭脂,憨厚地道:“修文看上什么?我帮你买下。”
姚书会当然没那么厚脸皮,帮人挑了两盒水粉就要人帮他买昂贵的话本,他了摆摆手,快速地浏览了一眼摊子,看摊上是否有值得他一会再折回来的传奇。
小摊老板却是个会招揽生意的,他拉出案下隐藏的隔板,环顾左右后小声地对姚书会道:“郎君,禁书。”
太康民风不甚开放,自姚百汌上位以来,书越禁越多,尤其是话本,想看个新奇的都不容易。
姚书会还在颍川当公子哥的时候,常会搜罗些写传奇的人,砸钱让他们写——他们写的东西都是孤本,全被姚书会当做宝贝一样放在房中。
他仓皇出逃时他父亲帮他烧掉了那些书,那时他眼泪簌簌落下,他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父亲的神情。
他只记得他父亲说:“孩子,去逃命吧,去找你母亲为我昭雪。书没了,只要著书的人能好好活着,那就能写出更多的书。”
往事已如烟散去,终究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姚书会垂下眼,对小摊老板附耳道:“给我留着,我一会来结。”
打发走了聂远,姚书会将那些禁书尽数买走,他虽心有伤悲,但对话本的喜爱不会变,大悲大喜下居然几欲落泪。
回到雨歇处时,温止寒还没回来,姚书会一心扑在了话本上。
忽然,他看到一叠不太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了一叠与书同等大小的画,他猜想这些画原本应当是话本中的插图,大概是老板误拿了。
他翻开了第一张,当即被惊得瞠目结舌。
画中一对男男躯体交缠,虽然关键部位有所遮掩,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张传统姿势的春宫图。
他继续往下翻,尺度越来越大,姿势也越来越花,他看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最终“嘭”地一声将其他书本用力盖到上面。
不看了。
不能再看了。
姚书会试图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他环顾四周,看到门边的脸盆架,急匆匆起身,也不管那盆水是什么时候打的,鞠了一捧脸盆中的清水,用力拍了拍脸颊。
可不能让云舒看到,不然可要丢人了。
姚书会拍脸的手顿住了,他为什么一下子会想到温止寒?
他将湿手囫囵地在衣服上擦了几下,又掀开那本书,偷偷看了一眼。
如果……画中的人是他和云舒,也不是不行?
姚书会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这样未免太折辱云舒了,不行不行。
他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从纷乱的思绪中抽出了一个线头——这些东西绝不能让温止寒看到。
他把床掀开,打算把这些羞人的画压到床底,可他又不甘心,来来回回又看了好多回。
“扣扣扣”门外传来敲门声。
“修文,是在歇息吗?”
是温止寒。
姚书会欲哭无泪,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火速盖好被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开了门。
温止寒看到姚书会,笑了两声:“这房中也不热,怎么脸红得像上了胭脂。”
姚书会呐呐应了两声。
“在做什么?”温止寒说着,站到案前,一字一句地念道,“村中老妪。”
《村中老妪》是一本关于神仙、异兽的传奇,其中男女、男男、女女的故事都有,描写香艳而露骨,足以令观者脸红心跳,早在多年前就被禁了。
姚书会听到青年清朗的笑声传来,刚开始温止寒还收敛些,后来越笑越大声,连一贯保持的文雅姿态也不要了,几乎是捧腹大笑。
姚书会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笑成这样,他脸羞得更红了,恨不得遁地离开。
最终,温止寒摸了摸姚书会的头,笑着问:“修文,怎么看本传奇都脸红成这样。”
姚书会没看过《村中老妪》,再加之少年人要强的心态作祟,他梗着脖子答:“才不是!”
他三步作两步走到榻边,用力掀开了被子,道:“你看!”
温止寒随意翻了几下,看完许久才憋出一句:“多看些就不害羞了。”
大概是确实看了不少,姚书会并未在对方脸上看到羞态,他仿佛醍醐灌顶般,问道:“云舒不觉得稀奇吗?”
温止寒这会反倒奇怪了:“有什么好稀奇,食色性也,这本便是人之本能。”
姚书会握紧拳头,又问道:“那男人与男人也不稀奇吗?”
温止寒抿着嘴笑道:“为官者几人不养美婢、娈童,有何稀奇。”
温止寒的回答给了姚书会莫大的勇气,他再次问道:“云舒也能接受吗?”
前天夜里温止寒并没有睡着,他的眉替他感受了少年干燥柔软的唇。在少年的鼻息拂在他脸上时,他心中甚至隐隐有些期待。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完蛋了。
温止寒仿佛预见了少年会些说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他抬眸看对方,眼中满是诚恳:“如果是我心中的那个人,那我可以。”
心中的那个人,这句话就很宽泛了。姚书会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一开始就直截了当地问,少年人有无数次试错的机会,就该借着年少横冲直撞。
两人一时无话。
最终还是由温止寒打破了沉默,他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笑着说:“险些忘了,要找你用午膳的,再耽误下去该凉了。”
说完,自顾自地往外走。
姚书会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时机,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同他父母能给予他那般的避风港,他想牢牢地抓住温止寒。
他一把抓住温止寒的手:“云舒,再给我半盏茶的时间。”
温止寒回过身,神态温柔地看着姚书会。
姚书会揭下面具,同温止寒对视。
“云舒,我是书会。在这种时刻,我希望云舒看到的,能是我本来的模样。”
“我想与你说,我中意你。”
“我知道这份倾慕表达得不是时候,但我母亲告诉我,世间很多事都该‘心想即行’,免得抱憾终身。”
“我现在不够好,不足以与云舒相衬;况且云舒有云舒的抱负、我亦有我的责任,我们都不应因儿女情长而分心。”
“我与云舒都愿为了天下河清海晏献赤忱,倘若至时和岁丰时,你我心犹热,云舒要不要同我试试?”
温止寒用目光描摹着姚书会的眉眼与轮廓,仿佛要将对方铭记于心,他答:“书会,我心与君同。我的回答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啦!
另,有一个暂缓更新的通知,因为我没存稿了,这周暂停更新,咱们礼拜六见~
到时候我会带着更新和更新计划一起来哒!
第42章
两人挑明心迹后,生活似乎与平日不同,但若让姚书会说出具体不同在何处,他又实在说不出。
“今天要听什么故事?”两人躺在床上,温止寒轻声问窝在他怀中的姚书会。
“今天没心思,不听了。”姚书会道,“明日便要知道真相了,云舒不紧张么?”
温止寒同姚镜珩约定了在初二和初五见面,第一次姚镜珩告诉他温枕檀死亡的真相,第二次告诉他叛乱的真相;之后是否选择合作,由温止寒自行定夺。
温止寒笑笑:“不管我是何种心态,明日都会来,不如好好睡一觉。再说,不管真相如何残酷,我都必须亲自面对;早一日知道,我便可以早一日为父亲报仇。”
姚书会抱住温止寒:“让我与云舒同去吧。”
温止寒答:“我此去还欲试探姚镜珩的想法,看他是否真的胸怀天下,还是只想满足一己私欲争夺皇位,你同我去不方便。”
温止寒不会告诉姚书会他真正的打算,他中意姚书会是真,但他不想把对方牵扯进自己家中的麻烦事中,最少在现阶段是如此。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到为了个人之事共沉沦。
*
第二天,温止寒如约来到与姚镜珩约定的酒肆。
温止寒明白,姚镜珩并不将与他见面的地点约在对方在盛京的府第中便是怕姚百汌会起疑心。
温止寒到来时,姚镜珩已经等候多时。
他为温止寒斟了一杯茶,开门见山地道:“我今日约见兄长便是想让兄长看得我的诚意的。我便不与兄长说那些无用的客套话了。”
温止寒敏锐地发现对方已经不自称孤了,深知纠正对方的称呼对方也不会改,便只道:“请说。”
姚镜珩拿出了一叠泛黄的书信。
温止寒一目十行地往下扫,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二十五年前,姚钦铎出生,而沂州也刚爆发了第一次的蝗灾。
那次蝗灾规模不大,沂州司酒甚至因为治蝗有功成功升迁。
第二年,温枕檀成为司酒,沂州再次爆发蝗灾。
那时沂州的司酒已在升迁途中,沂州周边各位司酒便成为治理蝗灾的最优人选。但谁也不愿意接手这个烫手的山芋,只等着姚百汌下令,看谁会成为倒霉蛋。
温枕檀刚成为一方司酒,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到沂州治蝗。
在治蝗的过程中,温枕檀发现了那些蝗虫的种种异象,猜测此次蝗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隔年温止寒出生,沂州第三次爆发蝗灾。
三年蝗灾,沂州饿死之人不计其数,温枕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这一年温枕檀本来收集了所有的蝗灾非天灾的证据想上达天听,却因害怕自己遭遇什么不测温止寒无人抚养,故而暂时将此事搁置。
温止寒平安长至五六岁,温枕檀觉得就算他不在了,温止寒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但像温枕檀这样的小官,想将奏折送到皇帝桌上有多难,温枕檀比所有人都清楚。
他同样清楚,诱发这次蝗灾的人,不会希望那些东西去到它该去的地方,他也有可能因为这件事丢了性命。
但对他来说,百姓与稚子一样重要,他将温止寒托付给了自家兄弟,又留下了自己倾尽毕生心血所酿制的酒人,他想那些酒人无论是作为农忙时的劳动力、还是卖掉解一时的燃眉之急都很好用。
之后他便踏上了漫漫征途,也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温枕檀信件中说的事情与温止寒调查到的版本相差无几,他扫了一眼题头,看到了叶如惠的名字。
“这是你父亲留给母亲的书信,母亲将它交给了我。”姚镜珩道,“这些证据喻瓒有、萧修平有、子修雪也有,但证据具体是什么,世上除了萧修平,已经没有知道的人了。”
姚镜珩说的那三个人,便是当时的大司酒、司兽和巫。如今除了萧修平,其余两人皆已死亡。
温枕檀将那些证据誊抄多份,给了可能上达天听的人。而姚镜珩手上这份,是温枕檀给叶甫阁的,他拜托对方借省亲之机,将书信给叶如惠。
姚镜珩再次解释道:“这封书信最终没有通过省亲给到母亲手上,母亲生下我之后便死遁了。后来她收到你父亲的死讯,悲痛欲绝,甚至想随你父亲而去。叶司酒为了稳住母亲的情绪才给她的。”
温止寒摩挲着那些纸,他可以想象他父亲写下这些时是怎样的心境。虽知前路无路,仍愿以血肉之躯为路,为黎民慨然赴死。
但这些事情温止寒大部分是知道的,他父亲的信件不过是将事情前因后果串了起来,对他来说除了徒增悲伤没有任何收获。
温止寒问:“后来呢?这件事因为家父的去世,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姚镜珩愣了愣,对温止寒刻在骨子里的忧国忧民感到佩服。他没想到温止寒第一件事会关心这个,他以为对方会迫不及待地问温枕檀是怎么被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