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视线里,几个带着金光的魂灵从神像周围慢腾腾出来,它们像是一团云,只有着模糊的形状,随后慢慢漂浮到空中,凑近,似乎在望着众人窃窃私语。
一朵金云缓缓飘下来落到闭目护法的栖潭身旁,轮廓逐渐清晰,向着栖潭伸出一只手。
“咩!”怀里安顺的小麒麟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短叫,呼那策顺着它前蹄指向的方向看过去,却是空无一物,以为麒麟忧心姬眠欢,便俯身下来道:“别担心,他没事。”
那朵金云伸出来的手叫小麒麟害怕,它想起舟山上的那些龙,也是这样伸手想抓住它。
漂浮在栖潭身旁的灵体竟然听到了小麒麟的叫唤,它侧头看过来,虽看不清神情,却俨然是一副高兴的模样,伸出的手下移抚摸到栖潭的头颅。
小麒麟望着那灵体,渐渐停下动作,那灵体抚摸栖潭的样子,就像是栖潭安抚过自己。
它很聪颖,立刻就安静下来不再出声。
未足岁,尽管对生命还未有过准确的认知,它却已然逐渐开始理解长大。
正如它生角之痛有栖潭照应,栖潭生角的疼痛自然也有人照应,一想到自己与栖潭是一样的,它便欢喜自得起来,想着自己以后也能照料别的要生角的麒麟。
金色的魂灵逗留过片刻,终是依依不舍收回手离开,它重新回到神殿上空变成一团模糊的云,同其他云朵挤在一起私语,随后几朵金云不断靠近挤压融合,凝结成一汪金色的泉水,又纷纷散开,一份流到栖潭身上,一份顺着小麒麟的眉心钻进去。
温暖的力量舒服得小麒麟咕噜叫了一声,它在呼那策怀里翻来覆去,呼那策察觉异样,见小麒麟身上骤然浮现出一层金光,当时神色微诧,被光刺激得半阖眼。
此时,姬眠欢也已然将碧血果炼化,他的气息陡然增强,从身下荡开一层圣洁的白色咒语,繁复的咒文一圈一圈荡开,属于妖皇的威压从那咒文里膨胀开来,如洪水倾泻席卷,快要触及到呼那策额前发丝时蓦然顿住飞快收拢,神殿内回到一开始的平静。
“恭贺狐君。”栖潭起身拱手,他目光触及小麒麟时,神情变得激动起来,落下两滴泪。
“先祖降福了!”
众人目光都投向小麒麟,它歪着脑袋不明所以,看不见自己两角上浮现金色的祥云纹路,这是麒麟一族王位继承者的象征。
呼那策是先看向姬眠欢那双眼的,见如预想的那般成了润蓝才松下一口气,空气中不知何时弥漫开来一点潮湿的水气,他立刻神色一凝。
“不好,雷劫要来了。”
还有一丝光线的天顺着他的话猛地暗下来,殿前的乔木树摇摇晃晃落下一地白花,风吹进神殿内,漆黑间偶然闪过几道白光。
众人顶着风雨开启石壁离开,天上的雷紧紧跟着姬眠欢,麒麟族地之外埋葬着一批龙骨,土壤又浸满神龙血脉稀薄的龙血,本就一股阴暗潮湿的气息,此时更是阴森。
雷雨间,呼那策听闻到泥土松动的声音,离他脚步几丈远的地方土块飞溅开,猛地探出一硕大的骷髅头,浑浊的泥水挤在空洞的眼眶里,指骨张扬,齿牙大开,长啸一声尖厉的龙吟。
“正是好,试试这妖皇境界又如何不同。”姬眠欢拦住呼那策前站一步,一道结界将其他人都挡在身后,数具枯骨飞速从泥堆里爬出来,嘶吼着靠近。
这些枯骨失去灵智,只有一股怨气支撑着行动,生前的记忆影响,便一心想猎捕麒麟,小麒麟身上那股纯净麒麟血的鲜美味道诱惑着它们前进,不顾姬眠欢手中锋利的银丝能够轻易切割断它们的咽喉。
银光闪烁间,无数枯骨倒下去又爬起来,电闪雷鸣接踵而至,一道闪电打下来,姬眠欢腰背挺直,脸色都不曾改变,潮湿雨水里一股血腥气却钻进了呼那策的鼻子里。
“不要儿戏雷劫,”呼那策皱眉撕开那结界,一把抓住姬眠欢的胳膊将他丢到一旁,抬手搭了四五层禁制在其上,他手间两把鹿角刀闪着寒光,“安分待着。”
一开始的雷有呼那策的禁制撑着,姬眠欢还有力气不乐意,直到最后几道雷下来就不多话了,他是娇养惯的,向来没受过什么伤,平时身上见一道口子都难,这下雷劫劈下来心肺都受损,他咬咬牙吞下喉咙里的血,手里忽地冒出一盒丹药来,盒子上还刻着狼纹。
原本在他结界后的几人都没闲着,除了姜尧照看着小麒麟不便战斗还在结界中,栖潭与慕容潇都出来站在呼那策身边。
又是别人站在他身边。
姬眠欢默默垂下眼。
其实,他也不是没挨过晋升妖皇的雷劫,连半步飞升的雷劫都能挨下来,世上还有什么雷劫抗不了,这世间恐怕只有一道雷劫他挨不过来,因为即便挨过来也已然废了。
姬眠欢吞下一颗丹药修复着雷劫带来的损伤,丹药入口清香,吃下后顿时生效,他寻了处骨龙接触不到的地儿打坐,任由几道雷劫打在背上,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法器,也被雷劫裂开口子,白皙的背脊上皮开肉绽。
汗水从额头冒出来,姬眠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周身妖力不断流转修复着损伤。
碗口粗的紫色雷电轰然劈下来,隆隆的余震萦绕在呼那策耳边,他克制不住转过脸去看姬眠欢的安危,霎时一只骨龙从他脚下泥土挣脱出,一口咬向他的小腿,慕容潇手疾眼快,一道凝成实质的半神力化作大刀将那骨龙的头颅割下来,断骨处平滑利落,出手竟是罕见的狠辣。
“小心点。”被斩断头颅的骨龙身躯摇摇晃晃倒在地上,那头颅却慢慢移动着想要重新接在一起。
“杀个没完没了了。”姜尧搂着小麒麟躲过几个攻击,不耐烦地抽出空用妖力勒断它们的脖子。
“都是死物,不知疼痛,不断复生。”栖潭手中拿着当日吹奏过的木枝乐器,此刻如同刀剑般挥出利锋。
“白骨怕火,遇火则碎。”呼那策一刀斩断一个试图接近姬眠欢的骨龙,看向慕容潇,“用火试试。”
慕容潇的火焰是神火,寻常的雨是浇不灭的,他化作火红的凤凰盘旋于天空,微微抖动尾羽,赤红的火焰便从他身上掉落到地上,白骨毕竟是死物,一经烈火焚烧并未感觉到痛苦,没有影响到它们的动作,无知无觉继续朝着呼那策他们进攻。
只是火焰灼烧过一段时辰,前仆后继的白骨就越来越少,骨头被火烧过颜色悄然发灰,此时只要稍稍用力骨头便会碎成粉末,此时纵然白骨可复生,也不过一团齑粉,无甚作用了。
一具具白骨被击碎倒下,这次再也没有爬起来,石壁上沾染不少白色骨粉,又被零星的雨水冲刷,呼那策望着天上逐渐散开的乌云,收好掌中的力量,快步向姬眠欢走去。
他从乾坤戒里取出一件黑色的外袍披在姬眠欢身上,小心搂在怀里,看见姬眠欢唇色发白,心头像被人揪着一样疼,“没事了。”
“嗯,”姬眠欢眼睛转向他,笑起来,“我不怕疼,没事的,哥哥。”
雷劫过后,天空中又传来一阵波动,充盈的灵力在空中凝结成雨水落下来,滋润过刚刚被紫雷劈焦的土地,这股灵力大部分都主动涌向姬眠欢,一寸寸修复着他身上的伤痕,经过考验得到妖神认可的妖皇,妖神自然不会吝惜补偿和奖励。
一声类似笛的乐音传来,呼那策抬眼,看见栖潭站立在骨堆旁手持那木质的乐器吹奏。
这一次,乐声平静得没有波动,反而又一股祥和之气。
“这是什么?”呼那策问。
“安笛,”栖潭吹奏完,放下那笛子,“是麒麟一族君王的圣物,此后终于后继有人。”
呼那策点点头,待姬眠欢逐渐恢复过来,众人便打算从麒麟族地离开回到炎地。
小麒麟初到万妖林时还有些新鲜,直到见呼那策三人离开,而姜尧和栖潭还没有动作,它往前走了几步,见两人还不跟上来,而呼那策的身影已然快消失了,才焦急咬着栖潭的裤腿,拼命往呼那策离开的方向拽。
“少君啊,”栖潭蹲下来,摸着它的脑袋,“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快快长大吧,老朽只望着你,快快长大吧,不必像狼君那般要撑起一个族群,只要自身平安。”
小麒麟摇摇头,它抬起前肢比划,不断在原地打转,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呼那策离开的方向追去,却已然望不见他们的踪影,它停在原地,委屈地咩叫着。
栖潭走到它身边,擦干那黑润眼睛里掉下的泪。
“狼君不是不要少主,你也不要恨他,离别如果不干脆,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剁肉,拉扯着心头肉,痛得说不出话。”
小麒麟听不懂这些话,也不懂世上少圆满,只是靠着栖潭的腿一直哭,哭得累了,便瘫软坐在他靴子上,将自己缩成一团。
作者有话说:
小麒麟:QAQ爹不要我了,呜呜
亲爹:孝死我了
第68章
回到炎地的路上,气氛陡然沉默下来,姬眠欢偷眼几次都见呼那策皱眉,悄悄送了道传音过来。
‘哥哥你舍不得那个小妖怪吗?’
慕容潇听不见这道声响,呼那策瞥眼过来,又把视线放到前方的路上。
‘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麒麟族地之前他问栖潭那一句其实是在问曲子,呼那策不信栖潭不明白,万妖林别过,栖潭在只有他二人时说:“那首曲子,叫镇魂。”
“我们教会他们如何用灵泉灌溉灵土,那时他们却来告诉我们,如何付出代价换取我们自己开垦的土地。”
那曲子温和,说是安神镇魂也说得过去,只是最后那句话让呼那策想了许久,一直困扰他到炎地,向凌伊山报了平安,呼那策夜里没有睡意,便去聚灵阁翻找书籍,茫茫书海里有关麒麟的记载寥寥,除去天生神兽外并未有其他赘述,他合上一本放回书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就知道你在这里。”
呼那策有些意外地看过去。
慕容潇拿过呼那策刚放下的那本书看了一眼,“你若想知道直接问我岂不是更方便,毕竟也算是三神兽里的一族,还是狼君瞧不起我这没落的凤凰?”
“你倒是和他学得快,”呼那策轻哼,“跟着也会说苦吐酸了。”
“我哪里有那个能耐同狐君一样,”慕容潇垂下眼,弯起唇笑一笑,“就是想,也迟了。”
慕容潇抬眼过来,嘴唇一动还想说什么,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当是谁有这能耐,能把哥哥的腿绊住走不回来了。”
聚灵阁的书靠着墙壁围一圈,整个大殿里视线都没有遮挡,姬眠欢站在门口,逆着月光投下细长的黑影,他微抬着下颌,眸光晦暗,一步一步走进来时靴子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
呼那策莫名被那直勾勾的目光看得心里一慌,喉结滚动一番,道:“一个二个,倒是来得挺快,也挺巧。”
是挺巧的,慕容潇压着笑想,他来时就察觉这狐狸在外头树梢上坐着,透过阁楼里的窗户看呼那策看得眼珠子都舍不得动一下,可就是不肯进去,他便不管姬眠欢自己进去,谁料才进来片刻那狐狸就忍不下了。
“北冥的传闻你可听过?”慕容潇说。
他这话一出来,姬眠欢倒是先瞥过来一眼,慕容潇也对上那双狐狸眼,继续道:“三千年前,北冥倾倒向南,淹没了轩辕脉几座大山,届时还居于轩辕山脉的龙族便去北冥探寻究竟。”
‘这话你当真要现在就告诉他?’
慕容潇眸光微动,接着说:“传闻一道河直从天上泄下来,时人见了,都说是妖神的神迹。”
‘总不能全然瞒着他,关于他的事,伯父和伯母,他合该有权利知道。’
“倒挂的河像是镜子,里头写着,妖界将乱,存亡寄于一神而已,”慕容潇将手上那本书塞回书架上,“而又一道密旨,说的是,以杀养杀。”
“吞噬以造神。”
“龙族就听信这般荒谬的东西,去吞噬造神?”呼那策想起当年于公仪子濯处发现的妖族尸首,舟山上虐杀麒麟的龙,和麒麟族地所埋着的白骨,心头的怒火如被风吹起来,愈来愈盛。
“谁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法子,这上头说的真假,我也不能认定,”慕容潇点点书架,指尖敲着木板,“但就是有人信,如此还有个神谕的幌子,行事便更不用顾及了,便大行吞吃妖族,以杀养杀之道。”
“麒麟心善一族,却也终是引着祸患到了族地,”姬眠欢缓缓开口,“本是当年被淹没族地才借居于麒麟族地,几百年下来,教会龙族如何培植灵土,龙族却生了吞占之心,甚至仗着实力恢复大肆侵占麒麟的族地,要求麒麟进献麒麟血肉来换取原本属于麒麟的栖息之所。”
“最后,更是一点颜面也不顾,只想把麒麟吃个干净了事,并族地一起收入囊中。”
呼那策总算明了那曲子里一股违和从何而来。
栖潭手执安笛吹得那一首曲子,镇魂,却是个镇压的镇。
他要镇压那群冒犯麒麟族的龙,死后亡灵也不得去地府转世投胎,只能煎熬被镇压在麒麟族石壁下。
“龙族如此,成的是个什么神?与魔修何异?”呼那策又问,“那神谕可曾说过妖族之祸从何而起?”
“不曾。”这一次,慕容潇和姬眠欢几乎同时开口。
呼那策察觉这诡异气氛,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了几圈,终于开始怀疑起这俩人何曾这般默契,同时知晓一个没听闻过的神谕,慕容潇适时道:“明日再说吧,你这出去一次,谨记着巩固修为,不要冒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