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子矮些的典酒附和道:“酒人天生命贱,更何况是这种像痴傻人一般的货色,死了就死了。他偏要装作一副众生平等的模样,给谁看?”
“靠爬三殿下的床扶摇直上的人有什么好货色?靠着一副好皮囊装清高模样,扒了衣服全是庸俗的铜臭味。”高个子的典酒指了指身后的酒人,“总不能是有些个什么特殊癖好,贪来的钱财全掏给这些渣滓了罢?”
两人中气十足的猥琐笑声叠在一起,飘荡在山间……
边境之事暂且按下不表,日月如窗间过马,三月转眼就到了。
这天刚下朝,姚书会同朝臣一同退出大殿,他走在队伍最末,被时天流叫住了。
“修卿,圣人传你。”
姚书会恭恭敬敬地行礼:“有劳时公引路。”
时天流领着姚书会进了偏殿后便退下了,姚书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却迟迟没听到姚百汌的平身。
他隔着姚百汌的冕旒都能感受到对方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心中打鼓,思考着自己行事时是否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抑或是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查出来了。
但他不敢在面上表露半分,只依旧像往日那样,恭谨地等待姚百汌让他起身。
不曾想,姚百汌竟然走了下来,亲自搀扶起他:“修卿平身,往后你不必每次都跪朕。”
姚书会心中一跳,民见皇帝是每次都需要跪拜的,不用每次跪拜的仅有官员,也就是说……他成功进入行宫了?
狂喜席卷了姚书会,他谢了恩起身,肃立在姚百汌身旁。
姚百汌拿出一块令牌:“你跟着朕已有三个月余,朕吩咐于你的任务皆出色完成,从今往后你便是行宫一员,直接听命于朕。”
姚书会接过令牌,上面写着“校尉修文”,这只是一个不入流的武散官,但比起一般人苦读数年才封得一官半职,他的升迁之路不可谓不快。
他一时百感交陈,最后只叉手回话:“臣,谨记。”
就在这时,时天流领着三位宫人鱼贯而入,他们端着盛有衣物的镂空金盘,在姚百汌面前一字排开站定。三人低头托举着金盘,神态恭敬谦卑。
姚百汌道:“朕命织室②制了三套服装,皆赐予你。”
盘中的衣服分别是蟒袍、飞鱼服以及斗牛服,这些个衣服只有行宫中的高级官员才有资格穿着,按理说姚书会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这之中以蟒袍最为尊贵,飞鱼服次之,斗牛服再次;大部分人从斗牛服赐起,随着官阶的提升与皇帝认可度的提升,依次赐服。
姚书会不知道姚百汌为何突然对他如此看重,便回道:“陛下厚爱,臣惶恐。臣不能受。”
姚百汌笑道:“卿无需惶恐。卿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就该由此衣来配。”
姚书会知道自己是推辞不掉了,只得躬身答:“谢陛下。”
姚百汌指了指蟒袍:“去,换上给朕看看。”
蟒袍并不在官服之列,而是属于赐服的一种,只有皇亲国戚、抑或是功臣才能被赐予。倘若姚炙儒不被姚百汌构陷,姚书会作为嫡长子,理应继承他父亲的爵位,蟒袍也会在他及冠那一天由他父母替他穿上。
姚书会悲从心来,他被衣袖遮住的手紧紧握成拳。他为了避免情绪外露,只低垂着眉眼,轻声道:“是。”
宫女将姚书会带到供朝臣们休息的殿内,轻声细语地道:“奴替修校尉更衣罢。”
姚书会指了指桌案,示意宫女可将手中托盘放在那儿,他道:“我不习惯有人伺候着,你且在外等候吧,有劳了。”
宫女道了是,退至屏风外。
姚书会换上蟒袍后呆立铜镜前出神地望着自己,很好看、很衬他。平心而论,他原本的容貌穿不出这样的效果。
这套衣衫宛如带着他穿越了时空,模糊的铜镜中,姚书会仿佛看到他的两张脸正交叠在一起,他身后也好似出现了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影。
是嬴雁风。
姚书会看着他的母亲边为他整理领子边道:“书会长大了,往后偃都就交给你了。”
而他还是那个看到公文就头疼的小少年,他抓着他父亲的手撒娇:“阿耶,你看阿娘又逼我。”
他父亲定会再当个和事佬,笑着向嬴雁风道:“夫人还能拉动一石弓,怎就想着将大小事务交与书会了?”
“修校尉可是更衣时遇到什么难处?”
门外宫女的声音将姚书会拉回现实,他定睛一看,是自己魔怔了,屋里哪有什么嬴雁风,那分明是个半人高的青铜觚。
姚书会心情忽然低落了下来,眼睛一阵酸涩。他想,不会再有人将他拥入怀中,温柔地为他拭去眼泪了,他早已没了流泪的资格。
他闭上眼,疲惫地将手心贴在眼睛上,声音毫无波澜地答:“无事,我这就出去。”
回到偏殿,姚百汌看着姚书会,露出满意的目光:“不错,修卿好姿容,当朕的侍卫亲军正合适。朕允你三日假期,用以乔迁,待你归来时朕送你一份大礼。”
姚书会照例谢恩。
姚百汌转头对时天流道:“你且带修卿前去熟悉行宫事务,再带他去挑选住所,办妥后来禀。”
时天流答是,带着姚书会退了出来。
他带着姚书会去了自己在宫中的住所,递给了姚书会一本厚厚的册子:“此书介绍了行宫所有事务,修卿通读后有何疑惑来找我便是。”
姚书会接过书道了谢。
时天流展开了案上的地图,地图中仅详细绘制盛京中的部分坊,其余的一片空白。
他道:“这些未曾涂上雌黄的宅子便是可供修卿选择的。”
姚书会看了许久,最终将姚百汌要赐给自己的宅子选在离温止寒不远处。
时天流心中惊疑不定,姚书会选的地方地段不算太差,但面积属实小得可怜,与普通农民家庭差不了多少。
他不是多话的人,但还是忍不住问:“修卿不再考虑其他了?”
姚书会摇摇头:“这里便很好。陛下若问起,便说文无甚家眷又贪睡,选此处正好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此处的行军速度已查阅相关资料,约每天82千米。
《春秋·谷梁传》:“古者,三百步一里,名曰井田。”即一里路等于三百步。秦汉以六尺为步,一尺长约23cm。一步=138cm,一里=414m。
注②:织室,秦官署名。宫中的丝织作坊。
第49章
时天流再道:“修卿何时迁居?流可助你一二。”
姚书会拒绝道:“文身无长物,一个包袱便可带走所有,时公有心了。”
时天流颔首。
姚书会再道:“文告辞了,时公留步。”
他边走边思考道:姚百汌赐予他蟒袍却只封他个不入流的散官,也就证明他不是姚百汌心中承盛宠的人,对方大概有让他用实绩证明自己、换官位的意思。
除此之外,除了看中他的能力外,对方想必还看中了他的皮囊——由于行宫也负责皇帝出行的依仗,所以服饰异常华美,伴在皇帝身边的那几个人,也无一不姿容俊美。
思绪纷飞间,他在皇宫的住所到了,他发现聂远也在收拾行囊。
对方见他穿着一身扎眼的蟒袍回来,惊喜地道:“修文你被留下啦?”
姚书会嗯了一声:“远兄这是……”
聂远道:“没选上,回了。”
姚书会张了张嘴,打算安慰几句,却是一时词穷,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
聂远拍了拍姚书会的肩膀:“我知道自己留不下来,本也就是来领几个月俸禄当盘缠,修文不必为我伤神。”
姚书会嗯了一声:“祝远兄能找到好出路。”
聂远道:“修文今日拜官,我不日也要离京了,不若一同去吃顿酒,算作拜别?”
姚书会点头应下。
聂远是粗莽汉子,并不讲究去何处吃酒,只领着姚书会随意找了个街边的酒肆。
酒过三巡,姚书会问:“远兄怎么不在盛京待了?”
聂远也不知是决定羞于启齿,还是不愿意说详细的,只囫囵道:“我家原也算盛京的名门望族,不料几年前家道中落,如今在盛京的房屋也要被官家收走。内人是蓟州人,我与她盘算着回去生活。”
蓟州……姚书会心神一动,温止寒不正是为那儿的百姓跪坏一双腿的么?
姚书会的心不自觉飘到了千里之外,他突然很想温止寒,偃都寒冷,对方忙起来必然顾不上膝盖,怕是又要疼了。
他想为对方的膝盖敷上上好的药、想同对方拥抱、想扑进对方怀中撒娇、想接吻……
倘若不是萧修平扑杀异兽不力,温止寒如今定还在盛京,今日他便可光明正大地向对方索吻了。
姚书会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他举起酒碗,问道:“远兄可记得几年前的蓟州司酒温止寒?”
不曾想,聂远听闻此言却是一叹:“当然记得。”
“八年前,蓟州大涝,房屋、良田、仓廪被冲毁,数万百姓死于那场洪灾。我岳父也……”
姚书会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忙安慰道:“远兄节哀。”
聂远摆摆手,表示不妨事,继续道:“我带内人回家奔丧,到蓟州时恰好撞见温司酒在掩埋一位乞儿的尸首。”
聂远看到温止寒眼眶红肿,想是因为无力赈灾刚哭过一场。
对方拿着铁铲,一铲又一铲地挖着土,他身旁的乞儿浑身消瘦,仅有四肢有部分水肿,很像是被饿死的。
“后来他上京要粮,也的确要到了。只是自那场洪灾后,温司酒的行事做派便不复当初了……”
聂远再叹:“温司酒也曾是位好官呐,可惜……”
飞扬跋扈、敛财无度……那场洪灾后,这些词代替了两袖清风、为国为民成为了温止寒的风评。
姚书会不知道温止寒有多委屈,但作为旁观者,他听旁人无不遗憾地谈起这件事都痛惜得想为温止寒落泪。
姚书会怕自己控制不住胸腔翻涌的情绪,便闷头猛灌了一口酒,被辛辣的味道呛出了泪。
聂远拍了拍姚书会的后背,爽朗笑道:“怎这般不小心。修文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姚书会用衣袖一抹眼泪与嘴唇上残留的酒,红着眼睛笑答:“听他们谈起,有些好奇罢了。”
聂远已有几分薄醉,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布袋,递给姚书会,道:“这几个月来,多谢修文替我扛过许多训练。远家贫,无以为报,用山石刻了这个。”
姚书会没想到聂远如此粗中有细,居然还为自己准备礼物,但他什么也没准备。
临别的礼物不受,那是要断交的意思,姚书会双手接过布袋,局促得只会不住地道谢。
“戴上我看看。”
布囊中装的是一个两寸来长的曲颈琵琶形带钩,带钩通体血红,料子已经隐隐有玉化的迹象,是一块品质颇佳的山石。
带钩的钩头细小,上面琢了一只伏着的蝉,蝉翅膀微张,仿佛振翅欲飞,看起来活灵活现。带钩背面还有一个圆形柱钮,钩腹上凸,上琢满了连云纹。
姚书会将带钩佩在腰间,向聂远展示。
“很衬修文。”聂远道:“蝉啜朝露而果腹,不与世俗相争。望修文能执政为民、平步青云。”
姚书会被这沉甸甸的心意砸得心都软了不少,他无以为报,再次喝干了碗中的酒。
“修文记住了。”
聂远也喝了一碗,他道:“酒已喝至尽兴,祝愿我亦送到了。我与修文也该就此拜别了。”
姚书会道:“远兄稍等。”
姚书会说着,折了一支新抽芽的柳枝,放在唇边吹奏了一段荒腔走板的小调。
他自小听着颍川与太康最好的曲长大,属于音乐的那一窍还是没通,曲调呕哑嘲哳,难以听闻;却也因为如此,离愁别绪被冲淡了不少。
一曲终了,姚书会将柳枝上自己含过的部分掐掉,递给聂远,他道:“有酒、有歌、有柳,我便送远兄到这里了。”
“若有一日我问远兄,‘蓟州的风土应该不是很好吧’,远兄能答‘此心安处是吾乡’。”①
聂远将柳枝别在腰间,朝姚书会拱拱手算是最后的告别。
姚书会看着聂远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混入人群中再难被辨别。
往来车马喧,不见远行人。
“酒保,再打酒来!”
诸多大悲大喜都在这一天中发生,姚书会决定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店内的酒保似乎换了个人,姚书会里头的人问:“客官打多少酒?”
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姚书会转头去看,对上一双满含殷切的眼睛。
是李良。
李良也看到了姚书会,他快步走来,道了声恩公,倒头就拜。
姚书会慌忙扶起李良:“你为何对我行此大礼,折煞我也!”
李良不肯起,只答:“因着恩人的那粒金豆子,家父治病、丧葬都有了着落。”
李良的膝盖仿佛钉在地上,姚书会不是没办法用蛮力让对方站起来,但他没想着用强,只道:“一同吃一杯,慢慢说。有什么下酒菜尽管切来。”
李良站起身来,打了酒,端上一大盘肥鹅,数盘蔬果,在姚书会下首落了座。
两人喝过一轮,李良倒头再拜:“家父去世后,奴每日都去珠玉阁,却始终没找着恩人。便在此酒肆暂时落脚,想着打听恩公下落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