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盘根错节,动一个就是动一串!北梁如今外患为要,不可再动其根基!”祁明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倘若你把他们全都杀了,朝堂上就空了一多半!北梁将无人可用!在退一步讲——”
他俯身趴在了王滇的耳朵边,低声道:“你这般动作,得罪人的是你,坐收其成的是陛下,不管事成事败,他回来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你……何苦啊,仲清,何苦!”
王滇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了大半。
祁明使劲按着他的肩膀,半醉地盯着前面紧闭的殿门,含糊不清道:“仲清,人生难得一知己,我想让你好好的……”
王滇笑够了,起身长叹一声:“乐弘啊。”
祁明看向他,就被他使劲拍了拍肩膀,“我也是真心交的你这个朋友。”
两人在烛火中对视良久,俱是大笑出声。
酒意正酣,王滇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祁明摇摇晃晃告辞,被云福搀扶着出了偏殿。
寒风卷走了满室酒香。
充恒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刚想伸手去推王滇,却见王滇慢吞吞地抬起了头,目光清明,神色冷淡,哪里有半分醉意。
充恒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转身就想回房梁上。
“哎。”王滇喊住了他,“后厨炖的肘子差不多行了。”
充恒转过头没好气地瞪他,“我不吃。”
王滇笑眯眯道:“你主子叮嘱我每天给你炖个肘子,得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瘦一点儿他都得跟我闹。”
“你才白白胖胖!”充恒恼羞成怒,气呼呼地跳上的房梁,“你俩都白白胖胖!天天去给那小白耗子讲故事吧!”
王滇拢着袖子站在底下抬头笑,“新改的配方,据说很香。”
充恒冷哼了一声,抱着剑咽了咽口水。
“不吃我就命人倒了。”王滇冷酷道。
充恒干脆利落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王滇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给他推了杯牛乳过去,“慢点吃。”
充恒盯着那闻起来很香的牛乳半天,才不情愿地拿起来,两三口喝了个干净。
他让梁寰喝的时候,充恒老是臭着脸盯着,云福多嘴提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不管吃的还是用的,给俩崽子准备得都大差不差。
充恒自幼就被梁烨带着,虽说是下属,但就跟养了半个儿子似的,梁烨虽然养得糙,但瞧充恒这性子大概是没受过半分委屈,什么都写在脸上,在这人心诡谲的后宫里,倒也难能可贵。
充恒从来没跟梁烨分开这么长时间,又不小心看见了俩人在雪地里激吻,幼小的心灵属实受到了重创,再加上王滇在梁寰身上花的心思颇多,他这段时间对王滇总是有些别扭。
然后很没骨气地被王滇一根大肘子一杯热牛乳给哄好了。
“好吃吗?”王滇问。
充恒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帮我办件事?”王滇笑得温柔和善。
充恒嘴上一圈奶沫子都没来得及擦,抱起剑就蹿上了房梁,凶巴巴地拒绝,“主子只让我看着你!”
“去了我就带你去康宁宫玩。”王滇继续加码。
充恒眼睛登时一亮,又狐疑地低头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滇笑道:“去不去?”
房梁上的人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现在就去!”
王滇失笑。
梁烨心机深沉,怎么就养出来了个小傻子。
第127章 野心
百里承安看着深夜造访的祁明略有诧异, “师兄?”
祁明周身萦绕着浓郁的酒气,闻声笑道:“你有许久都未曾喊过我师兄了。”
“师兄多年在外游学,自然不容易见面。”百里承安站在院门口, 神色冰冷如霜。
“可如今我回来了。”祁明望进他的眼睛, “老师走时特意叮嘱我要对你多加照拂, 不过现如今看来,师弟得王爷赏识, 官运亨通, 也用不到我照拂,只是没想到师弟自诩清流,到头来还是同我一般。”
百里承安冷声道:“师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祁明抓着门框, 低声道:“你以为丹阳王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么?他较之陛下恐怕还要略胜一筹, 别到头来你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王爷如何轮不到你我来评判。”百里承安道:“我只看到王爷为国为民,这便够了。”
“为什么你总是要跟我对着干!”祁明声音忽然抬高,“十年前如此,如今在议事殿也是如此!”
“我只遵循我内心的想法。”百里承安道:“如果能救大梁, 我死也甘愿。”
祁明愣了片刻, 哈哈大笑起来, “文彬,你听听你这话, 有什么意思。”
“祁明, 老师去世时你在左右侍奉, 我很感激, 才叫你一声师兄。”百里承安目光冷了一下。
“百里承安, 你扪心自问, 从前我待你如何?”祁明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自嘲笑道:“是,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趋炎附势左右逢源,你觉得这样有失身份,但现在呢?你看看,我们师兄弟两个不都是进了内阁,王爷他甚至更看重我!你千辛万苦等老师死了才有机会调任大都,我回大都不过短短一年,便抵你十年兢兢业业,我从来就不比你差!”
百里承安闭了闭眼睛,“师兄,老师说过,你的才华并不逊色于我,你比我更适合做官。”
“哈,不过是安慰我罢了。”祁明嗤笑,“在老师心里,你永远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临死前交代给我的话,全都是关于你的,他从来就没将我看到过眼里!你也一样,自命清高!”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还是请回吧。”百里承安眼底浮现出几分厌烦,抬手就要关门。
“文彬!”祁明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们斗不过世家的!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你就听师兄一次!”
“祁明!”百里承安冷声喝道:“放手!”
“你该知道我的心意!”祁明将人往外一扯,百里承安被拽了个踉跄,扶住了门框。
下一秒,扯着他不放的人被人重重一脚踹了出去。
“龙骧,回来。”百里承安喊停想要拔刀的人。
龙骧冷冷看了祁明一眼,刀入鞘,折身回到了百里承安身后。
“祁明,你今日喝醉了,我不与你计较。”百里承安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若你再出言无状,休怪我不客气。”
祁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像是被一脚踹醒了大半,但眼神还是有些混沌,低声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情公之于众,彻底断了你的仕途?”
龙骧闻言直接出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龙骧。”百里承安喝了一声,龙骧咬牙瞪着祁明,没再用力,但也没将刀收回去。
“我百里承安行得正坐得直,就算是断了仕途,也问心无愧!龙骧,回来。”说完拂袖进了院子。
龙骧厌恶地看了祁明一眼,利索收了刀转身离开。
院门在祁明面前重重关上。
祁明半醉半醒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有些恍惚地抬脚离开,脑子浑浑噩噩仿佛不在人间。
房顶上,王滇冻得够呛,充恒抱着剑疑惑道:“你给祁明酒里掺仙人醉就是为了看他撒酒疯?”
王滇拢着袖子,眼里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失望,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惋惜,“对,想看看。”
“跟主子一样无聊。”充恒很不满意王滇说得帮忙就这般简单,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都说知音难觅。”王滇转过头来笑吟吟道:“这句话说得很对。”
充恒莫名其妙。
“盯紧祁明,我要他所有的行踪。”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老想着偷喝仙人醉,你主子知道打死你。”
充恒哦了一声。
回到宫里,他拢着袖子,寒意被厚重的披风阻隔在了外面,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踩着通往议事殿的台阶。
不择手段啊王滇,连朋友都这样算计。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现在动世家。
白日议事殿是他一手布置出来的大戏,表明自己立刻铲除世家的决心,他表态越坚决,对方就越慌,他越不说话,对方心里便越发没底,座上众人都变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每个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反应都被尽收眼底。
可与预见大部分都是反对,但有些自以为巧妙的话反而让祁明引起了王滇的怀疑,再用掺了仙人醉的酒稍加试探,王滇便确定了。
只是他没想到,祁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有危险。
哪怕试探出来了结果,他却无法从心底搜刮出半点愉悦。
更可悲的是他竟也找不出半点难过与愤怒,在试探出结果的瞬间,满脑子只剩如何利用祁明扯出他背后的人,彻底斩草除根。
他已经变得谁都不相信了。
明明几个月前,他们还高谈阔论痛饮到天明。
议事殿的大门近在眼前,王滇停下了脚步,转头回望,暮色之下,巍峨狰狞的宫殿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明目张胆又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某些东西。
权力之下,野心和欲望都会被无限放大。
他也无法成为例外。
云福迎了上来,接过了他手里的披风,“王爷。”
“看好卞云心和谈亦霜。”王滇垂眸,拿过毓英递来湿帕子,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找点事情拖住充恒,别让他总往康宁宫跑。”
“是。”
第128章 兵变
康宁宫。
“慢些吃。”谈亦霜吩咐宫女下去拿牛乳, “怎么最近爱喝牛乳了?”
“王滇说喝了能长高。”充恒吃饭从来都是狼吞虎咽,梁烨骂了多少次都没改,谈亦霜也没能给他改过了, 最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谈亦霜闻言失笑, “你如今的身量在男子中算是高的了。”
“没主子和王滇高。”充恒很不服气。
他比梁烨和王滇矮小半个头, 身量也瘦一圈,总觉得自己不够威武, 他接过宫女递来的牛乳两三口喝了个干净, 才算吃饱喝足,见谈亦霜笑着看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瞬间涨红了脸, “我、我只是饿了, 正好路过……”
饭都吃完了才意识到谈亦霜留他吃了饭,激动得有点不知所措,但又因为年幼时他大半时间都是在康宁宫吃的,所以压根就没觉得不习惯。
“我好久没回来吃饭了。”充恒吸了吸鼻子, 眼睛有点发红, 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谈亦霜被他说得心里不是滋味, 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你想回来便回来, 我何时拦着你了?”
“主——”充恒话到嘴边戛然而止, 低下头没再吭声。
谈亦霜看了他一眼, 叹了口气, “琉璃, 去将做好的那件冬衣拿来。”
宫女应声拿来了件崭新的绛色棉袍, 谈亦霜拿来对着他比量了一番, “大小看着还可以,我原想着给你做件霁色的,小孩子穿着俏皮,又想着除夕该穿得喜庆些,便改成了绛色,但陛下取消了家宴,我也没机会给你,给他做得那件还放在柜子里呢,不给他了。”
充恒咧嘴一笑,挠了挠头道:“除夕我是来想看娘娘的,但是闻太傅死了,主子不开心,我得陪着他。”
“我知道。”谈亦霜拍了拍他的小臂,“去偏殿换上让我好好看看。”
充恒拿着袍子兴高采烈地去了偏殿,旁边的宫女拿着帕子掩嘴笑,被谈亦霜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瞬间噤了声。
王滇批完了折子,又议了半天的事,正累着,便看见充恒通红一身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
王滇有些稀奇道:“这身衣袍倒是喜庆。”
“娘娘给我做的。”充恒嘚瑟起来的神情跟梁烨几乎一模一样。
王滇笑了笑,“挺好看的,穿着吧。”
充恒道:“祁明我让人盯着,只是换了个值。”
“后面就亲自盯着吧。”王滇揣着袖子低头看桌上的地图,“别人我也不放心。”
“好!”充恒干惯了这些事,王滇又说信他,心情十分愉悦地抱着剑就蹿了出去。
王滇抬起头来,神色有些凝重。
地图下面,压着今晨刚截的信——是祁明送入宫中的密信,暂时支开充恒也是为了打个时间差让他避开。
“粮草的事情有眉目了。”崔琦推着轮椅从屏风后面出来,“兵部侍郎谈勇。”
谈勇是谈亦霜一母同胞的弟弟。
“王爷。”毓英推门进来,将手里的信递了上来,“谈家声称,谈九小姐找到了。”
这便很荒唐了,当初梁烨是为了封王滇做皇后,才费尽心思和谈亦霜联合捏造了谈九小姐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坊间将这位谈九小姐传得神乎其神,拥护者甚多,只是后来王滇一走了之,这一茬也就跟着揭过去了,可如今反倒被谈家又利用起来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梁烨瞎折腾出来的后患,到头来还是得“谈九小姐”本人来解决。
王滇扯了扯嘴角,“十六兄觉得,为何他们如此沉不住气?”
崔琦懒得理会他这糟心的称呼,只冷静分析道:“你口口声声要铲除世家,吏部你安排的那几个愣头青也上来就不管不顾地查贪腐舞弊,粮草运到前线之后有问题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恐怕他们原本想的也是现在就动手。”
“再将诸位大人幽禁宫中就不妥了。”王滇敛起了笑,“皇后的位子我虽不乐意坐,但也不喜欢别人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