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没有照实说,小酌并不能让酒量有任何改变。他几乎每日都喝得酩酊,醉酒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是靠着想他死去的父亲、还在等他凯旋的母亲、以及踽踽独行的温止寒坚持下来的。
温止寒也知道对方为了不让他伤心,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伸手摸了摸姚书会的发顶,无不感慨地道:“修文,你变了很多。”
烟花在远处升空,带来一丝光亮,温止寒这才看清对方眼中的笃定。
他听姚书会道:“云舒,修文会变,书会永远不会。”
*
除夕夜姚书会按道理是出不了宫门的。
想要成为行宫的一员,必须通过因人而异、并不固定有多少轮的考核,而后经过姚百汌的批准,方可记录在册;届时与所有官员一样,享受朝廷俸禄、得到个人府第。
而在考核期间,除了必须出宫执行的任务,不可迈出宫门半步。这不仅因为处于考核期的人忙于训练,每日没有那个把时辰可以浪费在路上;同样在考验被考核者的定力,是一个通过考核的隐形条件。
姚书会被分在两人一间的卧房中,两张床之间用屏风隔开,如此既保证了一定的隐私,又能让两人互相监督。
与他同房的聂远是一位籍贯是盛京本地的精壮汉子,聂远自言自己睡得极沉,不怕姚书会进进出出,主动领了外间。
事实也确实如此,聂远每晚都鼾声震天,姚书会刚来时无法适应,总被吵得睡不着;失眠到心烦意乱时他总喜欢猛灌水,不管那个晚上他出门如厕多少回,对方从来没被他吵醒过,总能一觉睡到天亮。
往日他总在心里埋怨自己运气差的同时埋怨对方,今天却是让姚书会省了不少事。
姚书会套上乌漆嘛黑的夜行衣,打开窗户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他掩上窗,往宫中最西的马厩跑去。
冒险的刺激感裹挟了他,在万籁俱寂的宫中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鼓声,仿佛他正在为自己舞的剑增加振奋人心的鼓点。纵然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他的脚步很轻,除非离他极近,否则不会有感觉。但他仍沉迷于这种错觉中。
他身上的酒气随汗液流出,人似乎越来越清醒。
他不自觉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加速的心跳同心动的感觉太过相似,这让他不禁产生了一个错觉,他的奔跑好像是为了让他清醒地去见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2022.4.20本章时天流剧情替换为聂远。
第40章
早在姚书会刚入宫时,他就发现马厩旁有一个直通街市的狗洞。
几年前,颍川送来了一只獢獢①,姚百汌赐其名为茹黄猊,将其当作宝物一般饲养。那狗嫌锁链限制了它的活动范围,自己将土墙啃了个洞。
也不知姚百汌是不曾发现,还是他觉得那个洞钻不进人、也不会有人从狗洞中逃出去,又兼之纵着那条狗,总之那个洞并不曾被修补,一直存在着。
茹黄猊被宫人喂得膘肥体壮,那个洞自然也不小,只是常年不曾清扫,脏的很。
姚书会早在宫宴进行到一半时就来给这狗喂了个肉馍,那肉馍里加了足量的蒙汗药,足够茹黄猊睡到明日早朝时。他特地买了最好的蒙汗药,不会有对狗有什么副作用。
他临走前还摸了一把被他药倒茹黄猊,满足地咧了咧嘴。平日里那狗对他龇牙咧嘴的,难得能过一把手瘾。
那个洞对他来说有些小,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夜行衣都因为沾了灰尘变成了灰白与土黄混杂的颜色,终于从洞中爬了出来。
洞的出口离闹市还有很远,但已隐约能听见自驱傩队伍中传来的乐器声,唢呐锣鼓不一而足,煞是热闹。
驱傩的来源与“年”有关。传闻有一种散居在深山密林中的食人猛兽,被称作“年”。年每逢除夕夜便会出没,天明方回。故而这一夜被人视为关煞,称作“年关”。
随着人们对“年”了解的深入,人们知道了年兽怕红、怕光、怕响声,因而有了除夕驱傩这一风俗。
姚书会听着声音大概辨别了一下驱傩队的方向,猜想其还没有经过珠玉阁。但尽管驱傩队还不曾经过,街道两侧也挤满了带着各色面具的人,大家都想看着驱傩队经过,沾沾喜气,好平安度过这年关。
这也是姚书会想约温止寒出来的目的,新年的第一个坎他是和对方一起过,想必这一年的所有坎,他们都能携手平安跨过。
姚书会仿佛泥鳅一般钻过拥挤的街市,满城灯火璀璨、人头攒动,他却没有半点心思去欣赏这举目尽是的繁华,只想快些到温止寒身边去。
他终于在驱傩队之前赶到了珠玉阁,远远地瞧见——温止寒靠在柱子上,身影削瘦,神情寂寥,与欢乐的闹市格格不入。
他轻手轻脚地绕在温止寒身后,蒙住了对方的眼睛。
“修文别闹。”温止寒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
姚书会嘿嘿两声,松开了手。
温止寒手上拎着两个面具,一个是年兽的面具,一个是做“护卫”,防止驱傩人被鬼怪拖走的护僮侲子。
他笑着道:“方才找街边的小摊支了两个,你喜欢哪个?”
姚书会将手覆在护僮侲子面具上,眨着眼睛,眼中有让人难以忽视的狡黠,他道:“云舒让让我。”
温止寒哪里知道少年人已经挖好了坑让他跳,闻言只拿起护僮侲子面具,仔细地为姚书会戴好。
唢呐声划破天际,仿佛要将暗夜撕开一个口子,好让天光撒落这片大地,赶走可怕的年兽。
驱傩的队伍来了。
队伍打头的是一位吹奏唢呐的男子,他仿佛不惧严寒一般□□着上身;跟在他身后的是或推或拿着各种乐器的乐手,一时鼓声、钹声齐响,声势宣天。
乐手们后面跟着一对领舞的男女他们便是驱傩人。两人戴着老翁与老妪的面具,被称作傩翁、傩母。他们边走边舞,嘴里还念着《驱傩词》,只不过声音淹没在一众打击乐器声中,让人难以听闻。
另有千儿八百个戴小孩面具的护僮侲子和戴着各种鬼怪面具的傩围在他们身边,这些人是由普通百姓扮演的,主要是来沾喜气的。
姚书会牵着温止寒的手,嘴唇贴着对方的耳朵,大声道:“云舒千万牵紧我,莫要走丢了!”
四周太过喧闹,温止寒也懒得费口舌回答,只点了点头。
人群挤挤攘攘的,根本没有落脚的地儿。温止寒觉得自己在前进不是因为走了路,而是被众人向前挤去的。
他不太喜欢这样的氛围,他觉得太过喧闹的环境让他无法思考;但他看姚书会一脸兴致盎然的模样,也不好意思提出回家,唯恐拂了对方的兴。
驱傩队一路往北,他们的目的地是皇宫,要在新年伊始给皇帝嫔妃们驱傩。
皇宫前有一处庄严肃穆的祭台,这会也张灯结彩,比平日里少了几分血腥与不近人情之感。
驱傩队进去了,剩下的普通百姓便留在祭台处狂欢,这里够大,就算聚集了这么多人也不觉有多拥挤。
温止寒正愣神间,后背突然觉得被什么钝器轻轻捅了一下,他还没转身,就听到一个小孩儿用脆生生的声音道:“抓住你了!受我一刀!看你明年还来不来吃人!”
温止寒看到,周围的人闹做一团,互相追逐着。在这里的人与人之间没有认识与否,只被粗暴地分成两派——降妖除魔的护僮侲子和妖魔鬼怪。
其中妖魔鬼怪也被分为两类,一类是像温止寒这般只有面具的,还有一类是全身行头都很齐全的妖怪,那些“妖怪”的腰上被挂了铁链,铁链的另一端被握在一位护僮侲子手中,杵在祭台一角。
温止寒了然,看来那些有行头的妖怪就是监狱中的犯人了,而那些牵着犯人的护僮侲子就是除夕夜还要“干活”的狱卒。
他早就听说了这项规定,每年除夕,每位狱卒都会从自己管辖的监狱中挑选出三到五名的犯人,让他们扮作鬼怪,任由百姓暴揍。
那些犯人时不时会被百姓们走上前去打上一顿,他们每每都抱头鼠窜,却因为身上的铁链逃脱不了“围追堵截”,看起来很是生动。温止寒从没想过,那项听起来干巴巴的规定,现实会是这般好笑的场面。
他觉得那些人没什么好同情的,犯罪受罚,再正常不过;况且打过几轮后,狱卒也会及时制止或换人,他还没听说过有将犯人打出什么毛病来的事。
像温止寒这样只带着面具的人也难以幸免,许多护僮侲子手上拿了纸刀纸枪,还有不知用什么植物捣成的汁液,花花绿绿的什么颜色都有。
这些东西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好道具,不会对人有什么伤害,但是看起来好玩又有威慑力。
冷不防地,温止寒感觉前胸一凉,低下头便见自己被红色的植物汁液滋了一身,再抬头看到的却是眼熟的藏蓝色圆领袍。
姚书会大笑着对温止寒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云舒看着猪仔踩我不帮我!”
温止寒没有姚书会能骗来那些东西的本事,只得无奈地笑着摇头。
姚书会开了个坏头,众人发现这儿还有个穿着浅色衣服的“年兽”,哪里肯放过温止寒,他的衣服一时间比开了染坊还精彩。
如此追逐的乐趣同打雪仗别无二致,温止寒一时也玩得不亦乐乎,等他回过神来却在一片人海中迷了眼。
他找不到姚书会了。
忽然,他被蒙上了耳朵,而后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他一时怔住,等他反应过来想去回捂对方的耳朵时,爆竹已经燃放完毕。
这是辞旧迎新的爆竹,大年初一悄然来到了。
“云舒,福延新日,庆寿无疆。”温止寒听到了新一年中的第一句话。
姚书会逆着一城灯火站立,除了脸部晦暗不明,周身都流光溢彩,仿佛一盏大彩灯。
周围的喧嚣仿若不复存在,站在温止寒面前的人用行动笃定地告诉他:世上有万千盏灯火,总有一盏在等他摘下、拥入怀中。
温止寒一时感动得有些鼻酸,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回道:“修文,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姚书会扑在温止寒怀中,这个拥抱他已经想念很久了。
温止寒抚摸着姚书会的脊背,有些煞风景地问:“你同我回去还是回宫?”
姚书会盘算了一下,朝会五更末开始,他作为宫中内侍,不像温止寒这样的朝臣五更②初便要到宫外等候上朝,他跟温止寒回去还能比对方多睡个把时辰。
于是他道:“我知晓一条小道,回到酒官府只需要一刻钟,我同云舒回去。”
温止寒将姚书会带到自己的卧房中,道:“你的面具约莫到了快坏的时候,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换了,也算是新年新气象。”
姚书会脸上的面具被温止寒小心揭下,露出原来的模样。
他趁机撒娇道:“我整日戴着这面具,闷死了,云舒就让我今日睡在此处吧,我也能透透气。”
温止寒看着少年的原本正常的肤色因为长期不见光泛了不健康的白,有些心疼,终是点了头。
烛火被吹灭,两人各自安寝。
姚书会想起了刚才他回雨歇处看到的牌匾,主字阳、小字阴,除了主体之外,他还发现牌匾的左下角刻了一卷简牍,正合“修文”、“书会”之意。
姚书会在心中感叹道,到底是读书人会玩些。
在他思绪翻飞间,身侧的温止寒已经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大抵是睡着了。
姚书会转过头,看着对方平和的睡颜,终是没忍住,在对方眉骨处落下一吻。
他不知道他怎么了,没见到温止寒时满脑子都是温止寒的一颦一笑,一看到对方就更忍不住了,满鼻子都是对方总用的禅悦香,只想离对方近些、再近些,好仔细闻闻这香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松狮犬,原产于西藏,在古代曾名獢獢(xiao),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
注②五更:凌晨3:00-5:00,这里的时间参考中国古代各个朝代上朝的平均时间。
第41章
元日的朝会,是太康一年里最隆重的朝会,不但在京师的文武百官必须准时到场,各地的地方官也会来盛京拜贺,连远方的游牧民族与枫亭颍川都会派人来送礼朝贺。
温止寒作为大司酒,站文武百官的最前端,此时天还没亮,下人们在官员们身侧打着灯,看起来好像要去狩猎。
皇宫因这些灯火成为了一座“火城”,每个人的穿着都能看得很清楚。虽说朝服不能变,但新年第一天,大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敷粉的多打了些许、用香的多扑了几轮,仿佛这样就能给新年带来好运气。
温止寒、萧修平、子衿作为百官之首先行进入正殿,拜贺皇帝,读晦涩拗口的贺年骈文。
温止寒做每件事都认真,写贺年骈文也不例外。他听着萧修平万年不变的骈文皱了皱眉,这也敷衍得太明显了,连年份都不曾改动。
又臭又长的骈文终于读完,时天流替姚百汌分别作答——这也是照本宣科,基本上每年都一个模子,无非就是感谢一下臣子的新年祝愿,再说几句吉祥话便算完成。
司酒、司兽、巫结束贺年,接下去便是各国使臣、各封地诸侯王以及外地官员的代表分别读各自的贺文朝表,时天流再代表姚百汌一一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