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书会羞愧得想遁地而逃,他囫囵应道:“文不曾向陛下进言,此事……皆因陛下仁慈。”
姚钦铎听闻此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勾了勾嘴唇,头也不回地走进东宫。
姚书会慢腾腾地往宫门走,不曾想碰见了走在被释放人群末尾的姚镜珩。
姚镜珩显然有心等着姚书会,他放慢脚步等着落在他后面的姚书会,待两人并肩时才侧头对姚书会附耳轻声道:“可否邀修文一叙?”
姚书会点点头,跟在姚镜珩身后。
姚镜珩找了间酒楼,包了间雅间,命狄青健在门外守候。
他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此事似乎子衿还有我大哥有牵扯?我想问修文调查的结果,我好从中斡旋一二。”
姚书会知道姚镜珩同温止寒已经达成了某些合作,于是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姚镜珩。
姚镜珩听罢,点点头:“如此说来,姚斯涵此次是想拔除我大哥一脉的人了。”
姚书会见姚镜珩的话似有未完之意,并不急着搭话,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此事有陛下撑腰,想必姚斯涵会很顺利;故而他也不会就此停手,下一个要被废掉的,大概就是我了。”
“待朝堂成为他的一言堂,他登基之路将再无阻碍。”
姚书会神色一凛,姚镜珩对政治的嗅觉着实敏锐。他问:“臣需要做什么?”
姚镜珩答:“不必。你尽审问之责便好,其余什么事都不要做,陛下会有决断。剩下的交给我。”
姚书会答好。
姚镜珩举起酒杯:“多谢修校尉今日手下留情。”
姚书会明白,这是姚镜珩在向他说明此次邀请他来酒肆的原因。他亦举起酒杯:“些微小事,王不必挂怀。”
两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小事,便各自起身道了别。
第二天很快到来,姚书会早早地就去了东宫,他端着早膳亲自去接姚钦铎——宫人最会看脸色,他去做这些事可以让姚钦铎少受些冷眼。
他有些焦灼,从他自己的观察以及姚镜珩过往的描述中,他判断姚钦铎不是什么坏人,可出身皇室,平庸便是罪过。
姚钦铎看到姚书会亲自来接,讶然不已,他诚恳地道:“多谢修校尉,若钦能渡过此劫,定当回报。”
姚书会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殿下是个好人,那些证据皆是臣搜出来的,殿下不必感谢臣。”
姚书会的言下之意是,是我害你如此,你不必感谢我。
不曾想,姚钦铎竟答:“证据能证明做过什么,但同样,证据也是可以被伪造的。关键的不是证据,是人心。人心是有偏向、能决断的。”
姚书会一时语塞,姚钦铎这句话显然是在怪姚百汌的意思,他不敢、不该、也不能接。
他最后只道:“殿下用早膳罢。臣在殿外候着,不会有人来打扰殿下。”
用过早膳后,一队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偏殿——姚钦铎与子衿虽不是戴罪之身,身上没有任何镣铐,但按照规章,押送他们的人并不少。
一队人一路无话,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
到达偏殿后,姚书会搬了矮榻给姚钦铎和子衿,自己退到内室等候姚百汌。
大抵是姚百汌挂念着偏殿审人的事,今天的早朝很快就结束了,姚书会并没有等多久。
偏殿用以遮挡视线的屏风宫人早在昨天就已摆妥,姚百汌并没有走前门,而是通过后门进了内室,显然是铁了心不见姚钦铎。
令姚书会没想到的是,同姚百汌一起来的,还有看起来还很虚弱的姚斯涵。
姚斯涵被宫人搀扶着,走一步歇三步,一副随时要羽化西去的模样。
姚百汌朝姚书会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姚书会走出屏风,命宫人呈上昨日在姚钦铎床下搜到的小人。
姚书会问:“此为在殿下床下搜到的小人,殿下有什么想说的么?”
姚钦铎撩起眼皮,答:“的确是我制做的,我无话可说。”
姚书会没想到姚钦铎会直接承认,原本想好的讯问词全被堵回肚子里,最后只能道:“殿下为何要谋害三殿下?”
姚钦铎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被囚禁了一个晚上,已经有些失常了。
他答:“我从未想过谋害皇弟。这个小人与巫蛊之术毫无关系,陛下若是不信,可广罗国中精通巫术之人,看这个小人是否施过什么术法。”
“朝中为官的巫多有自己支持的皇子,难免影响判断。”
姚书会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些许离间的意思,他继续问道:“殿下既无谋害之意,为何要扎三殿下的小人?”
姚钦铎神色郁郁,垂着眸答:“皇弟从小众星捧月,而我就算付出皇弟百倍的努力也不会被看到。不会被陛下看到、不会被朝臣看到、不会被黎民看到,我的皇弟永远比我出色。二十年五年了,我从未收到父亲哪怕一句的夸奖。”
姚钦铎附身一拜,姚书会知道对方拜的不是他,急忙侧身闪开。
“此事与子衿没有任何关联,望父亲明察,还她清白。”
姚钦铎再拜:“小人是我做的,但生辰八字我从未贴过,望镇抚司明察。”
姚钦铎并没有被戴上镣铐,因而行动也很方便,他说完这些话将头上的冠摘了下来,如瀑长发倾泻而下,看起来颇有壮士断腕的决绝。
他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姚书会的想法,姚书会听到对方说:“我自请贬做庶民,皇弟若有任何不满,皇兄都受着。”
“嘭”的一声,屏风倒了下去,与屏风倒塌声一同响起的是姚百汌的怒吼:“涵儿!”
“传医师!”
原是姚斯涵急着起身回话,跌落软榻撞倒了屏风。
姚书会听到姚斯涵气若游丝地道:“斯涵不知道皇兄心中这般苦,未能替皇兄分忧,是斯涵的失职。”
他说完,转向姚百汌:“父亲,儿不怪大哥,父亲也不要怪大哥。儿还想同皇兄吃团圆饭。”
姚百汌几欲落泪,他抚着姚斯涵的后背道:“好孩子。”
就在这时,有宫人来报:太子府中有位下人被灭了口。
姚百汌似乎想到了什么,以姚斯涵身体欠佳为由烦躁地中断了此次审讯。
他将姚书会留了下来,命姚书会两日内查清姚钦铎所提到的几件事。
姚书会领命而去。
话分两头,且说一头。
姚书会自皇宫回到自家小院,姚镜珩已经在他的卧房中等待多时。
姚镜珩先道:“从窗子进来的,没人发现。子衿与我大哥可好?”
姚书会点点头,将方才审讯的过程原原本本告诉了姚镜珩,而后总结道:“王果真料事如神。太子府死的那位小厮,约莫是给那个小人贴上生辰八字的人;臣猜想,是被姚斯涵处理掉了。”
今日偏殿中的问答皆是姚镜珩设计的,昨夜姚镜珩翻墙而入,让姚书会把自己写的锦囊妙计借着送早餐的名义传给姚钦铎。
他让姚钦铎以退为进,承认部分相比来说无关紧要的事实,再勾起姚百汌的恻隐之心,先保住性命再谋后事。
他并不知道事情真相如何,也只讲大概实施的步骤,具体还要姚钦铎自己把握;所幸姚钦铎不算太蠢笨,这件事被完美完成了。
心头大石落地,姚镜珩又问:“子衿呢?”
姚镜珩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姚钦铎,一封给子衿;给姚钦铎的是献策,给子衿的是诉情。
他告诉子衿,无论对方是何种身份,他都要娶她,他这一生就奢侈这一回,他要给她十里红妆,要搜罗天底下最好的珠宝为她打造首饰。
姚书会答:“大巫看了王写的信,给了王这个。”
姚镜珩接过姚书会从袖中掏出的东西,变了脸色
那是一块被剪开的布料。
“割袍断义……”姚镜珩犹如不敢相信一般,又重复了一遍,“她要同我割袍断义?”
这个问句并没有想要别人回答的意思,他失魂落魄地向姚书会告别,又翻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五一快乐!
第52章
同姚镜珩一样,姚斯涵也几近崩溃。
他的父亲以他身体虚弱需要调养为由,不让他出宫门,他联系不到萧修平,没办法将今日所发生的变故告知对方。
以他对姚钦铎性格的揣测,对方理应慌张地辩解,或是为了保住他的下人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正巧这时,下人通报舒蓉前来看望。
姚斯涵仿若溺水的人抓到浮木般喜不自胜,他道:“快请母亲进来。”
舒蓉进门后,满脸心疼地握住姚斯涵的手,坐在床边默默垂泪,姚斯涵朝伺候的宫人道:“你们先下去,孤同母亲说几句体己话。”
宫人退下后,舒蓉的眼中早已不见水光,她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姚斯涵挣扎着便要下榻,舒蓉也不扶着他,只冷眼看着。
姚斯涵心中苦涩,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萧竹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没有人会再将你当作孩子了。”
但他没有在面上表露出半分,他伏跪在地:“儿,办砸了。请母亲责罚。”
舒蓉将手中的热茶泼向姚斯涵,姚斯涵痛得险些叫出了声,但他仍然不敢动,只将头埋得更低。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姚斯涵忍着痛回话:“修文审姚钦铎,姚钦铎的反应有些奇怪。若非儿应变及时,父亲恐怕会怀疑到儿身上。”
舒蓉将茶碗放回桌上,起身取了烫伤膏,她边为姚斯涵上药边道:“你且将审讯时的问答一一说来。”
姚斯涵将所有事情经过说于舒蓉听,末了,他恨声总结道:“儿当时便告诉外祖父,只要姚钦铎被斩首,子衿之后再对付。可他偏生贪心,非得借助巫蛊之术故弄玄虚。这回若父亲疑我,那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姚斯涵回想起他同萧修平密谋此事时的场景——
他与萧修平已经定好,要在姚斯涵冠礼那日让姚钦铎背上谋害手足的罪名,只不过两人在行事方法上有了分歧。
姚斯涵道:“依斯涵所见,斯涵在指甲中藏些毒药,饮酒时敲落酒杯中,再嫁祸于姚钦铎,姚钦铎必然会被斩首。”
那时他们已经收买了姚钦铎贴身伺候的小厮,将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至姚钦铎房中并非难事。
可萧修平却不认同这样的做法,他反驳道:“你中毒后,皇宫中必然会清查,经手过食物酒水的宫人都会被怀疑;可毒是你自己下的,他们就算被怀疑也搜查不出任何证据。今上向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因为你此计,那些宫人都要送命。”
姚斯涵满不在乎地道:“在乎那些蝼蚁的性命作什么?”
萧修平一叹:“我老了,心没有殿下硬了。我倒有一计,不仅可以扳倒太子,还可扳倒太子一党的子衿,又可不连累许多无辜。”
姚斯涵奇道:“愿闻其详。”
据姚钦铎贴身伺候的小厮说,姚钦铎床下有一个扎满针的小人,没有人知道那个小人代表谁。
萧修平想到的办法便是将姚斯涵的生辰八字贴在小人上,而姚斯涵本身胃部便有些问题,在冠礼前大量食用活血通络的红花,让胃部的病灶出血,以此营造出被巫蛊之术导致吐血病重的场景,顺便嫁祸子衿参与了这场谋害。
姚斯涵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法。
他们允诺那位小厮,事发后便将他送走,而事发后的见面之时,便是那位小厮的命丧之日。
姚斯涵笃定,他的兄长无法破局,他会将小厮的死引导成畏罪自杀或是姚钦铎杀人灭口,这样姚钦铎就更洗刷不掉罪名了。
如此,姚钦铎轻则贬做庶人,重则丢了性命。
舒蓉思量片刻后肯定地道:“姚钦铎和子衿没有这样的头脑,定有他人指点。”
姚斯涵点点头。
舒蓉将姚斯涵扶回榻上,难得温情地道:“好好养病,母亲不会让你此次的苦白受。”
就在姚斯涵心生出几分感动时,舒蓉的一句话又将他带回残酷的现实中。
舒蓉道:“这伤我会同陛下道,是我见你病重,一时失了分寸烫到的。我会让陛下多来看你,你可得记得借此抓住圣心。”
姚斯涵心中苦涩,却也只能答是。他没有退路,他与舒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舒蓉拢了拢衣衫,起身走了出去。
姚斯涵又想起了萧竹,对方若是在世,他定能在对方怀中讨几分皇室中不配拥有的温情。
萧竹大概会满眼心疼地望着他,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开心些,希望他能不被病痛影响。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同萧竹分开那几年的荒唐与放纵。
他以为萧竹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就算喜欢,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走出来,不曾想就算是现在想起萧竹,他仍感觉似有切肤之痛。
*
在太医署众医师的精心诊治下,姚斯涵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与此同时,姚钦铎残害胞弟一案也终于盖棺定论。
姚钦铎身为太子,罔顾人伦与兄弟情谊,有谋害兄弟之举,虽未酿成大错,但雁过留痕,责罚肯定是少不了的。
他被贬为庶民,择日将流放至砀山王姚惜钊所管辖的祖渊。
子衿经查明,并不曾参与此事,得以官复原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