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没出息。
王滇恶狠狠地瞪了那玉佩一眼, 低头将腰带束好, 想起这会儿梁烨估计已经彻底出了大都, 雀跃的情绪瞬间又跌落到了低谷。
不如待梁烨打赢了这仗就谋反,把人困在身边里好好养着,他舔了舔被梁烨啃肿的嘴唇,要是梁烨输了那就更没理由不把人困住了,只是想想都觉得浑身的血滚烫沸腾。
勉强安抚下自己躁动的情绪,踏出宫门之后他就又变成了忠君爱国的王爷,任谁都想不到楚楚衣冠之下包裹着个大逆不道的禽兽。
百里承安的府邸意外地简单,一座两进的小院,只有个看起来身量很好不好惹的侍卫,大约也是会武功的,给人压迫感极强。
“龙骧,去沏壶茶来。”百里承安示意他。
龙骧警惕戒备地盯着王滇,百里承安不轻不重地呵斥道:“这位是丹阳王,不得无礼。”
龙骧冲王滇抱了抱拳,转身下去了。
“让王爷见笑了。”百里承安道:“这粗人不识礼数,王爷勿怪。”
“无妨。”王滇道:“文彬风寒可好些了?”
这有些亲近的称呼让百里承安微微不自在,却也没提出异议,只是客气笑道:“从老师府上回来之后便总反复,如今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文彬,你我一路千难万险到了大都,也算同生共死,我便开门见山了。”王滇道:“如今朝中鱼龙混杂,陛下又远在前线,手段狠绝非我本意,只是不得已为之,如今虽凑足了急需的粮草,但这场战争明眼人都知道如何,若北梁坐以待毙……文彬,你可明白?”
百里承安神色微微触动。
“战事在外,世家祸患于内,大梁要么置之死地后生,要么被活活拖死。”王滇起身道:“在下深知自己恶名在外,然为了大梁,还请文彬放下成见,不为陛下,也为大梁千万无辜百姓——”
话说到这份上,王滇作势要跪,百里承安自然不能也不敢让他跪,赶忙托住了他的胳膊,犹疑的神色被压进了眼底,“下官风寒已愈,自然听凭王爷差遣。”
王滇紧紧攥住了他的胳膊,情真意切道:“若是闻老太傅还在,定然深感欣慰。”
此话一出,百里承安眼眶兀得红了,“老师在时便常教导我们,万事以国以民为重。”
王滇也微微红了眼睛,“太傅心有大义。”
于是王滇组建的临时内阁终于凑足了人数,上面是以晏泽、崔运、卞沧三人为首的元老,下面又有他招揽来的百里承安、祁明、曾介等以王滇的身份或交集颇多或私交甚笃但有真才实学的官员,而后他便将最后一个位子瞄准了崔琦。
偏殿里,崔琦坐在轮椅上,脸色依旧白得吓人,风轻云淡地置身事外道:“王爷,此举不妥。”
王滇比梁烨还要直白,“北梁要是完了,梁寰还有没有命在?你我如今不去争不去抢,待哪日梁寰接手了梁国,少不得要落个亡国之君的名号,你当亲爹的忍心看自己儿子遗臭万年?”
这话说得句句扎心,崔琦抬起眼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凌厉。
“你一身的学识本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王滇笑吟吟地起身,伸手搭在了轮椅上,俯身同他平视,“崔二公子,你既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就该知道皇家多艰难,不管是梁烨、你还是梁寰,哪一个过得像个人样?梁烨在宫里喝了十几年白玉汤,活生生熬成了个疯子,别人可以骂他辱他,但你不行,如果不是他,就该是你,同样你受得这些苦,不是你就该是他……他若真忌惮你,出征前就会将你杀了,焉能留你活到今日。”
崔琦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抬眼看向王滇,“你同他非亲非故,又为何如此帮他?”
“自然是我们的关系非同一般。”王滇勾唇一笑,被掩藏在袍子里的那枚红穗玉佩显露出来,矜持地炫耀,“崔大人,这是陛下亲手系上的。”
然后他就清晰看见崔琦脸上的表情凝固,裂开,又凝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罕见失态,低声呵斥道:“荒唐!”
王滇将玉佩掩好,挑眉道:“你情我愿的事怎会是荒唐,你弟弟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后宫连妃子都不肯纳一个,不然你以为他为何如此坚决地立梁寰为太子?”
他意在跟崔琦挑明梁烨不会再有子嗣,梁寰这太子之位将来也会坐得稳稳当当,至于崔琦怎么理解,那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崔琦被气得面红耳赤,“荒唐!子煜简直——”
王滇眉梢微动,眯起眼睛道:“虽然梁子煜脑子不太好使,但你们梁家人都精明得很,最后我也被他算计进来了,你作甚一副你弟弟吃了大亏的模样?”
看样子崔琦气得都想站起来,呼吸剧烈的一阵起伏过后,重重地闭了闭眼睛,“王爷何必同我说这些?”
“你是梁子煜的兄长,勉强也算我半个哥。”王滇微微笑道:“十六兄,我内阁的人还缺一个,给你留着呢。”
崔琦睁开眼睛,大概很想指着他的鼻子骂娘,但毕竟好涵养,最后也没骂出来,只神色坚决道:“崔琦力有不逮,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王滇从袖子里摸出来了颗糖,冲着殿里的帷帐招了招手,崔琦正纳闷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看见个毛绒绒的白团子从厚厚的帷帐里爬了出来,神情戒备又小心地盯着他们看了良久,最后大着胆子朝王滇的方向走了过去。
王滇甚时宽慰,没枉费之前每天晚上都去东宫给小孩儿讲童话故事。
梁寰摇摇晃晃走到王滇跟前,王滇蹲下来将糖剥开塞进他嘴里,抱着小孩儿指着崔琦道:“喊爹爹。”
“爹……爹。”梁寰含着糖,鼓足了勇气小声喊了人,然后就抱住了王滇的脖子,将脸埋进了王滇的肩膀,糯糯地喊他,声音不知道甜了多少倍,“阿叔。”
“哎。”王滇应了声,“阿寰,你爹不肯帮阿叔,你劝劝他。”
梁寰搂着他的脖子沉闷了好半晌,才抬起小脑袋,转身走向了崔琦的轮椅,虽然怕得要命,但还是逼着自己仰起了小脸,怯生生地看着面前特别好看的人,抓住了他的袖子,软糯糯道:“爹爹。”
崔琦僵着脸,下意识想将袖子扯出来推着轮椅后退,但丁点儿大的小东西忽然抱住了他的腿,阻断了他的退路。
他只能冷着脸盯着梁寰,“松手。”
“爹爹,帮阿叔。”梁寰眼睛微红,大约是怕得厉害,但还是为了阿叔大着胆子,将手里的糖放在了崔琦的膝盖上,“给你吃糖。”
崔琦看着膝盖上的糖,神情微滞。
“阿寰是太子。爹爹和阿叔都要帮我,我的糖全给你们。”梁寰紧紧攥着他的袖子,皱了皱鼻子,“还有父皇。”
显然小家伙对梁烨的印象不是特别好,也不知道梁烨在宫里对人小孩儿做了什么孽,眼看多说就得露馅,王滇一把将小孩儿抄起来,“好了,你爹爹已经知道你的愿望了,现在该去练大字了,让充恒哥哥带你去。”
充恒从房梁上跳下来,下意识想用手拎,但好歹瞥见人家亲爹在这里,勉为其难地改拎为抱,还要低声威胁,“不许哭,哭了就把你糖全都抢走。”
梁寰瘪了瘪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冲王滇伸手,“要阿叔……”
“等你写完字阿叔便去看你。”王滇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充恒便干脆利落地带着人走了。
王滇看向崔琦,“十六兄。”
崔琦额头的青筋蹦了蹦,“下官当不起王爷这声兄长。”
“多少为了孩子。”王滇晓之以情,“也为了孩子早亡的娘亲。”
崔琦猛地攥紧了掌心的那颗糖。
王滇叹了口气,知道是妥了。
难怪崔语娴说梁家多出痴情种,不管是老子还是儿子,都过不了情关。
不过梁烨这般绝情狠辣,应该能帮他爹和兄长一雪前耻。
王滇笑了笑,从袖子里摸了颗糖扔进嘴里嚼碎,被甜得嗓子发腻,拢着袖子踏进了雪里。
第126章 争论
新组建的内阁共七人, 王滇身为顶头上司以身作则,吃住几乎都在议事殿偏殿,晏泽等人也不好有异议, 发现每日从住的宫殿到议事殿要耗费大半个时辰之后, 也不乐意受那个冻, 干脆就在议事殿旁找了个宫殿搬了过来。
梁烨后宫常年闲置的宫殿终于如闻宗所愿住满了人,添了几分人气, 只不过这人可能跟闻宗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前线战事吃紧, 王滇要做的却不止是为战事,他更想通过这个契机——毕竟也不是每一次都有机会撕破脸把刀架在世家脖子上——大刀阔斧好好整改北梁的冗官和快烂透的官制。
“刮骨疗毒是可以,但是王爷,官制改革牵一发动全身, 陛下在外征战, 朝中再这般大刀阔斧地改,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晏泽谨慎,并不赞同王滇的做法。
卞沧虽然极少开口,但还是劝道:“王爷, 向来改革都是徐徐图之, 东辰改税制改了三十年, 南赵改革科举也近十年,如今大梁本就危在旦夕, 若这一刀下去, 恐伤根基。”
崔运皱着眉不说话, 显然也并不赞同。
“诸位大人, 下官倒觉得可以冒险一试。”百里承安开口道:“不改, 大梁未必能撑下去, 改, 就能争一线生机。”
“文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改容易,但怎么改?改到什么程度?”祁明道:“真要改,抗衡的是早在大安朝便屹立不倒的百年世家,将人幽禁宫中王爷已然将人得罪了,再动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可就未必如现在这般好说话了。”
“不图变就是一起死,不过是明日死还是今日死的差别。”百里承安道:“陛下这一战输赢尚未可知,若此战输了,率先求和弃梁的就是那些世家!”
“你又如何知道他们会弃梁?世家未必就是祸患,倘若我们能说服他们捐钱赠粮,便是陛下一大助力!”祁明反驳道。
“糊涂!”百里承安道:“这是往死路上走。”
“师弟——”
“祁大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崔琦看了眼完全没打算阻止的王滇,垂了垂眼睛,缓缓开口:“百里大人,还请两位冷静一些,王爷如今也不过是提议,具体如何做还要看北梁的实际情况。”
一句话给圆了回来,也给了缓和的余地,百里承安和祁明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缓。
完全插不上话的曾介老老实实坐在边上,冲躲在角落里偷听的梁寰笑了笑。
梁寰吓得藏了起来。
“阿寰,过来。”王滇瞥见小白袍子,冲他招了招手。
梁寰犹豫了片刻,抱着阿叔新给自己做的小布老虎晃晃悠悠地走到他跟前,糯糯喊人:“阿叔。”
他纠结了片刻,看见崔琦想喊爹爹,但想起阿叔的嘱咐,只好闭紧了嘴巴。
只能没有别人的时候喊爹爹。
王滇养孩子十分随意,众人还在争论不休,他就让云福搬了个小案几放在自己后边,拿了些找人做的积木玩具和彩色绘本让他自己玩。
梁寰乖巧安静,起先还怕人,但时间长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毕竟爹爹和阿叔都在,虽然大家伙们有时候吵得很凶,但阿叔冲他笑笑,他就不害怕了。
虽然今天吵得很大,但他还是安心玩起了积木,偶尔会歪着小脑袋听一听他们说话,有时候明白,有时候不明白。
“在下官看,梁国如今最根本的问题在世家。”百里承安道:“如今世家占据全国土地十之六七,单单广远县这等偏远县,豪强便肆无忌惮兼并土地,大量百姓无地可耕,要么成了农奴,要么变为流民,外加官吏横征暴敛,百姓焉能不弃桑农疲徭役?”
“世家不止占田,还要荫客荫亲,大梁这么多官员,领着俸禄,有一多半都是给世家养的蛀虫!真干实事的人有几个!?崔氏掌权时放任世家专权,几十年间他们已经将大梁啃噬得露出了骨架!大都的世家子弟可以为了争风吃醋连砸数十万钱的珊瑚,但苦于水患的流民却被逼到易子而食!”
百里承安红着眼睛道:“诸位大人,在下知道你们心中忧虑颇多,但我请你们垂下目光去看一看大都之外,我们身处繁华锦绣堆,但身外却是修罗人间狱!”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默。
谁都知道要改,得改,但这条路太难,开了这个头,就没有退路,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众人散去,祁明却留了下来。
王滇和他私交甚笃,两个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可避免地聊起了今天的事情。
“我也不想同文彬争论,但他实在太过激进。”祁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笑道:“老师之前便嘱托我要多劝他,如今看来,他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太意气用事。”
王滇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顺着他的话道:“百里大人的确是性情中人。”
祁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半晌握住了王滇的手腕,借着三分醉意道:“仲清,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我视你为知己,不管你是户部尚书还是参知政事,是王爷还是一介白衣,我必须得提醒你一句。”
“乐弘说便是。”王滇反握住他的手,道:“我又何尝不是视你为知己!这偌大的梁国,也只有一个你能同我聊得来。”
祁明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醉醺醺道:“仲清,仲清!世家动不得!”
王滇朦胧着目光同他对视半晌,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洋溢出了个笑容,“那乐弘说!我如今是王爷,如何动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