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烛火堪堪燃尽,噗嗤一声灭了只剩两缕细烟,窗外天光熹微,淡淡的光洒在了王滇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严肃又沉稳,却又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宽容和仁厚,那身龙袍穿在他身上,恍惚间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
梁烨身体往后倾手撑在了案几上,嘴里还吊儿郎当地叼着王滇喝过的那杯茶,王滇大概是没听到他的回应,抬起头来看向他,眼里还带着点疑惑和茫然。
梁烨咧嘴一笑,嘴里咬着的茶杯掉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了他掌心里。
“不想谈就算了。”王滇好似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自己的僭越,抬手使劲揉了揉眉心,“今日休沐,我先去睡一觉。”
梁烨转着手里的茶杯,盯着里面的茶水片刻,抬手揪住了他的玉佩穗子,将人扯了回来。
这会儿王滇通宵的疲乏才涌上来,他无可奈何又有些烦躁地看向梁烨,正香开口说话,梁烨就将那剩下的半杯茶抵在了他唇边,扣住他的下巴半推半就地给他喂进了嘴里。
这厮手上没个轻重,王滇险些被呛到,茶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淌进了脖子里,烫得皮肤微微泛红。
梁烨垂眸盯着那里,指腹碰上去轻轻摩挲着,良久才开口道:“朕现在有些不喜欢你太聪明了。”
王滇面色未变,“所以?”
梁烨将额头靠在了他肩膀上,伸长胳膊搂住了他的腰,闷声道:“若你有朝一日不再为朕所用,朕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第45章 荷花
王滇踏踏实实睡了大半天, 晌午被云福喊起来用午膳的时候骨头都是酥的,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愣神。
“陛下,吃了午膳再睡。”云福拿着湿帕子递到他手边, 温声哄劝道:“今儿有您爱吃的桃花卷。”
“唔。”王滇耷拉着眼, 拿着帕子胡乱地往脸上擦了擦, 又想往后倒,云福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肩膀没让他再躺下, 低声提醒:“王滇先生等您小半个时辰了。”
王滇本人打了个哈欠, 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云福讪讪笑道:“陛下,奴婢伺候您穿衣。”
“朕自己来。”王滇拿了外袍披上就大步外走,云福哎哟了一声, 追在他后边着急道:“陛下, 这可使不得。”
可惜他腿短,王滇将他甩在后面一大截,只好苦着脸快步跟在后面。
他推开门的时候,梁烨正在温酒, 见他进来, 指着那道桃花卷道:“朕特意让人做的, 尝尝。”
王滇困意还未全消,披着外裳坐在他对面, 拿起帕子来擦了擦手, 直接用手捻了一块吃, 入口外皮酥脆松散, 内馅软糯香甜, 他慢条斯理地啃完了一块, 梁烨也温好了酒, 递到他手里。
“你这般爱干净,怎的吃点心还用手拿?”梁烨学着他的动作拿了块桃花卷,吃得也很香,不过比王滇快得多。
“点心不用手用什么。”王滇舔了舔嘴角的点心渣,喝了口温酒,虽然还是不习惯梁烨总是喝温酒,但也别有一番滋味,这点度数还不如超市里卖的酒精饮料,他喝两坛子也醉不了,很快就闷了两杯。
“慢些喝。”梁烨道:“吃醉了发疯朕可不管。”
王滇吃了几块点心就拿起筷子来吃菜,闻言道:“醉不了,这点酒还不如白水。”
梁烨挑了挑眉,“你喜欢喝酒?”
“谈不上喜欢,工作需要。”王滇确实有些饿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场面上总要应酬。”
梁烨倒是没什么食欲,王滇吃哪道他就跟着他夹哪道,故意学他的语气,“你的‘工作’是什么?”
王滇对自己的过往极少提起,梁烨除却刚开始问过,也没多大兴趣,但是现在却起了探究的心思。
“一介小小商贾。”王滇扯了扯嘴角,“按你们的说法,士农工商,我这种排最末尾。”
梁烨眯了眯眼睛,“那也该是富甲一方的大商,或许富可敌国?”
“可不敢,本人遵纪守法,按时缴税,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王滇不知道为什么有发晕,撑着头看着碟子里的丸子。
“那你都是做的什么买卖?”梁烨觉得有意思极了。
“唔。”王滇皱了皱眉,“那可多了去了,我妈搞矿业起的家,我爸热衷于房地产,他俩把摊子扔给我之后……我原本自己搞得互联网,想着那块地拿下来之后,就开始接洽新媒体……你知道什么叫商业圈么?”
王滇拿了根筷子蘸了水在桌子上划拉,拧着眉道:“城东的CBD一旦建起来,商业圈搞好了,我就可以顺势往邻市发展,那里才是将来的主战场……而且那些大大小小的科技公司进驻,我盯了个搞芯片的公司两三年,他入驻,合作、合并或者收购……芯片啊,那才是关键的技术,就跟你想把梁国拿下来,最紧要的是兵权……这么比喻也不太恰当。”
王滇拿着筷子轻轻点了点桌子,使劲咬了咬牙,“省长他亲外甥跟我争城东这块地,你知不知道我动了多少关系才拿到的投标资格……没日没夜的加班喝酒那都是小事,关键这是块可遇不可求的踏板……集团里那些各怀鬼胎的老东西顺便就能收拾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出神道:“只差最后这顿酒……就能谈下来。”
梁烨虽然大半都听不太懂,但却能感受到王滇的崩溃,他给王滇斟满了酒,懒洋洋道:“不过是块小小的地,这偌大天下,你喜欢何处朕都给你。”
王滇托着腮端着酒冲他笑,温热的酒洒了一手,“你不懂。”
“你家乡究竟在何处?”梁烨托着酒杯又半逼半迫让他喝了一杯,“你从不肯提及。”
“说出来吓死你。”王滇懒洋洋地笑了一声,端着空酒杯抬起根手指虚虚地描画着他的眉眼,“但凡换个人像你这样对我,信不信我拼着同归于尽也弄死他?”
虽然是狠话,但梁烨却听得心花怒放,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这里面的关系,他就得意地点了点头,“朕同别人自然不同。”
“因为你不是别人。”王滇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聚不了焦,温热的指腹点在了他眉心,他神情专注地望着梁烨,眼底沁出了丝笑意,“你就是我。”
梁烨眨了眨眼睛,而后不屑道:“不过是长得——”
“一模一样。”王滇接过了他的话,指腹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往下滑,最后停在了他微凉的鼻尖上,目光是罕见的温柔,还带着些难以解释的心疼和过分的亲昵,“再过上几百年,你就会成为王滇,爹疼娘爱,平安顺遂……做个追名逐利的普通人,活得也算痛快。”
梁烨有些愕然地张了张嘴,垂下眼睛嗤笑道:“还酒量好,喝醉都开始说胡话了。”
“信不信随你。”王滇拿着酒杯收回了手,低着头自顾自笑道:“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代,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突然消失不见,你就算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了。”
梁烨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
“是有点让人难过。”王滇支着头冲他笑,“虽然前了不知道多少世的王滇很让人讨厌,但有时候还挺招人疼的。”
“你喝醉了。”梁烨冷着脸道。
王滇将酒杯放到他手里,示意他再斟满,“你故意灌醉我,不就是想打探我的来历么……我们两个,前世今生,原本是见不了面的。”
‘……不过看你二人,本该动如参商,永无相见……死劫啊小师叔。’
项梦的话适时在梁烨脑海中响起。
“荒谬。”梁烨皱着眉说。
“嗯,荒谬至极。”王滇赞同的点头,见他不动,自己拿过酒壶来斟满了酒,顺手也给他满上,“我刚开始确实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但就你梁国这个烂摊子,现在白送我都不想要,你大可放心,来日若有幸事成你君临天下,我只盼着你能顾念咱俩这八百辈子都修不到的狗屁缘分,放我条生路……若真要杀我,我也理解,好歹你是个皇帝,孤家寡人无情无心才能坐得稳。”
梁烨端起了手里的杯子,沉声道:“只要你不背叛朕,朕不会把你怎么样。”
“陛下,人心易变啊,便是父母儿女亲夫妻,也会为了权势名利斗得你死我活,何况你我。”王滇很随意地同他碰了个杯,声音里带着醉意,喟叹一声:“你甚至从未信我。”
梁烨说:“朕从不信任何人。”
“好歹是你自己。”王滇闭上了眼睛,眉梢眼角都带着愉悦的笑。
梁烨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定定地望着他,“你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会信。”
王滇像是醉得睡了过去,往身后的软榻上一躺,“不信就对了,信我就找机会杀了你。”
梁烨看着醉得一塌糊涂的人,将手里的酒杯缓缓地放在了桌子上。
——
后宫,康宁宫。
含苞待放的一大捧荷花安安静静地躺在廊檐下的阴凉处,推开门的小宫女看见之后面上一喜,弯腰将那些花抱了起来,转身进了门。
“太妃娘娘,那人又送花来了。”小宫女抱着荷花笑道:“奴婢瞧着像是御花园锦鲤池那边的荷花,听说陛下爱惜得紧,从不让别人摘呢,如今却送来了这么大捧,真是胆子大。”
正对着镜子梳头的女子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找个宽敞些的水缸放上吧。”
“是。”小宫女性子尚活泼,抱着花兴致勃勃地找水缸去了。
站在太妃身旁年纪稍长的宫女忍不住担忧道:“娘娘,他胆子也太大了些,这是生怕您平日里闲言碎语受得不够多,前些日子连陛下想纳您入后宫的流言都传出来了……”
“小孩子心性罢了。”谈亦霜语气里倒没什么波动。
“小白眼狼。”宫女恨恨又无奈,“当年若不是您帮着陛下看顾他,他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如何在这吃人的后宫中活下来,如今翅膀硬了胆子也敢上天,竟敢肖想您。”
谈亦霜笑道:“陛下向来惯他,他不知轻重也无可厚非,过去这股热乎劲就自己寻别的玩去了。”
“陛下惯他,您也惯他,他才这样越来越放肆。”宫女愁眉苦脸道:“太后本来就看您不顺眼,这事一旦传出去,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对付您呢。”
“先帝早就不在了,她还能如何。”谈亦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先皇后之事我有错在先,她恨我应当。”
“可您当时才多大?不过是——”
“好了,不提这些旧事了。”谈亦霜起身道:“随我去看看荷花吧,想必他也费了不少功夫,回去还要挨陛下的骂。”
宫女无奈地叹了口气。
烈日当空,心情憋闷特意过来赏花散心的梁烨站在锦鲤池前,看着一池子光秃秃的荷叶杆子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开口:“充恒。”
向来随叫随到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出现,无辜的看着他。
“朕依稀记得,”梁烨指了指那满池子的残叶浑水,“原先这池子里应该开满了荷花。”
“是吗?”充恒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梁烨负手看着台阶上的泥脚印子,幽幽道:“朕还依稀记得嘱咐过你,等这池子荷花开了要让王滇来看。”
充恒抬头望天,“是吗?”
梁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充恒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属下路过看这花开得好,一时没忍住。”
“没忍住送去了康宁宫。”梁烨冷飕飕的给他补全了剩下的话,“瞧你这点出息。”
充恒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主子你不也是……”
“朕跟你能一样吗?”梁烨转身一脚把他踹进了池子里,居高临下道:“什么时候花长出来你什么时候上来。”
充恒从水里爬起来大声喊道:“主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梁烨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假山后。
充恒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从池子里爬了上来,手里还攥了朵蔫答答的荷花,忠心耿耿道:“我这就帮主子您把花给王滇送过去。”
第46章 葫芦
王滇醒过来时全身都觉得轻飘飘的, 好像整个人都飘在柔软的云里,有种疲劳过度终于彻底休息过来的迟钝和倦怠,这种过分舒适的感觉让他有点茫然——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跟梁烨一块吃桃花卷。
“陛下, 您终于醒了。”云福递给他杯温水。
“什么时辰了?”王滇喝了口水, 舌头泛着点甜意。
“第二天午时了。”云福十分感眼色道:“今日您已上过早朝了。”
王滇便知道他是在说梁烨去了早朝, 不太放心道:“可发生什么事情了?”
云福喜笑颜开道:“无事呢,陛下安静地上了早朝, 又去了御花园种树, 才回来睡的午觉。”
王滇默默松了口气,起身一边洗漱一边问他,“昨日我喝的是什么酒?”
“是种梨花酿,据说喝着的时候不觉怎样, 但寻常人喝一口便能醉得不省人事, 您昨日喝了两杯整才醉的,酒量已是极好……民间都管这种酒叫仙人醉呢。”云福解释道:“不过普通人也无缘得见,这仙人醉就只有北梁和东辰的皇室珍藏了几坛子。”
王滇使劲揉了揉眉心,余光瞥见了桌子的花瓶上多了支蔫答答的荷花, “你摘的?”
“是充恒侍卫说奉命送来的。”云福话也说得很有技巧。
这偌大的皇宫能让充恒奉命的也就只有梁烨了, 王滇伸手碰了一下, 蔫了的花瓣就落满了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