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声道谢,又和账房先生聊了几句,两人手中的茶水见了底,他没再多做叨扰,起身道了别,想着有缘自会相会,临走前还留了名字。
账房先生站在八角亭外的台阶上,送他离去时,礼尚往来,也报了姓名:“敝姓杜,杜如喜。”
邵凡安从绿荫地里一出来,就绕进了苗圃的小石子路上。他想着得找师弟安排一下下一步的计划,结果师弟没见着,反而在另一条路的拐角处发现了段忌尘。
段忌尘一开始没注意到他,自己低着头在走路,一步步走得很慢,手里把玩着什么小东西。
那两条小路最终汇成了同一条大道,邵凡安看了眼他俩的距离,快走了两步,先一步行至大道上。
可能是他赶路这两下动静大了些,段忌尘慢了半拍抬脸看到他,第一个反应是匆忙间把手里东西收进袖子里,还单手负到腰后。
邵凡安着急走人呢,半回过身和他客套的抬了下手,招呼了一下就想走,结果背后响起脚步声,他侧过头,看见段忌尘快走几步跟了上来。
“好巧。”段忌尘站到邵凡安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邵凡安应道:“好巧。”
段忌尘侧过脸去看了看他,瞥了一眼视线就收回来,垂下眼来瞧了瞧路,走了两步又望过去,淡淡问道:“你要去哪里?”
邵凡安是要去寻师弟,便应付着答道:“四处走走。”
段忌尘神态自若的点了点头,过了片刻,说道:“谷主托我去办的事情,我都办完了,现下正好也没什么事情。”他停了一停,握拳掩着嘴,轻轻咳了一声,“咳,我可以带你四处转转。”
“嗯?”邵凡安脑子里还在琢磨幽山呢,顿了一下才回道:“怎好添麻烦,不必了。”
“倒也谈不上麻烦。”段忌尘抿了下嘴,神情稍稍绷紧了,走了两步,脸上又恢复了那股子淡然,看似随意地道,“这附近有一处桃花源地,不知你可有听闻过,那里的桃花酿堪称一绝,入口甘甜,回味无穷。”
邵凡安哐哐赶路,道:“哦,是吗?”
“嗯。”段忌尘神色内敛,显得十分从容,说话的语速也拖得慢慢的,“我记得你不是喜欢喝酒,如果有空,我带你……我请你去喝桃花酿。”话说到后半,他下意识抬眼望向邵凡安。
邵凡安停了步子,也在看他。
俩人的视线一下子撞到一起,段忌尘微微一怔,邵凡安皱起眉来。
这……不太对味儿吧?
邵凡安眉头皱得紧紧的,他其实昨天就稍微觉出点儿不对味了,但当时没多琢磨。关键这事儿也不能说是不是他想得太多,该说不该说的,总得避个嫌吧。
他就开门见山地道:“段公子,这不太好吧。”
段忌尘的神情明显有一瞬间的怔愣,但他立刻错开视线,眼皮一落,那一小撮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他侧开脸,再开口时语气又恢复了平静:“也对,你酒量不好,那不喝便不喝了,那里的蒸鱼也很好吃,我……”
“段忌尘。”邵凡安一直皱着眉,觉着自己话说含糊了段忌尘是不是听不明白,便沉下声音道,“我吃什么喝什么,都跟你没多大关系,操心你该操心的事情。”
此话一出,段忌尘的神色狠狠晃了一下。他动了动嘴唇,但没说出话来,整个人都像是短暂地愣了一下,两只手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先是垂在两侧,而后又突然背到了身后。
他背手时一甩袖,还把什么小玩意儿给甩出来了。
邵凡安说完那句本是想转身离开的,结果一抬脚,刚好一脚踩了上去。
鞋底被硌了一下,邵凡安也不是故意的,赶紧挪开脚,想弯身去捡,段忌尘快他一步,一猫身就把那个小东西拾了起来,还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邵凡安抬眼看向段忌尘。
段忌尘负手站好,脸上的神情看着沉着平稳的,腰板挺得笔直,但脸颊真是一刹那间便涨红了。
邵凡安一时哑然。
段忌尘手再快,那也没他眼睛快啊,再藏也没用,刚刚一闪而过的小东西他瞧清楚了,是一只草蚂蚱。
还是一只被他不小心踩坏了的扁扁的草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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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偷东西的狗(指指点点)
第九十八章
本来这一晃眼的,邵凡安没琢磨过来段忌尘袖子里偷摸揣个草蚂蚱干嘛的,但他那憋红的脸蛋儿未免也太过太显眼了。邵凡安莫名其妙的多看了两眼,盯着段忌尘反应了一会儿,脑子里某根弦突然就接上了。他激灵一下,脱口就问:“这小玩意儿……你哪儿来的?”
段忌尘背着个手,肩背挺得笔直,直得看着都有些发僵了。他下意识瞧了邵凡安一眼,俩人视线一碰上,他眼珠立刻就错开了,眼皮往下一落,抿着嘴,也不知道瞅着哪儿呢。
他这幅神态邵凡安可太熟悉了,原先两人吵个嘴,他吵不过又死挺着时就这样。邵凡安猛看了他好一会儿,脑袋一下回过弯儿来了,颇为吃惊地道:“难不成……你在药谷外面就遇见我和继言了?”他顿了顿,自己问着都觉着不可思议,“你跟踪我们?”
段忌尘没说话,半侧过身去,躲了邵凡安的目光,脸上的神态端得板板正正的,面儿上还是一副沉着稳重的样子,可脸色唬不了人,他脸颊根本就是红透了,明显是在拼命绷着劲儿强撑的状态。
邵凡安皱着脸跟那儿回忆了一下,草蚂蚱……对,他在药谷外头给师弟扎了个草蚂蚱,当时随手放在一旁大石头上了,后来离开了一小阵,再回来东西就没了。他还当被风吹丢的,也不是啥稀罕东西,也就没在意。
可现在一琢磨,什么丢不丢的啊!邵凡安神情为之一震:“段忌尘……你偷东西?”
“我没有。”段忌尘迅速言了声。他这一开口,表情就有些撑不住了,眉毛微微蹙起来,神情间是掩不住的难堪窘迫。他一着急,再说话就有些发慌,“是我、我捡到——”他话音稍稍一顿,神色猛地一变,紧跟着就把嘴巴紧紧地闭上了。
“段忌尘,你挺能耐啊。”邵凡安简直难以置信,“这两年你就是这么长进的?背地里鬼鬼祟祟的偷拿别人东西?你就学了这些鸡鸣狗盗的玩意儿?你……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你现在做的这些……你觉得合适吗?哪一样是你现在的身份该做的事儿?”
邵凡安心里有些窝火,气火升上来了,想说什么又不太好说,有些话按理就不该他来讲,可这话当讲不讲的他都觉着不得劲儿。总之他这会儿神情复杂的,也不再多看段忌尘了,憋了又憋,最后只撂下一句:“段忌尘,请你自重。”
这话一砸下来,段忌尘眼皮颤了一下,脸色唰地就白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邵凡安自觉说无可说了,草草一抱拳,转身就走了。这一回段忌尘没再跟上来。
后来邵凡安在原路返回的路上碰见了宋继言。
师兄弟一道儿往回走,邵凡安将偶然得到的幽山的线索和师弟说了一遍,两人进屋共同商量一番,把目前的情况捋了一通儿——下一步的线索其实还是过于模糊,到时候只能去幽山附近碰碰运气,能查到什么都还不太好说,再者说药谷的谷主又出关在即,他们便决定还是再在这里等待几天,先见到谷主拿到药以后再动身出发。
邵凡安的药一直收在师弟那儿,宋继言摸出药瓶来,晃了晃声儿:“里面还有三四颗,谷主应该明日便能出关,时间上来得及。”
邵凡安抱着胳膊,坐在椅子上抖腿,说:“嗯。”
宋继言回身看了他一眼,忽然问:“大师兄,你有心事?”
“嗯?”邵凡安一抬头,纳闷道,“什么?没有,怎么这么问?”
宋继言看着他道:“你每次心绪不宁就习惯抖腿。”
邵凡安微微一愣,把腿收回去,讪讪一笑:“哈哈,是吗。”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倒也不必太过紧张,这药是疗伤用的,也不是救命用的急茬儿,断个几日的问题不大,再说也吃了两年了,差不多是时候——”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叩门,邵凡安起身去应了门,外头站着一位着绿裙的年轻少女。
少女手里端着食盒,身后还跟着两位药谷男弟子。她朝邵凡安欠了欠身,客客气气地道:“邵公子,打搅了,这是今日的晚饭。”
邵凡安想起这女孩儿便是元宝口中提起过的如意,赶忙接过食盒,道谢道:“如意姑娘,多谢。”
在药谷住下的这两日,一日的餐食都是由药谷弟子来送饭。邵凡安照常拎过食盒,宋继言在他身后接了过去,正往桌子上端菜摆盘呢,如意又朝身后两位弟子点了下头,那两人一人怀里抱了一大坛酒,进屋便放在了桌上。
邵凡安道:“这是?”
如意似是一副寡言性子,未曾多言,只简单交代道:“邵公子,这两坛桃花酿,还请您笑纳。”说完又一欠身,便带着药谷弟子退了出去。
邵凡安看着那两坛子酒,直接愣了。
“大师兄,这是谁送来的?”宋继言凑过去看了看,隔着酒封闻了闻,“很香。”
可能是都是随了自家师父了,青霄派这几个徒弟,不论大的小的,就没不沾酒的,甭管酒量行不行的,闻着味儿了就都爱咂上两口。宋继言一向偏好甜口,这桃花酿按说应该挺对他胃口的,可邵凡安连酒封都没让师弟拆,只说了句:“过来吃饭,酒别动。”
这能是谁送来的酒啊,他和宋继言在药谷人生地不熟的,谁会没事送两大坛子佳酿过来。
合着这前脚邀请被拒,后脚就把酒送门上来了,邵凡安心说自己说话权当放了屁,这还有完没完了。
他心里头压了火儿,当着师弟的面不好发作,只是把两坛酒搬到门口靠墙根儿的空地上去了。等着晚上师弟回自己屋了,他才趁着无人时拎着酒坛子想把东西退回去。
段忌尘的房间就在他屋对面,离得不远,中间就隔着一条碎石小路。
他出门时天已经擦黑了,对面刚好点了灯,屋里的影子便从纸窗上映了出来。
那人影个头很高,看外轮廓应该正是段忌尘。邵凡安一手拎着一坛子酒,也懒得多说废话了,直接把酒摞到对方门口,想着还了了事。他弯着腰,放下一坛,再放一坛,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等他直起身来时,一抬眼,便看到人家窗户那儿又多了一道影子。
两道人影慢慢挨近了,又慢慢重叠在一起。
邵凡安愣了一愣,紧接着又意识到自己蹲人窗根儿底下太失礼数,便赶紧转过身,准备回屋。结果就这一转身,他余光刚好扫见大半片假山之外,西头的厢房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手上秉了烛台,肩上还挎着个小木箱,看着像是要外出办事的模样。
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贺白珏。
邵凡安猛地回头,看了看窗纸上那俩依然彼此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又看了看行色匆匆赶着出门的贺白珏,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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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哥:???
第九十九章
段忌尘在屋子里和人正抱在一起,可此时此刻,贺白珏明明身在屋外。
邵凡安两头瞧了好几个来回,活这么大头一回觉着自己脑袋不够使。
这次他是真惊着了,没成想出来一趟还能撞见这种场面,心里一下蹦出好几个词儿,什么沾花惹草,偷鸡摸狗,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段忌尘……成了亲有两个月吗??这花花肠子这么多呢??
邵凡安脑子嗡嗡的,一边觉得颇受震撼,一边又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眼前这一幕发生得实在过于突然,他隐隐约约间总觉着哪里似乎不大对头,有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好像是有些怪怪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什么,正准备外出的贺白珏刚好余光瞧见了他,扭头看过来一眼,远远喊了一句邵大哥,便挎着小木箱走了过来。
邵凡安杵在墙根那儿,直接傻眼了。他本来是半转过身的姿势,这会儿下意识便站直了,后背都绷紧了。
“邵大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啊?”贺白珏走到段忌尘房门前的位置,笑着问了一句,“来找忌尘的吗?他不在屋里?”说着还往门口望了一眼。
邵凡安心里莫名其妙的就跟着发了下紧。
贺白珏站的那个地方,应该是看不到半侧面的纸窗。邵凡安也不知道自己跟这儿瞎紧张个什么劲儿,这破事儿跟他没半点关系,按说他不该瞎掺乎,可……
“呃……”邵凡安这一犹豫,说话难得支吾了一次,“我……没什么事。”说完他多看了贺白珏一眼,脑海里瞬间闪过好几个念头,心中多少有些摇摆不定,面上就显出几分迟疑来。
贺白珏见他盯着自己,观他面色,看了眼自己手里掌着的烛台,又看了眼横挎着的小箱子,误以为他好奇自己行程,便解释道:“我是要趁着夜色去苗圃那边采一些结露,那里种了一种很稀有的药草,把结露都收集起来,拿来外敷,可以明目的。”他笑意散开了,微微低了头,“他眼睛的伤,情况不太好。”
这时天色又变暗了一些,贺白珏的脸被跳动的烛火映得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邵凡安此刻和他离得足够近了,这才注意到,他人看着精神还好,可脸上还是透着几分遮不住的倦容,眼底隐隐有些泛青,看上去像是没怎么休息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