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骑士朝前方看去,林木幽森,什么也看不到。
他拧起眉,转头对皇帝道:“陛下,有些不对。”
皇帝也注意到了猎犬的异常,他一抬手,所有的箭同时搭上了弓,箭镞冷光凛凛,指向前方。
无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要进了射程,这些箭都足以将它射成筛子。
众人沉默等待着。片刻,他们听到了逐渐大起来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兽类在向这个地方快速奔跑过来。随着这声音一同响起来的,还有沉闷的撞击声,以及林木灌丛轰然折断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枚横冲直撞的钢球,在山林间混乱地扫荡着。光听那声音就能想到一片狼藉。
什么东西,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
在场的人很多都是游猎经验丰富的老手,听着那奔跑的脚步声,却感觉这野兽的体型应该不是那种特别巨大的。但不是特别巨大,还能有这样的破坏力?这有点说不通啊。
终于,那个向着他们冲来黑影清晰了起来。
竟然是一只黑熊。
黑熊。他们平日围猎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猎过。甚至说,这在他们眼里还算不上是最危险的猎物。真要说危险,同属熊类的棕熊也比黑熊更凶悍难猎一些。但即使是对上棕熊,那些猎犬也不至于一动不敢动。一个骑士厉声道:“陛下,这熊有问题!”
很多人也都看了出来,这只黑熊的状态极度亢奋。亢奋得不正常。它冲过来的时候撞在了一棵碗口粗的树干上,将那树硬生生给撞断了。再是畜生也该知道疼痛,可这只黑熊只是晃了晃,然后就掉过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继续撞。
皇帝抬起手,准备向下一划。这是代表放箭的手势。
但是,忽然,一股淡淡的香味飘了过来。
那香气很难形容,一闻起来,就让人觉得这不该是山野间的味道。它竟然有一种极雍容,极华贵的馥郁。就好像这世上任何的香气,在它面前都无比寡淡,好像它足以傲视群芳。这种霸道的馥郁,让一个人无论喜不喜欢这个味道,在闻到它的第一瞬间,都会不由自主地为它怔神。
除了皇帝之外,还有不少人也闻到了这股香,有些不知道的人还陶醉在香气里,有些反应过来的人,脸上的神情都变成了惊疑不定。
这分明是前朝皇室的尽香丸!
前朝出过几个很是离谱的皇帝,其中一个便是一心炼丹修道。而且他于此一道上还颇具天赋。这个尽芳丸就是他炼制出来的。据说那些妃子服用之后发现,这香能从体内散发出来,同时会让人亢奋异常,神思恍惚,甚至有时候疼痛不识。
一个骑士瞥了眼皇帝的脸色,眼珠转了转,忽然道:“香气……好像是从黑熊身上发出来的?”
一句话,让众人都认真地嗅了嗅:“好像还真是。”
“靠近这黑熊的地方,那香是要浓郁一些。”
皇帝一贯温和的面容,此刻已经变得冷沉如水。
这个尽香丸,确实不止能用在人身上,还能用在动物身上。若是调一下剂量,它能让动物爆发出平日没有的凶性——最早发现这个的人,正是隐帝幼子。
他是龙子凤孙,又从小受尽宠爱,也只有他能将这一般的皇亲贵族都求而不得的尽香丸,给随随便便地试在动物身上。因为他从小就是由最顶级的武师教授武艺,性子中又很有些无法无忌的肆意,所以每每到禁苑游猎的时候,他嫌一般的猎物不够劲,就会令人给那些动物喂食尽香丸,待它们狂性发作的时候再猎。
这都已经成了他独树一帜的习惯了。
所以,看着面前这个显然是服食了尽香丸的黑熊,皇帝的心在那一瞬间,无法不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萧裂在他面前,他一定要问这个人,明明已经跟着前朝皇室一起葬身火海的尽香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皇帝心中的念头急转如电,但是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众人见他的手顿在半空中,虽然看着像准备下令放箭,但是还没有真的划下,于是也没有人动作。
就是这短短的一晃神,那熊突然低吼一声,向着另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皇帝立刻道:“追!”
众人拨马追去,但是黑熊跑得也极快。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熊朝着山溪猛扑过去。在山溪边上,正有一个垂钓的少年。
一个骑士高声喝道:“小子,躲开!”
顾凭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他钓鱼的桶里现在都装了三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那个骑士的话音刚落,顾凭侧身躲过黑熊的一扑,同时从袖中摸出匕首,按照沈留教给他的位置在黑熊身上快准狠地扎了三刀。这三个位置,是服用尽香丸之后的弱点,基本一击即死。而这些地方本身也是身体的死穴,对准这里下手也不会惹人怀疑。
果然,第三刀刚扎下去,那黑熊就轰然倒地。
一众骑士顿了顿,片刻,有三个人从马上跳下来,抬起这头熊:“我们要将这头熊带回去。”
因为这头熊其实是顾凭杀的,所以他们对他交代了这么一句。但这句话也只是交代,没有任何同他商量的意思。虽然今天皇帝围猎是便服出行,但是他身边这些骑士都是发号施令惯了的,那气势一看就与一般人不同。顾凭扫了他们一眼,微一拱手,缓慢而郑重地道:“见过诸君。”
他这个举动,让不少人心里都冒出一个想法:这个人一定看出来了我们的身份不一般。
虽然看出来了,但这个少年的反应还是从容自若,神态还是不卑不亢,就好像哪怕知道面前的人都是大人物,他依然视之若等闲。这样的风度,在这个年纪的少年里可不多得啊!
尤其是他们都着便服,又没有露出身份,这个少年竟然能够发觉。可见其眼力与聪慧。
杀了黑熊的匕首还扎在它身上。
顾凭道:“这匕首是我父亲的传物,请让我将它取回。”
皇帝注视着他,点了点头。一个骑士立刻拔出刀,正要交还给顾凭,忽然目光落在刀上,那神色顿了顿。
骑士将匕首拿到眼前细细看了看,然后再次转向顾凭:“这是你父亲的传物?”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冷厉,几乎像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气。
顾凭想:陈晏安排的内应,原来是个唱红脸的啊。
他淡静道:“是。”
皇帝:“怎么了?”
骑士冷冷地瞪了一眼顾凭,然后擦拭干净匕首上的血污,跪地呈给皇帝,低声道:“这像是您当年赐给秀章的那一把。”
秀章是顾明成的字。
他的声音很低,除了皇帝和他们左右的人,其他人都没有听清。
这句话出来,皇帝也愣住了。
他接过匕首,轻轻抚过刀柄上的那行小篆。这把刀,还是当年顾明成投到他帐下的时候,他赐给他的。那时候,他问顾明成想刻个什么字,顾明成说,就刻提携玉龙吧。
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后来果然用生命践行了这句承诺。
皇帝其实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顾明成。因为经历的战事太多了,尊崇,夸耀,背叛,算计都太多了,久而久之的,那张早早就从他生命中退去的面孔,就这么在岁月里慢慢地淡了,当他需要考虑,需要处置,需要应对的事越来越多,而那些事都关乎帝国之重的时候,这个曾经因为他死去的人的影子,就那么被越来越多其他的东西给掩盖,让他都再也注意不到了。
几乎是这一刻,他才恍然忆起,那个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小将军,当年为了护他而死的时候,也才二十八岁。
那个时候,他似乎还流过泪,发过狠,誓要替他报仇的。
可是现在,他竟然连顾明成的相貌都有些记不起来了。
只是看着顾凭,恍忽间好像又看见了那个总是含着浅笑,似乎对很多事都不挂心的青年。死去的人,在活着的人这里,永远都是那个年轻的样子。
皇帝温和地朝顾凭招了招手:“孩子,这把匕首真是你父亲给你的?”
顾凭:“是。”
那个最开始就对顾凭满是怀疑的骑士冷嗤一声,开口道:“这匕首,当年是失落在战场上。谁捡回去送给儿子,也能说是个传家之物。”
顾凭的神色也冷淡下来,眉目之间,隐隐带上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姿:“这把匕首,是我父亲的忠仆拖着最后一口气送至家中的。他说父亲临死之时,最后一个要求就是把这个匕首交给我,同时令我记住四个字:忠义之诺。君子这话,与我父亲而言是一种羞辱。还望慎言。”
……关于他身世的一应细节,沈留给他的密函都列得清清楚楚。那个骑士是照着台本挑刺,顾凭也照着台本应答。一来一回几轮下来,不少人都已经差不多信了,连这个骑士自己也看着像是问不下去,望着顾凭的目光隐有震动。
这时,皇帝笑叹了一声,将顾凭招到身边:“他这人一贯直率,孩子,你别在意。”
顾凭:“不会。”
皇帝从手指上取下一枚玉扳指,放进顾凭手里,就像家中长辈叮嘱小辈:“来,拿着这个。日后若有谁欺负你,便将这枚扳指拿出来,在他面前晃一晃。吓一吓他。”
说完,他直起身,喝道:“走吧。”
“是!”
一众骑士随即夹紧马肚,几乎转瞬间,烟尘飞起。
等尘烟散尽后,又过了好半天,山道中缓缓走来了赵长起的身影。
赵长起打量着顾凭,那眼神带着浅笑,又好像有点惊奇:“今日竟然这么顺利吗,一点幺蛾子都没出?”
顾凭抬了抬眼:“赵大人很想看到幺蛾子?”
赵长起立刻道:“我可没有这么说。”
他看顾凭坐在一方石头上,自己也去寻了块山石坐下,或许是因为诸事顺利,他的样子难得有些放松:“我们确实把一切都给安排好了,但我就是很担心你顾凭不按计划来啊。万一你见到皇帝,觉得朝堂风大浪大,畏了,怯了,犯懒了,忽然不想让陛下看中你了,那我们能怎么办?想要令陛下对一个人生出好感不容易,但若想要陛下看不上一个人,那就太简单了。”
顾凭微笑道:“赵大人多虑了。你都警告过我了,就算到时候失手,也自会有人为我周全起来。你们都有这么万全的计策,我怎么会胡来。”
重点是,胡来也没有用的时候,他就懒得费那个劲了。
赵长起望着他,缓缓收敛了唇角的笑容。
半晌,他轻声道:“顾凭,忠心于殿下,对你没有坏处!”
这句话,他说得极其郑重。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大修过,如果看的是第一版,一定要看一下修改后的版本,否则会接不上的~
第15章
马车上,赵长起拿起皇帝赐给顾凭的那枚玉扳指,放到阳光下细细看了看,笑道:“顾凭,陛下这是对你留意了。”
从来帝王随身之物,轻易不会赐人。皇帝曾经赐给顾明成的那把匕首之所以珍贵,也是因为那是他年少时随身带的。
这些东西,与其说它有多贵重,不如说它代表着一个信号。
“陛下若是没看上你,多半就会赐你些金银。”赵长起将玉扳指交还给顾凭,长舒了一口气,“能令陛下对你另眼相待,顾凭,你真是不错啊。”
他虽然嘴上说着“不错”,但心里知道,何止是不错。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朝堂之上,本就汇集了天底下最才华出众的俊彦,不够出众的,都没法出现在皇帝的面前。想要打动帝王的这双阅遍人杰眼睛,只凭一个“旧将子嗣”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赵长起之前之所以紧张,就是因为,顾凭都不需要特别去做什么,他只用表现得平平无奇一点,就足以打消皇帝的念头了。
赵长起高兴了一会儿,忽然转过眼看向顾凭:“你是不是本来就想入朝啊?”
他还是觉得,顾凭今日有些太配合了。倒不是说不应该配合,就是吧,以他这些年跟顾凭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一副万事不问的样子,但根本就不是个可以摆布的。尤其是关乎他自己的事,如果他不愿意,就算那些事看上去再铁板钉钉,他也能想办法给阻拦了。
所以,这个要把顾凭送到皇帝面前露脸的活,一落到赵长起头上,他就开始发愁。
愁的不是别的,就是顾凭不配合。
他刚才说朝堂风大浪大,不是在吓人。现在盛朝的朝廷可不是什么安稳地方。顾凭看着无欲无求的,懒得蹚这趟浑水那是大有可能。
赵长起追问道:“你真愿意入朝?”
顾凭懒懒地闭上眼,没接话。
沛阳朱兴伦一事,还是给他留下了印象。当他站在离开沛阳的客船上,听着那随风传来的,呜呜咽咽的萧管声,那一刻,他心中真是生出了一丝感慨。
这天下的朱兴伦,何止一人?
虽然这个感慨,不至于说让他非要强烈地想去做点什么。但是,机会都送到他面前了,他也没有理由一定要把它给破坏掉。
他看了一眼赵长起:“这么高兴?陛下只是留意了我,还没有取用我吧。看这样,你们是已经把后手安排好了?”
赵长起点了点头:“萧裂这次犯了陛下的忌讳了。”
因为涉及秘辛,他说得详细了一点:“历朝历代,对于前朝皇室,要么是斩草除根,要么是牢牢地控制在手里。不然,很容易生出风波。但隐帝不是跟一众皇族殉国了吗,搞得民间声望一度大盛,陛下还要名声呢,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做些什么。便是搜捕隐帝幼子,也是只交给了萧裂。但这次云宁山出现了尽香丸——云宁山啊,离凤都这么近的地方,萧裂竟然全无察觉。这不是失职是什么?”